《京兆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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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 第1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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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榻边摆了一张不大不小的方桌,一层厚厚的宣纸搁在其上。靛蓝的袖摆盖过桌角,修长的指节执笔而过,行云流水。甸沉的空气中一声低喃的轻笑:“阿临,今日镇上下了雨,暑热稍减,不如明日我带你去山上走走,顺便采药?”

    “今日收诊一位耄耋老者,半晌不肯直言病状。到请进了内室,才支吾出实情。原是他的孙儿,长到八岁却还有遗溺之症。”

    赵寻雪说着,温柔一笑,放下笔,从袖口中掏出一朵小百花,放在郭临的手里。他握着她僵硬的手,一点一点摩挲着指尖的弧度。

    “这种花叫金樱子,它的果实,便是根治此症的良药。此间山野向阳处便有,原不难寻,只是那家人好面子,一直不肯求诊郎中,这才耽搁至今。八岁的小童子,玩闹时天真无畏,被喊进室内便羞红了脸。”他低声浅笑,“这个金樱子,名字的由来还有个故事,阿临想不想听?”

    郭临垂下眼睑,无神的目光从窗外夜色中缓缓收回,眸光颤了颤,倏而落在了手指间孤弱的小花上。

    赵寻雪温润的眸间浮起一道光,他喜形于色地娓娓续道:“早年有兄弟三家,日子过得和睦美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三家中只有三弟一人生了儿子,一家三房便将这孩子视若珍宝。十几年过去,顽童长作青年,便该说媒了。可无论请多少媒人,也说不成亲。原来左邻右舍都知道这青年有个隐疾,尿炕。

    “于是全家人开始到处寻药问医,却总不见效。直到这一天,有个背着药葫芦的老人来他们家找水喝。老人年纪很大,背上背着的药葫芦上拴着一根金黄的缨子。他喝完了水,见这家愁眉苦脸的样子,就主动相询。家人如实告知,老人便说:‘可惜我未带药于身,不过,我识得挖药的去处。那地方蒙着一层瘴气,毒煞熏人。’家人于是恳求老人:‘咱家就这根独苗,不能就此断后,愧对祖宗啊。’老人叹了口气:‘我没儿子,知道无后的辛苦。也罢,治病救人本是我的宗旨,就跑这一趟吧。’说完,背起药葫芦就走了。

    “这一等就过了九九八十一天,老人才拖着身子回到这家门口。只见他面色苍白、全身浮肿,家人忙把他扶进屋里坐下。老人缓过气来道:‘我已中瘴气之毒,无药可解。但这药可以治好你们孩子的病。”说完解下药葫芦,倒地身亡。一家人难过得失声痛哭,以长辈厚礼把挖药老人葬了。办完丧事后,将药给孩子服了。连服了几次,病就好了。不久,就娶上了媳妇。再过了一年,这一家就抱上了白胖胖的孙儿。

    “为了纪念这位舍己为人的挖药老人,他们把老人挖来的药取名叫‘金缨’,长久下来便唤成了‘金樱子’。因老人始终没留名也没留姓,人们只记得他背的药葫芦上系着一缕金黄的缨子……”

    窗格上渐渐响起轻脆的水滴声,声响逐渐聚集,已是屋外又下起了雨。郭临侧过身,忽而轻然冷笑:“老人家真是可怜,想要药,那家人就不会自己去挖吗?”

    赵寻雪跟着笑了笑,垂眸望着她苍白的手掌,却听她又道:“流传于世算什么,自以为给老人争了个芳名,旁人就会忘掉他们的自私吗?”

    满目的笑意倏地一僵,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她,却见她一双冰凉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然朝他望来。

    墨色满砚,似一团化不开的漆黑。他深深地凝望,想要探清她,想要包围她,却只惹上一身的彻骨冰冷,推着自己走向万劫不复。

    他突然探身而上,一把将郭临紧紧地搂在怀里。轻薄的澜衫幽幽飘下,如瀑的长发覆住了她的呼吸。

    “阿临,不要离开我!”他紧紧地贴在她耳边,自心而起深沉颤抖的嗓音,仿若是溺水的嘶唤。

    郭临眼眸微张,怔了怔,突然觉得好笑。连挣扎的力气都不想提起,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任他的臂膀越嵌越深。

    “你在怕什么?”

    赵寻雪浑身一震,良久,他靠在她的颈边吃吃轻笑:“是的,我怕。”他微微仰起头,看向她近在咫尺的双眸,“明明你就在我怀中,明明是我救了你,明明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凄然苦笑,“可我怕得不得了,阿临……”

    郭临轻声哂笑,笑得清脆空泠。她抬起双手,抚着他苍白的脸颊,定睛望着他:“寻雪,你真可怜……”她像是要将他眼底的惊惶尽收一般,仔仔细细地观赏着他,“可我一点也不同情你,你该怕,因为我总会走……”

    “轰”地一声惊雷,白昼般划过夜空,大雨倾盆而下。

    双宁掩着袖子抱头快步而跑,刚进了院落,视野晃过电闪雷鸣的庭院,陡然惊住了步伐。

    “公……公子?”

    她怯怯地朝前方出声,微弱的嗓音被大雨盖得彻彻底底。

    她终究没等到回答。暖阁卧榻,从夜半直到明晨。无论怎么阖眼,都忘不掉双眼所见,那道孤寂伶仃的残影。被惊雷的掣电流光,打到支离破碎……
第159章 暗香销魂
    灰扑扑的帐角被风吹动,“呼呼”不停地拍过帐框,夜风骤起,案上烛光一阵晃眼的摇曳。

    折子上晃动的阴影模糊了视线,笔尖点下错了位。几排整齐的小楷旁,印上了突兀的一团的墨点。

    郭临懊恼地摧了捶脑袋,蹙眉细思。军情紧急,不往回传递我军战策机密是不行的,可她写了大半夜,眼睛都在发酸,实在不想为了一个墨点重新起笔……

    她偏头望向侧旁的木榻,上方搁着一套齐整的素色袍衫。瞬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抿唇一笑,放下笔,负手朝帐门走去。

    还未伸手挽帐,门口忽然有人走来,险些撞个满怀。好在她反应迅速,刹时就停稳了脚步。鼻尖嗅着一道清冷的幽香,似三月流觞水畔的青竹。

    红晕尚未上脸,头顶便是一声低低的轻笑,呵出的气息暖在眉梢:“阿临这么晚还要出巡?”

    郭临搓了把鼻子,仰头朝他狡黠一笑:“来得正好,过来帮我个忙。”

    她不由分说地挽着他的手走到书案前坐下,将笔塞到他手里。他垂眉瞟了一眼桌案,含笑望向她,眉间朱砂被烛光耀得透红:“你我字迹不同,不怕陛下怪你怠责?”

    郭临一愣,伸手从桌上取来他写过的奏折,果真是一副秀韧于内、流云不惊的好字,和自己龙蛇飞舞的笔法实在大相径庭。她忍不住撇嘴苦笑:“看来终究还是偷懒不得啊!”

    刚要去接笔,那只修长丰润的手却已先一步并指竖笔,摊开崭新的折本翩然落墨。郭临斜眼瞟了瞟,轻咳一声,默默地凑上前……表情瞬间变作膛目结舌。只见那字粗狂灵展,竟和写废的折上字迹如出一辙。

    他挑眉望来:“如何?”

    “嗯……”她敛颜沉思片刻,诚恳道,“你可以再写丑点。”

    他摇头宠溺一笑,眼睑微抬,朝废折上望了望,暗记下字句,指间行云流水不歇。腰上划来两只不安分的小手,他眼尾一扫,不去理会。只在后背靠上温润的娇躯时,轻轻提了笔,避免墨印成团。

    “你说,你怎么能这般聪明呢?”郭临贴着他宽厚的背脊,撒娇浅笑,“果真不愧是学士府的少爷!”

    手背上蓦地罩来一只大手,将她胳膊拉得紧贴住腰身。她羞红着脸,嗅着他的幽淡竹息,听他闷声而笑:“得谢他们将我养的‘这般聪明’,才能在所有人之前,先一步瞧出你的雌雄之分……”

    静夜沉谧,笔尖摩挲纸面的声响,轻盈得几被身后的鼾声盖过。她枕着他温暖的背,似横越冷暖世间的砥柱依靠,叫她再也无需忧心。香梦沉沉,美好得胜过幻境。

    帐外忽起一声号角,郭临一惊,猛然起身。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被他抱来了榻上浅眠。四目相对,他盈盈一笑,起身将她的披风递来。

    “我去了啊。”她整装肃容,说着,便转身去拿武器架上竖着的银枪。

    “阿临。”

    手腕陡然被他拉住,她踉跄回身,跌入他怀中。腰身紧锢的双臂微微缩紧,她仰头靠在他的肩上,隔着坚硬的铠甲,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渗入心底。

    “早去早回。”

    她浅笑应声,玩心顿起,侧头在他唇角轻轻一啄:“帐中藏佳人,本将自然不会留恋战场。”

    话音刚落,她便如泥鳅一般从他怀中滑开,快步跑出军帐。行走在点将台间,双颊还依是绯红。幸好夜半天暗,看不清明。

    护军梁仪见她走上来,忽然瞪眼上下打量一番,惊愕道:“将军,您的武器呢?”

    “嗯?”郭临一愣,望了眼空空的双手,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禁赧颜道,“似乎,忘,忘在……”身为中军大将,居然忘了武器,实在丢大了!

    “少爷!”

    郭临回过头,看见姚易站在身后,尴尬地瞟她一眼,握拳在唇边清咳:“这个,是少师大人让送来的……”他说着,朝她举来银枪。

    她噗嗤大笑,一把接过,轮圈舞风,红色的披风惊扬而起。她翻身上马,朗声喝令:“全军出击!”

    ……

    雨后屋檐集聚的水滴轻打着芭蕉,“哒哒”作响。清凉的雨意渗入屋内,一切还是一切的模样。梁仪、姚易,亦于梦中活在最好的时候。郭临睁开眼,微微仰头。

    而她的聿修……相思不过一梦,咫尺却在天涯。

    不远处有脚步声轻快地靠近,双宁站上门廊,探头望来,咧嘴一笑:“姐姐醒了?”

    她蹦跳着钻进屋,将手中食盒摆上桌,取出一小碟黄灿灿的糕点:“新到的这个镇啊桂花开得特别香,我就让厨娘跟着她们学做了些糕点。公子说,这些姐姐你可以吃的。”

    郭临的目光落在那色泽诱人的糕点上,抬眼见双宁一脸期待的神色,她笑了笑,伸手去接。软糯的糕点捏在指间,她忽而一顿:“桂花……如今是什么时日了?”

    双宁偏头笑道:“已经是八月初一,是秋天了。”她回身看了看窗外,劝道:“姐姐,你闷在屋内太久了。不如和双宁出去走走?这镇上的桂花沿着街边而开,可好看了。”

    郭临咬了一口桂花糕,朝她微微点头。

    镇子不算大,贯穿东西,也不过一条长街。郭临带着斗笠,素服外罩着一层褐衣。虽是坐在轮椅上,由双宁推着移动,却也不算显眼。浅黄的花瓣随风斜飞,她望着安逸清宁的街道,渐渐放松。

    “求医……居然下了如此重金?”

    “唉,早知道当年就让家子习医去了。还能得陛下召见,多好的机会!”

    “听说京城至西直到琼关一带,凡是医者都收拾了包裹赶往京城。能为楚王尽一份力,便是不要酬劳也竭力而为。”

    “可是你说,这消息要是传去了魏国,边关会不会又不太平啊……”

    医者?……楚王?郭临惊愕地回过头,望着交谈的百姓越行越远,捏在把手指尖绷紧泛白。“双宁,”她急声唤道,“方才那些人在说什么你知道吗?”

    双宁一愣,停下脚步,蹙眉眨了眨眼,迟疑道:“许是在谈论昨天贴到街头的皇榜吧?这镇子太小,难得有皇榜贴来。”

    “皇榜?”郭临大惊失色,转身一把抓住她扶在椅背上的手,“快,带我去看。”

    青石小院,穿过重重深廊,内里一间药味极浓的小院。

    药童紧皱着眉头,握着眼前之人战栗的手。看这他一点一点将浓黑的药汁咽下,手指痛苦得痉挛曲折,背上青筋暴起。他哀唤道:“公子……”

    赵寻雪猛地推开他,俯身吐出一大滩黑紫鲜血。墨发滑落肩头,他捂着胸口,长长地喘息。片刻后,才颤抖着伸手接过白帕,低眉拭干唇角。

    “斑蝥……减去三钱,她体虚,受不得……”

    “轰”地一声巨响,大门被人一把推开。屋外满天的光亮顷刻涌进屋中,药童眨了眨酸涩的眼,好一会儿,才看清门口杵着拐杖的身影。

    “唔啊……”双宁被扑面浓郁的药味熏得欲呕,慌忙捂住鼻子,挥袖散开药气。她凝神望向屋中,靛蓝衣袍上透着点点斑驳的血迹,她不由惊呼出声:“公,公子……”

    郭临静静地扫视过地上的鲜血,目光轻抬,哑声道:“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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