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低着头，盈盈大眼隐于片片阴影之下，声音弱弱的，似在哽咽，又似仅仅在平板叙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言语。
蓝玉完全愣住了，看着面前这小小的身影，心中不由得涌上一股悲凉。这孩子……
若说雪儿的身世，蓝玉确是觉得非常可悲。
他是当今太子朱标的长子，按理说应是日后君临天下之人，但事实却是另有隐情——
雪儿并非朱标的亲生儿子，甚至于他到底自何方而来，也非常值得深究。
事情还需从自己妹子身上说起：蓝玉的妹妹貌美气盛，入得东宫直欲夺取太子正妃宝座。而她亦是非常争气，入宫不到半年肚皮便传来消息，已然怀上龙种。
而后深宫产得一子，妹妹本已认定自己会成为未来的皇后，却奈何那幼子在产后第二日竟毫无声息地夭折了！小小生命陨落的极其之快，连太医都未及时通传。
当时的情形很是诡异，细节蓝玉并不全部知晓。只知那天皇上极其欣喜地赶来亲自探望自己的皇孙，而自己妹妹情急之下，竟找了另一个婴儿冒充，而且，那婴儿竟还是个女孩！！
那婴儿便是雪儿，后来蓝玉听妹妹回忆，说雪儿竟是平白无故出现在她的宫中！那时宫女在一处无人的库房内发现一个女婴，女婴全身是血，不知在地上躺了几时，而就在那个时候，蓝玉妹妹的小皇子便归天了。然而，那时众人却没有时间惊异，因为那时的皇上，正在来探望皇孙的路上！
蓝玉不知自己妹妹中了什么邪，那刻竟一时错念，将那女婴抱给皇上看了……
事情就是如此，很多皆无法解释缘由。那天皇上欢喜中竟未发觉怀中婴儿性别不对，他一见这孩子便被他额上眉间天生的赤砂纹印所吸引，认为此子定是帝王之象，当即赐名朱允诏，喜爱有加。而后又见这孩子白雪可爱，嘴里一直呜呜喃着好像在说“雪……雪……”，便又赐了乳名雪儿。
至此，雪儿的命运被敲定，所有人均已无法改写。
他额头上那独特的赤砂纹印，并不是随便找一个婴儿便可以代替。
他已经博得了皇上的喜爱，也并不是说消失就能够消失。
但“他”确是个女孩，这个身份早晚有一日会被揭穿！
而所有的知情人，都将会是——欺君之罪！
过后蓝玉的妹妹凭借雪儿登上了太子妃之位，在雪儿出生的转一年，她终于又诞下龙种，名副其实的，她和朱标的儿子。
于是雪儿便成了她的心头之患。
她不止一次想要杀害雪儿，疯狂绝望地只想要置雪儿于死地。她还常常叨念说雪儿是个妖怪，是凭空出现在她宫中浴血而生的妖怪！
而蓝玉作为雪儿的舅舅，虽身负欺君之嫌仍甚替这孩子难过，这当真是一个冰雪可爱古灵精怪讨人喜欢的小孩，生下来便卷入这残酷的宫廷争斗之中，实在可悲。
更可悲的是，这所有的一切，小小雪儿全都明了……
他看得明白这肮脏丑陋的一切，却只用一张天真的笑脸独自面对，从不让别人看到他的悲伤。
他外表看似快活调皮，但身在人情凉薄明争暗斗的寂寞深宫，又有着那样的身世与母亲，怎会没有悲伤？
这个孩子，其实十分可怜。
想到这里，蓝玉不由得深深叹息。
“蓝玉叔叔，你能不能答应雪儿一件事？”
正想着，雪儿那独特的酥柔童音打断了他的思路，蓝玉低头一望，见雪儿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自己面前，正眨着闪亮亮水汪汪的大眼睛，巴巴望着他。
蓝玉心底不知怎的涌上一股愧疚，柔声问道：“什么事？”
他想这个时候，雪儿便是要他杀人放火，他也会去做。
雪儿唇角忽然爬上了一抹笑意，拉低蓝玉身子，在他耳边小声坏笑道：“雪儿想要去附近一个村子瞧瞧，若蓝玉叔叔应了，雪儿便与你回宫。”
蓝玉疑惑，就见面前雪儿笑得狡黠，刚刚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顷刻间就已无影无踪。蓝玉只觉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闷头皱眉问道：“你要去哪个村子？”
“嘿嘿……”雪儿眯眼一笑，顿时让蓝玉感觉自己上了当，被这小鬼欺骗了同情。果然听得雪儿快乐地道：“我要去卷云峰下的那个峰村，就是刚刚那群人说闹鬼的那个！”
这小孩！……
“你去那里做什么？！”蓝玉忍不住瞪眼问道。
雪儿对他眨眨眼，那甜美的调皮样子在阳光下太过可爱，仿佛全身笼着金光，像是一个琉璃娃娃。
“我只是想去那瞧瞧，看看那群人所说倒底是真是假，好舅舅，你就应了雪儿吧！”他嘿嘿笑着撒娇道。
蓝玉看着他那兴奋的表情，刚刚被雪儿引出的悲伤情绪顷刻烟消云散，一股脑地化作对这个顽劣小孩满满的——无奈。
这孩子无论有多么可悲的身世，都会是调皮精一个！
叹气，和自己这个侄儿在一块儿，只能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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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云峰不过是附近一座小小山峰，山峰下村庄不多，但似乎确有一个峰村。蓝玉与雪儿坐在马背上沿途打听，周围村庄人言辞闪烁，到似真的在那地方发生了惊天惨案。两人不急不慢地向峰村前进，待来到目的地之时，已是日落时分。
骏马止歇，雪儿在马背上扭动身子，像个肉团一般从蓝玉怀中滚下。他站直身子，望着面前一片焦黑的景色长吁短叹——
“呼——哇——蓝玉哥，这里有冤情啊……！”
“啪”的一声，雪儿脑袋上即刻挨了蓝玉一记：“我是你舅舅！”蓝玉走到他身旁道。
雪儿揉头，二人一起面向这峰村村口。眼前只能见到一片残破焦黑，整个村庄已经不复存在，独余一片焦土。
目光过处，四方皆是残墙断壁，焦树黑瓦，一阵风吹过，眼前的景象在这暮色将至之时分外阴森。雪儿眨眨眼，迈动小腿便要向村内走去。
蓝玉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无奈道：“你这小孩什么都不怕么？这里定然已被官府收拾过，什么都不会有，你还要看什么？现在你想来的地方已经来了，随我回去罢。”
雪儿撅起小嘴，唏嘘道：“蓝玉叔叔，想你也是当朝大官，这么大的村庄无故被人毁了竟然不闻不问么？既然来了就要发扬皇爷爷提倡的为官精神，为民除害啊！咱们还是进去瞧瞧吧嘿嘿……”他说着一个鲤鱼打挺，竟灵活地从蓝玉手中钻了出来，转回头来对蓝玉露齿一笑，便头也不回地向村里跑去。
蓝玉很想抓狂，但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刚刚走进村里，便是一阵腐败的焦臭迎面扑来。地上血迹斑斑，似乎仍留有血腥味，整个村子中一丝生命气息全无，像个死城，散发着恐怖的绝望之气。
看着前方雪儿四处搜寻的样子，蓝玉当真觉得他不像一个六岁的孩子。
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本不可能存在于宫廷，却备受皇上皇后的呵护与疼爱。他自小便是此副古灵精怪的模样，周围众人吃惊也罢不可置信也罢，日子久了便都会觉得，也许任何不可能的事发生在这孩子的身上，均不值得奇怪。
难怪自己的妹妹会怕他，这孩子长大了，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此时村内四处皆是一片惨败，走到村中心的晾晒场上，还可以看到一些谷物被铺晾当中，几处烧毁的木藤架上也可辩出那里曾挂了许多玉米。这些事物上均被溅满点点鲜血，鲜血范围不大，但到处皆是，足可想象当时场景之惨烈。一阵风吹来，几许被烧毁的残骸随风卷起，使夕阳余晖下的村庄倍染凄凉。
蓝玉看着周围的惨景，心中暗忖这案子做得实在令人发指，不知凶手是谁，被抓到了没有。
而从那到处零落的点点血迹看来，这案子发生至今至多不过两天，血迹不多，可见那凶手是位杀人高手。周围人多半不敢议论，看来是官府已封锁了消息。
这样残破的现场实在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蓝玉与雪儿在村里转了半天，觉得这地方在被烧毁之前应是一个并无特别之处的村庄，到底为何会被灭村？而毁灭全村的，真如那些人所说，是个身穿黑衣的男孩？
这件案子颇有些诡异，但是蓝玉无心插手，现在他所关心的，只是如何让雪儿安稳回宫，以及对回宫后将会发生的诸多问题，找出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法。
于是他叹口气，对前面那兴致勃勃的小身影无奈道：“雪儿你可看够了？好奇心满足了便走罢，这里若有什么线索早已被官府带走，你还要看些什么？”
雪儿闻言倒是听话地停住了脚步，而后想了想，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拉着蓝玉的衣摆道：“那么多死人官府多半会将他们扔在乱葬岗，咱们四处找找，一定能找到。”
“什么？！”蓝玉从牙缝里溢出声音，怒道：“你是个小孩子，怎么可以看那么多的尸体？！不要越闹越离谱了，随我回去！”
第一章 调皮鬼灵精（三）
雪儿金灿灿的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拉着蓝玉的衣摆道：“那么多死人官府多半会将他们扔在乱葬岗，咱们四处找找，一定能找到。”
“什么？！”蓝玉从牙缝里溢出声音，怒道：“你是个小孩子，怎么可以看那么多的尸体？！不要越闹越离谱了，随我回去！”
可蓝玉的口气略一强硬，雪儿刚刚那副惹人酸楚的样子又复展现了回来，他咬唇向蓝玉望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中好似又要有泪花落下。蓝玉霎时心软，咬牙叹气道：“好罢好罢！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但我只有一个要求，咱们看完了便走，好么？”
“好！”下一刻，雪儿又恢复了原本那嬉笑甜美的表情，蓝玉跟在他身后一路叹气，为什么就会被这孩子吃得死死的？
他知道，从小到大，只要是雪儿想要做的事，便是搞得天翻地覆也定会做到。而他这位看雪儿长起来的舅舅，到现在仍是总也闹不明白这孩子心中天天想的到底都是什么，雪儿感兴趣的、在乎的东西又是什么。他很悲哀地发现，自己和雪儿相处了很久却一点也不了解他，而且那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在被他牵着鼻子走的……
唉！
“大舅子，雪儿只是好奇，去那里溜达一圈以后一定听你的哈！”雪儿边走边快乐地说着。
而走在后方的蓝玉已无力去与他计较那些从他口中随意蹦出的各式称呼，只要雪儿乖乖听话不与他调皮捣蛋，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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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们还未找到乱坟岗，便碰上了一桩事端。
“锵”的一声刀剑相击之声从不远处树林中传来，接着便又是阵阵喝斥与低语之声。蓝玉当即勒住马匹，向身边树林深处扫眼一望，再低头看雪儿时，那小孩也正在用晶亮的大眼回头望他。
他一叹气，低声道：“下马罢，咱们过去看看。”
那边树林中似乎有打斗正在进行，雪儿最大的特点就是好奇，此时遇到这种可以看热闹的事情，又怎能阻止他不去掺和一把？
于是两个人俏步走近，躲在大树后面偷看林中场景。
只见林间空地之中立着几个紫衣劲装男子，均是手握利剑，呈包围之势地围着两人。这两人之一是一名少年，少年黑衣束发，神色冷漠，站在众紫衣人正中巍然而立。他左手持剑，右手却紧紧揽着一位年幼的少女。而那幼女面色苍白，发丝凌乱，紧闭着双眼，小小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少年单手抱着这女孩，几乎已将她贴在了自己怀中，但那女孩手臂却无力地垂在身侧，看起来无丝毫劲力。这女孩，似乎正在生病，或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被包围的少年约莫十一二岁，那幼女看起来和雪儿差不多，至多五六岁的样子。很快只听又是“锵”的一声，包围他们的紫衣人中有一人闪身而上意图偷袭，却被那少年一剑挡回。
那少年高束的长发随风飘扬，额前长长刘海挡着眼睛，但从远处看来，仍能看清他有一双极其凌厉漆黑的眼眸。那眼神默然冷酷，好似没有半分感情 色彩。而他站在包围圈内，全身散发着一种沉重而又压抑的杀气，那杀气让人感觉窒闷，仿似眼前这个男孩全身沾满了修罗恶煞一般的气息——这个孩子，他给人的感觉像是——刚从炼狱内挣扎叛逃而出的修罗。
打量那男孩的时候，蓝玉脑中忽然闪现了一个念头，随即想起驿站中那个年轻人说过的话——
“杀死全村几百人的，是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孩！”
身穿黑衣……男孩……
蓝玉不知自己是否太过敏感，但看见这个孩子，竟让他不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