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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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山河-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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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

    德高望重的宗老将军继续咳嗽了第二声,重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从身侧的铜盘中取出一份卷着的布帛,在炭火旁缓缓展开,上面细致地描绘了燕云十六州的山川风貌。

    “这是根据郦道元的《水经注》,配以所绘制的燕云全貌。”宗泽说着,用一支细细的炭笔,在地图上勾勒了两个圈,“如今燕州与涿州,已经是宋军的囊中之物。可你们瞧瞧,周围的十四个州,依旧有金人驻守着,随时可能反扑燕、涿二州。”

    “错了。”赵瑗摇摇头,又在地图上勾勒了两个圈,“所有使用‘那批盔甲’的金兵,必须全军覆没。老将军,咱们手中已经握了三个州。最后一个易州,本就是宋人的地盘。”

    宗泽有些意外:“帝姬这般有把握?”

    赵瑗“唔”了一声:“足有十成把握。”

    周围响起了粗重的喘。气声,和上次在涿州,京营那群狼崽子们听见燕京城破的消息,是同一个反应。三个州,再加上可以成犄角之势的易州,或许还可以再加上……

    “朔州已是西军的囊中之物。”种沂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有些出神地说道,“祖父曾经说过,大宋应该有自己的马场、自己的铁骑。所以,在西军抄道袭击燕州之时,族兄已率人夜袭朔州诸府。诸位可还记得么?燕京城破当日,金帝曾经下令,诸州回援。”他停了片刻,有意无意地看了一下宗泽,才继续说道,“西军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宗泽眼中骤然放出奇异的神采:“有几成把握?”

    “……只有八成。”种沂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神情也有些挫败。

    “唔,八成。”宗泽捻着苍白的须,指头在燕云地图上缓缓划过了一圈又一圈。室内静的出奇,唯有炭火燃烧时偶尔的噼啪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地图上移开了目光,转头看向赵瑗:

    “帝姬以为呢?”

    自从赵瑗设计拿下燕云之后,这位成名已久的老将军,已经不知不觉地将她当成了同僚。

    赵瑗轻声开口:“不如,我们将两位官家接回燕京可好?”

    一语惊了四座。

    所有人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她,目光中夹杂了震惊、彷徨、喜悦……以及不可名状的悲愤之意。徽宗、钦宗二帝被俘,终究是一件让宋人难过到极点的事情。不论这两位皇帝品性如何,他们终究是整个天下的象征。

    “康王那里……”李纲刚刚起了个头,又被宗泽狠狠一瞪,硬生生将话头刹住了。明明两位都是须发皆白的老者,却偏偏有着不输于青年人的剑拔弩张。李纲用力吸了一口气,在宗泽的目光压迫下转过头,询问赵瑗:“帝姬以为呢?”

    ……不要每个人都把问题抛到我身上。

    ……我压力很大的好不好。

    赵瑗默默腹诽了两句,口中却说道:“眼下有两件要紧的事。一是迎还二位官家,二是拿下整个燕云。这一点,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齐齐摇头。

    “那么,为什么不把二位官家,接到燕云来呢?”赵瑗刻意放柔了语调,“有二位官家在,燕云十六州的民心,才更容易聚拢不是么?况且李相公方才也说了,康王……”

    她有意无意地将话留了一半,剩下的由众人去猜。

    宗泽脸色接连变换了好几回,最终又瞪了李纲一眼,缓缓点了一下头。

    李纲莫名其妙地望了宗泽很久,也揣摩了很久,才慢慢点头说道:“帝姬所言甚是。”如今整个大宋的大半兵马,几乎都压在了燕云十六州。将徽宗、钦宗安置在这里,确确实实是最好的选择。

    最大的三个巨头已经敲定,剩下的人就没什么话好说了。众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取回燕云的计策,直到接近三更,才分别散去。

    宗泽、李纲先走,吴玠、吴璘紧随其后,姚平仲认真地看了种沂一眼,也走了。种沂站起身,微微侧过身体,低声说道:“帝姬先请。”

    少年刻意垂着头,忽明忽暗的火光勾勒出了立体的侧脸。听说种家祖上带着异族血统,果然瞧着比一般人眼眶深邃一些,鼻梁也高挺一些。短短数月不见,他的身量又抽长了不少,较常人更为颀长挺拔。

    赵瑗向前走了两步,盯着他,吐出几个字句来:

    “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受不了今晚这诡异且僵硬的气氛了。

    ——从一开始,这家伙就沉默地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弄得她整晚都感觉自己要坏掉了。

    ——再不问出口,她怕她会憋死自己。

    “帝……帝姬……”

    少年身形踉跄了两下,在青石板上投出了凌乱的影子。即便不用去看,他也能感觉到她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松松拢着雪白的貂裘,眼里噙着恬淡的笑意。

    柔福……帝姬……

    【身为武将,今生便不要再妄想尚主!】

    【若是在西汉,你自然可以凭借军功封侯,迎娶帝女;就算是在唐代,也能凭借节度使……】

    【眼下是大宋!】

    父亲严厉的斥责犹在耳畔,棘条抽打在脊背上隐隐发疼。他在祖父与叔祖的灵前跪了整整一夜,将大宋律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看,最终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

    ——帝姬已经看出来了。少年有些绝望地想。

    ——她一向聪明,一向通透,不会看不出来。

    ——武将……

    少年紧紧抿着薄唇,脸上被刺过字的地方渐渐灼烧起来。他也想东华门唱名一朝极尽荣宠,他也知道在大宋,武将极其卑微,唯有文官才能占尽风头,包括……尚……主……

    “嗯?”

    赵瑗又上前一步,目光掠过他苍白的脸颊,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第28章 夜话〔续〕
    你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赵瑗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叹息一声。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他。

    “帝姬……”

    少年艰难地开口,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到赵瑗面前,如同电影中放慢的镜头,慢慢跪了下去。

    “请恕臣下逾矩。”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分外吃力,在昏暗的夜色与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如同一株挺直的苍松,孤直且凛冽。

    这一跪意味着什么,赵瑗不知道,恐怕连少年自己也不知道。

    “沂不敢掩饰对帝姬的倾慕之意,更不敢掩饰卑劣龌龊之心。沂返归西北之时,曾斗胆询问父亲,‘何以尚主’。父亲只答了两个字:休想。”

    他紧紧抿着薄唇,刀削一般的侧脸上有着淡淡的阴影。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不知道为什么这般沉不住气,不知道为什么喉咙里像是梗着一块生铁,有些喘不过气来,胸口闷闷地疼。

    “帝姬是……帝姬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聪慧女子。”

    独、一、无、二。

    没有谁敢半夜在古井里背着一具女尸,只为了逃脱金兵的钳制;没有谁胆敢抓着一块浮木横渡黄河;没有谁胆敢孤身一人闯入金营还一手摧毁了两路金兵;没有谁……

    母亲与姊妹们都说,女子应该醉卧海棠,浅斟低唱一曲醉花阴。

    父亲与兄弟们都说,女子应该疼着宠着让着,因为她们既脆弱又敏感。

    可是……

    也没有谁,像帝姬那样,让他又怜又爱又恨又气得火冒三丈。

    怜她一生孤苦,颠沛流离。

    爱她从容自若,细致入微。

    气她胆大妄为,事事拿命在手中赌。

    恨她……恨她,是个帝姬。

    帝姬二字,彻底拉开了不可逾越的天堑与鸿沟。

    父亲说西汉卫青能尚主但本朝狄青不能,父亲说西汉霍去病能封侯但本朝韩琦不能。父亲说……

    父亲说,自太。祖杯酒释兵权开始,本朝重文抑武,就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

    可他能做什么呢?

    唯有接过祖父手中的长枪,对着空中遥不可及的明月,悠悠吹着羌笛,力战,身陨,而已。

    不敢将任何一位女子放在心上,因为注定了要分离。

    不敢迎娶任何一位心爱的女子,因为她注定了要当寡妇。

    他在祖父与叔祖的灵前想了整整半晚,半哭半笑几近疯狂。第二天依旧神色如常地出现在父亲面前,提出自己要带兵奇袭燕州。

    替她守着这如诗如画的锦绣山河,在夜色中望着汴梁高高地朱红宫墙,怀念着曾经有位少女让他心动了那么一瞬间,也好。

    种沂自认为是个冷静且明事理的人。

    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他不认为自己会陷得有多深。

    直到燕京城破大雪纷飞,少女帝姬裹着雪白的貂裘,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眼底透着淡淡的笑意,素手翻覆之间,风云变色。

    金兵惨败,宋军奇胜。

    帝姬很轻很轻地“唔”了一声,说:“还行。”

    原来一切早在她的掌控之中。

    原来真的有……真的有这般聪慧如天神的女子。

    他忽然很想看看,这样聪慧且从容的女子,为自己举案齐眉时是什么模样;他忽然很想知道,那样一双纤细莹白的手,翻覆了整个燕云战局的手,无力地推着自己的胸口时,是什么模样。

    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着叫嚣着征服她。

    征服她。

    征服她。

    征服她。

    ……不,她是帝姬。

    身为武将,不可尚主。

    如果说,先前对父亲那一声询问,还可以认为是少年莽撞,那么这一回……

    他抬头看着高高的燕京城墙,少女抬起头,莹白如玉的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月光。

    美到了极致,也高不可攀到了极致。

    而他……

    瞬间倾心。

    种沂直挺挺地跪着,微微低垂着头,薄唇紧抿。

    许久之后,他才沙哑着嗓子说道:“臣下逾矩,但凭帝姬责罚。”

    “责罚?”

    赵瑗似乎是叹息,又似乎是苦笑,“少年心性。你了解我多少?你见过我多少次?你与我……好吧,如果有一天,我毁容了或是残了又或者干脆……”

    “柔福!”种沂压抑地喊出了她的封号,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按在胸前,低低地喘着气。少女特有的幽香萦绕在鼻端,像极了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抱着她一路疾驰出金营,夜色极沉,她出奇地狡黠也出奇地镇定。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他说了半句,忽然哑了声,慢慢放开赵瑗,重新又跪了下去,“臣下……逾矩。”

    这个人啊……

    赵瑗无力地揉了揉眉心,疲惫地问道:“我当不起你的一跪。”

    “臣下心中有愧。”

    “那我更当不起。”

    “臣下冒犯了帝姬。”

    “听着。”赵瑗颇为无奈地说道,“我极为残忍无情、心狠手辣,你知道么?”

    种沂无声地笑了:“我自然是……知道的。”她越是残忍无情越是心狠手辣,他就越是心疼她。若不是金兵入侵山河破碎,她本该呆在繁华的汴梁中安稳一生。

    赵瑗噎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鸡同鸭讲:“我心里装不下任何人。”

    种沂低低叹息一声,说了一句什么,赵瑗却没听清。

    “方才你说什么?”她问他。

    ——你心里装的是天下,我心里装着你就好。

    ——当然,这句话是不能让你听清的。

    少年无声地垂下头,没有说话。

    “我尚未及笄。”赵瑗觉得自己有点自说自话的嫌疑。她已经记不太清柔福究竟是十五岁还是十六岁了,反正把自己说小一点总没错。

    ——正因为你尚未及笄,我才询问父亲,何以尚主。

    ——等你及笄了,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沂尚未及冠。”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

    赵瑗狠狠地揉了一下眉心,俯下。身,认真地看着种沂:

    “我只嫁自己心爱的人。”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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