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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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中国-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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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打着窗上的竹篾,窗子有些破了,有人用竹篾挡风。一起风,竹篾就弄出烦人的声音。
  曾洪易笑着,一边弄着那片篾片一边说:“你看,我也正要去找你的,你却来了。”他没有乱说,那时候他真的想去会会方志敏。他想他得找个人说说话,这个人只有方志敏。
  就是在这次会面不久,两个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两个人各自说了一句话以后,都开始了一段难耐的沉默,也许谁都期待着对方开口,可谁都没有吭声。
  “我服从上头的安排。”曾洪易捱不住了,他嘴里跳出这么一句。
  方志敏说:“我不是找你来说这事,我有些私人的事情找你。”
  曾洪易有些吃惊,他看了看方志敏。油灯被风拽扯着,一晃一晃的。方志敏那张脸在摇晃着的灯影下像一尊石雕。
  “你说!”曾洪易不看方志敏了,他觉得那张脸上满是文字,他越读越读不出名堂。
  “我想把嫂子托付给你。”
  “噢!我现在是闽浙赣省委书记,这也应该说是我份内的事情。”
  “她现在怀有身孕……”
  “队伍明天一早就开拔?”
  “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也许是晚上,我看还是晚上的好。”
  “我会把一切安排好的,你放心。”
  方志敏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把这事交代给我?”曾洪易忍不住问了一句,他实在有些不解,赣东北革命家族式的特点较之别处更为突出,他可以交给族人的。为什么要交给我?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话?
  他们还说了一些话,那是些可有可无的话,这个夜晚,似乎一切都已经决定了的,说再多也没什么用。曾洪易仔细看了几眼方志敏,对面的这个男人脸上呈现刚毅的线条,眉宇间透出无与伦比的大气。多年以来,曾洪易一直和这个男人暗暗较劲,很多事情都是与这种较劲有关。到后来曾洪易似乎想出了些道道,缪敏会不会是方志敏手里的一枚棋子?
  他想,这种时候他不该这么想。他为自己的多疑感到有些惭愧。不管怎样,我应该把它理解成对我的信任。
  送走方志敏后,这个叫曾洪易的男人一夜没睡,第二天夜里红十军团从葛源出发了,他问过手下三次,首长的夫人安置得怎么样了?回答说:你放心就是,这事还能马虎?得到满意的回答,曾洪易还是放心不下。
  他甚至还去那家人家看了一回,那是磨盘山里的一户人家,独家独户,背山面水,水虽然不能走船,但却能阻挡兵匪。山里竹木遮天,崖壁下有大小洞子,有风吹草动往哪地方一滚,找人就像大海里捞针。屋主是个忠厚人家,憨憨地朝大家笑着,说就是少了根纱找我就是。
  曾洪易还把刘水生留了下来,刘水生是闽浙赣省委的机要员,曾经做过方志敏的警卫。
  “想来想去还是你水生合适。”曾洪易跟刘水生说。
  刘水生说:“曾代表你放心,这不是个事。”刘水生轻松地笑着,也许当时他没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他以为就是主力的一次暂时性的转移。他想,又是以往的那么个情形,打打走走,说回来就又回来了。新老红十军的会师,皖浙赣红军不是兵强马壮了?以往那么些艰难日子都过了,人马多了还那个,还愁个什么?
  他觉得曾代表有些多余。
  曾洪易却在那转悠了很久,觉得没什么不稳妥的地方才离开。
  四天后,闽浙赣省红色省会葛源陷落敌手。
    四、打了三双草鞋
  赖长发和他的弟兄一样,接到打草鞋的命令,他就知道队伍要走远路。
  “鞋是做什么的?鞋穿在脚上不是摆设,是走远路。”他和明权争了起来。
  

《可爱的中国》第一章(8)
明权是个伢崽,队伍从坡上过身,明权正在放牛。人家跟明权说:“伢哎,这牛是你家的?”
  明权说:“我家要有这么头牛那就好了。”
  人家说:“这么说是财主的了?”
  明权说:“是东家的。”
  队伍那一天正走得疲困,人乏马倦,两天没东西落肚了。几个士兵把那头牛牵了,“那就好那就好。”他们说。
  明权说:“你们牵牛做什么?”
  人家说:“打了土豪了你知道吗?”
  明权不知道,明权摇着头,明权当然不知道,后来他知道了,队伍里的人正饿着,他们把那头牛“打土豪了”就是说要宰杀了饱肚子。他哭得什么似的,他说你们要杀牛先把我杀了吧,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跟他讲道理,说财主那的东西都是穷人血汗换来的,我们是穷人的队伍。从财主那取回穷人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我们不仅要从有钱人那夺回牛,还有屋还有田还有该我们所有的一切……
  明权不管那些,明权充耳不闻,只哭,还咒着骂着,说天杀的土匪你们会有好报应。
  那个当官模样的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几个士兵茫然了:“这牛还动得不?”
  当官的说:“要顾大局呀。”
  他们就把牛给宰杀了,做了一大锅吃食,明权哭着看着队伍上的人把那头牛吃得只剩些骨头。
  队伍走的时候发现明权跟在他们后头。
  “你跟着天杀的走?你跟着土匪走?”士兵跟伢开玩笑。
  明权说:“我没爷没娘,牛也没了,我回不去了,我不跟你们我没活路了。”
  明权就这样入了红军。
  明权没什么本事,就会打草鞋。一说打草鞋他就兴奋。听赖长发扯上走远路的事,就觉得不顺耳,“行军打仗,走远路近路的不是常事情?”
  赖长发说:“你个没婆娘的伢知道什么?”
  明权想不出这和有婆娘没婆娘家什么干系。
  当然有。走远路就是离家,有家有口的人牵记着这一点。两年前他们远走过一回了,说远那其实也并不远,还没出江西境界哩。那是去了瑞金,这一回好不容易回了老家,床还没睡热乎,可怎么说走就又要走了呢?这一回走就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要走多长时间。
  赖长发入队伍和明权不一样,赖长发他们是自愿入的。方志敏漆工镇两杆半枪闹革命,把土豪们捉了杀了,财主家谷仓门大开,分了粮不说,还分了田。赖长发家几代都给人做长工,白天做梦还梦着能有一垅自己的地种种,赖长发的祖爷据说就是想地想疯了的。隔三差五要离家,关不住锁不住,狂奔浪走,没黑没夜,走到哪都指了脚下的地说:“这是我家的地,这是我家的地哩。”死也是死在一块肥田里,那是上垅最好的一块地,正是田里禾疯长的季节。赖长发疯了的祖爷跳进了一块糯田,糯禾长得有一人高。等人进去把他弄出来时,赖长发的祖爷人已归天,人家说赖家的这个人是想田想疯的,也是为了一丘田死了的。人家说他至死也忘不了挑一块好田。啊呀呀呀,那块糯田真是方圆百里难得一见的好田呀。
  红军和别的队伍不同,红军给穷人分田。这是实实在在的事,那时候红军说要给穷人分田,大家都搓手瞪眼地站在自家的屋檐下观望。能有这种事,天下有这种好事?
  他们真看见了,他们看见红军把财主押到街上,给财主脸上抹臭鸡蛋清,抹烟囱里的烟黑,还抹猪屎狗屎。他们终于是信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会他们是眼见目睹了,他们能不信。红军说从此你们有了自己的田了,红军说从此苏维埃了,世界是大家的了。
  赖长发他们不信,就这么田产就归了佃户?不久官府里的军队潮水似地来了。看吧看吧,人家容不得哩,人家要夺回去。
  红军说现在田地是你们的能让别人抢走?
  大家扭着头互相看看,觉得是这么个理。有人接过士兵手里的一杆梭标。“不行不行,跟他们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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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中国》第一章(9)
红军说这就对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村人都入了队伍,那是保卫自己的田产呀。赖长发就是那时入队伍的,红军说得好,田是自己的别人要抢走就和他拼命。好像还不仅因为这一点。好像还有别的什么。那些日子空中始终弥散着一种东西,那些日子人们的激情被风里的什么鼓涨着。好像不由自主,甚至是别无选择。赖长发一个平时胆小的人也一改从前。入队伍时他往前边挤。他跟那个穿长衫的红军长官说我入我入我要入队伍。他抢了很多人的先,让村里的老人大眼小眼的好一会儿。
  他们说赖家的人也出息了。
  他们说吔吔吔吔!好哇好哇!世道真不一样了哩,人心齐泰山移。
  那一天赖长发和村里的一帮后生披红戴彩地风光了一把。他没想到死,也许有那么一闪念间想到过,但他没觉得死有什么,说真的就那会儿他真的没觉得死有什么。人头落地不就碗大个疤?他赖家有地了,妻儿一世有殷实日子过了,这就够了。人活一世图个什么。死就死吧,死也死个轰轰烈烈有什么不好?
  他就是那么想的,许多人都那么想。那时候就像有种东西搅着,让人血热得像沸油,让人不安份想喊想叫,让人一身的英雄气慨,鬼知道那是怎么了。
  赖长生毫发未损。这么些年过去了,当年一起入队伍的人有的早成了一堆白骨,可他活得好好的。
  赖长发分派在了特务连,其实做的大部分都是杂七杂八的事。比如做警卫,比如搞救护,比如给后勤跑跑脚……就是说他们是机动的一支,哪有事往哪派。赖长发总是有好运,说是充当预备队,眼见得前头硝烟炮火。子弹蝗虫似地在头顶飞来蹿去,河里血水肆流,还常常见有死尸在水中沉浮。可关键时候队伍总能顶住,无须预备队上去了。每一回赖长发他们都拍拍身上的草屑,随了那些半大的伢打扫战场,兴奋得像谷场上的麻雀。
  他不怕死,他最担心的是队伍走远路。
  那几丘田就像他们的魂,离了田和家就像丢了魂一样。离了这块地方他就像无根的漂萍,七上八下的。但军令如山,他们不得不走。
  他们打了三双草鞋,赖长发就想,也许十天半月的就会回来。
  他听到方志敏也那么说了,别人的话他不信,可方主席的话他信。在葛源北上誓师大会上他听到方志敏跟大家说:“这次出击皖南,不是要放弃赣东北,而是要创造皖南新苏区以求连成一片。红军一定要回来,红军一定要回来的。”
    五、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刘畴西现在靠在大祠堂的门柱上,祠堂里睡满了人,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那个晚上刘畴西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他想他得到士兵的宿营地看看。就从屋里走出来,一直走到祠堂。哨兵认出是军团长,但还是喊了一声口令。刘畴西把“黄狗”那两个字说得很坚决。他弄不懂参谋长为什么要把口令定为黄狗。可他现在知道为什么要到这地方来了,他不是放心不下,是一种莫名的亢奋,这种亢奋几天来一直持续着,他觉得有些怪,他说不清。
  后来他就止步在祠堂的大门边,他坐在石门槛上,感觉石头的凉意,觉得手上该有个东西。
  刘畴西想抽口烟,有命令不让动火,命令是他自己下达的。谁知道附近有没有围兵或者说敌军的暗探,村子里的狗不停地叫着,叫去叫去,这些日子哪里不是昼夜的鸡飞狗跳的?怕的就是暗探,天一黑村子也黑得没了踪影,星点的火光也会引起怀疑。
  他没有点烟,在黑暗里摸出那只烟袋,然后将两根指头伸进烟袋,捏夹了一撮烟丝出来放进口里,他就那么在黑暗里一下一下嚼着烟丝,烟丝变成了一些金黄的浆浆,在他的口腔里散发着涩苦的滋味。他侧过脸看了看那边,一轮弯月恰巧从厚重的云的缝隙间挤出一点模样,他好像已经很久没看见过月亮了,他记不起是自己不经意还是这一年的秋天铅一样的云一直没有离开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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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中国》第一章(10)
现在在烟叶苦涩的作用下他似乎能想想亢奋由何而来。
  其实很简单,他是个职业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战斗。就这么简单。
  他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打仗的,做伢时爱看《三国》,做梦也想着能像赵子龙一样在阵中横出竖进所向披靡。后来就在党了,党里他资格很老。十几年前的事了吧,有党的第二年他就入了。又后来他进了黄埔一期,再后来就是东征,他真就像赵子龙了,冲了杀的,常常红着眼睛,脸和手里的驳壳枪管一样的热烫热烫。他把那些子弹经过热烫枪管送到敌人的肉身里。他觉得那很惬意快慰,他觉得很快革命就能成功,他觉得一切都很快慰惬意。可他没想到一颗子弹会从另一根发烫的枪管里射出,击中他的左臂,导致他的静脉破裂血管溃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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