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出重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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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出重围-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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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英达和陈皓若乘一架直升机在小凉河上空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战场早安静下来了,只有四处冒出的黑烟在娓娓讲述着,讲述着刚刚结束的一场厮杀。方英达将脸紧紧贴着玻璃,仔仔细细地看着,凝神静气地倾听着。六十三年历史的可以纪念的瞬间,穿破了物理的时空,在方英达宽阔无边的心理时空中飘移着,似有无形的丹青妙手,巧妙地移动着这些瞬间,渐渐地,这些瞬间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长卷。四岁时倚在母亲怀里坐在一辆破旧吉普上从漱沪战场撤离时听到的隆隆炮声;南京沦陷前,乘驳船西去时,扬子江上的桨声灯影;宜昌战役后,父亲送给他的那把山田规一中佐佩戴过的军刀;从重庆到济南,伴他度过七十三天的清嘉庆年间刊印的《孙子十三章》;济南日租界艺妓们华丽的和服;击毙张灵甫的孟良崮恶战;生俘杜聿明的六十万胜八十万的战争奇观;再过扬子江时的万炮齐鸣和千船竞帆;重进大上海的惊奇和陌生;跨过鸭绿江时军列的轰鸣;无名川的拉锯式激战部出现了,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了。方英达有些激动,喃喃道:可以瞑目了,可以瞑目了。戎马一生,痛快,真痛快!再低一点,再低一点。河两岸到处都是睡着的战士,睡相千姿百态,有的手里还端着饭碗,有的嘴里还噙着压缩饼干,有的怀里抱着磕碰得不成形的水壶。刘东旭带着一干人,解着背包挨个给战士盖被子。

    方英达和陈皓若在战士们中间走着。

    陈皓若质问刘东旭:为什么不把帐篷搭起来?这要冻病多少人,你知道吗?刘东旭搓着手说:军长,我们没有经验,让大家歇一会儿,这一歇,就再也叫不醒了。方英达面带笑容说道:战争年代,这种事经常生。他们恐怕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吧?刘东旭强打精神说道:个别部队已经有八十个小时没休息了。陈皓若弯腰拉起一个战士,喊着:醒醒,醒醒!战士打着轻鼾,身子东扭西斜。陈皓若一松手,战士像一摊泥一样溜在地上了。

    方英达大口大口喘着气,指着天上的太阳说:下午三点前,地气上升,睡在外面不要紧。叫醒他们也,也不难。只要听到*、炮声,一个个马上会醒过来。扶着一棵树,撑住了身子。

    陈皓若和刘东旭连忙过去扶住方英达,连声喊:方副司令,方副司令。方英达摆摆手,坚持着往前走,不疼了,不疼了。人要死的时候,百病都没了,连肠子里的污秽,都要排泄干净。你,你们没听说过?英明呢?这叫清清白白的来,干干净净的走。刘东旭上前扶住方英达,朝前一指,就在前面那棵树下。方英达一甩胳膊,滚开!我自己能走。我不该过早松劲。我还要见见他们。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挪着。

    陈皓若低声对一个参谋说:快把飞机弄过来,快!方英达在离大树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看着和秦亚男合盖一条军被熟睡的范英明,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你还挺能干!他的左腿突然颤抖起来,他用力一拍左腿,你给我站住,站稳了!你现在就想背叛我吗?我命令你,命令你再带我走,走,走。我,我要以,以第十任师长身分,对,对这个第二十八任参谋长说说话。带我走quot;他又走了两步,像一座塔一样倒下了。

    方怡是在这天下午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的。接到梁秘书打来的电话,她马上往家里赶。一进家门,看见朱老太太一边揽着一个孩子,坐在沙上,地上放着一匹白布,梁平正在客厅里踱步。

    方怡问:为什么不回来住院?梁平说:长拒绝任何治疗,决心和他的部队在一起度过最后的几天。方怡忿忿地说:他拒绝治疗,你们就不准备治了?岂有此理!梁平摇摇头说:总医院张副院长一直在长身边。长的身体已经无法进行任何治疗了。他全身的血管都被癌细胞损害了,无法输进去任何药物。方怡瘫坐在沙上,双眼空洞无神,小声问道:他,他还有多长时间?梁平说:多则五天,少则三天。已经通知你大姐二姐,他们下午从**直接飞k市。你看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吗?方怡仰脸叹口气,他说他看中了一片坟地,本来就不准备回来了。这白布是干什么用的?朱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泪,按旧习俗,还得把老衣备齐。这位梁同志说,老司令肯定只想穿军装走,我只买了这点孝子布。方怡拉过龙龙说:咱们走吧。闺女quot;朱老大太喊一声,我这个老妹子也想去送送老司令,行不行?方怡点点头,弯腰抱起白布。

    小英抹着眼泪喊着:姑姑,让我也去吧,我也想看看方爷爷。梁平说:都去吧,都去吧。朱老太太搬个凳子,喊道:小英,上去把照片取下来。老司令最喜欢大妹子这张照片,拿过去,让他看个仔细,二三十年没见了,过了奈何桥,也好在那边相认。方怡不忍听下去,抱着白布出了家门。

    傍晚,方怡带着所有家庭成员和四只鸽子赶到演习指挥部所在的大院。急匆匆赶到方英达住的那幢楼,方怡看见大姐和二姐全家都在楼底下的大厅里说话,心稍放宽了一些。

    方怡问:爸爸现在怎么样?大姐方恬说:真是奇迹,他还能给秦司令和周政委汇报演习情况。方怡问道:他们也知道了?梁平接道:秦司令和周政委正在y省边防团视察,直接飞过来的。你上去看看吧。方怡上了楼,蹑手蹑足走到门口,把掩着的门轻轻推开一个缝儿,方英达的声音马上挤了出来,依然洪亮如钟,依然有着金属的质地:总之,我认为额完成了任务。最主要的功绩,是锻炼和现了一批人才。你们也都不年轻了。周政委接道:可不是吗,老秦五十八,我五十九,都是近耳顺之人了。方针路线对了头,干部问题就是事业的关键。秦司令道:事实已经证明,范英明和朱海鹏考及格了,应该把更重的担子压给他们。老长,你就放宽心走吧。方英达摇摇头说:可别这么叫。秦司令说:你在志愿军当团参谋长时,我就在二团当通信员,和你入伍时一样大,刚过十五岁,称你老长,没错。周政委说:老方,我也不遮掩了。你对你的后事有什么意见,直接告诉我们吧。方英达朝窗外一指,说道:看见那个土岗了吗?我没几天了,我最清楚。你们觉得不为难的话,我想葬在这个土岗上。我最初的记忆,就是四岁时在淤沪战场听到**的*炮声,最后的日子,又在主持这场演习。我想多看看这片土地。**提倡火葬,我,我这个想法怕是违抗他的命令了。周政委走到窗前看看那个上岗,说道:苍松翠柏簇拥,一泓河水环抱,是个好地方。**提倡火葬,是为子孙后代着想,不愿让太多的耕地流失。你住这里,是看山护林。老秦,你说呢?秦司令笑道:老长,只怕还有其他原因吧?恐怕还为了嫂夫人吧?我在南京军区当师长时,就听说过你和嫂夫人的动人故事。你们过誓要永生永世做夫妻。有这事吧?方英达面带潮红,摇头摆手遮掩道:都是路透社新闻,作不得数。我和淑娟都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不信有**,不信有来生。秦司令说:我尊重你的**,老长。你戎马一生,从四岁开始,就在硝烟里熏,沤成肥,也比一般人的壮些。化作一股青烟飘走,不是可惜了吗?三个人大笑起来。

    送走了秦司令和周政委,方怡急忙折回房间。方英达出了一身虚汗,颤着声说道:小三,小三,给我喝支葡萄糖。方怡放下包在红布里的相框,慌忙打开一瓶静脉注**用葡荡糖,倒进一个碗里,喂方英达喝了。

    方怡又要拿葡萄糖,方英达说:不用了。爸一次只能喝这一支了,我的消化系统也开始背叛我了。最先叛变的是两条腿,这腰立场不坚定,像是也要当**了。方怡把方英达扶躺在*上,又用毛巾擦擦方英达的脸,爸,你的腿,你的腰,你的胃,战功卓著,你就别埋怨它们了。方英达重重地拍拍自己的腿,不!它不应该倒下,它应该再坚持七十二个小时,我只要它坚持七十二小时,可它没有坚持住。它不,也是懦夫,是懦夫我就瞧不起它。是的,它们战功卓著,可那只能代表历史,现在它趴下了,就该受到处分,就该挨骂!它应该像a师一样,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方怡心里再没有悲伤,充盈的只是尊敬、肃穆甚至是崇敬。她认真地看着父亲,丝毫也没有觉得这有矫情、夸大其辞的成分,问道:爸爸,演习不是结束了吗?你为什么还要它们坚持七十二个小时?很重要吗?方英达说:很重要。我对最后用生命进行的这个战役,寄托很多,仅仅看一眼结果是不够的,远远不够!我应该像一个军人那样站立着,对我的近两万将士说:你们是好样的,我谢谢你们。我没有做到。我应该主持一个盛大的酒会,把我们的将领、功臣请来放松放松。他们在这荒山野岭待了近两个月。两个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能打一次淮海战役。所以,我说它们过早地背叛了我,使这部交响乐,缺了一个完美的收束,缺少了一个华彩乐段。方怡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说:谁说你主持不了一个为了凯旋而举办的酒会?爸爸,我相信你一定能!不能走路算得了什么!谁家的军规规定一个统帅不能躺在担架上检阅他的部队、主持盛大的酒会?!方英达孩子气地问:小三儿,你说我真的还能行?方怡伸手捋着父亲已很稀疏的自,动情地说:爸爸,你能行,只要你有信心,你一定行。只要真心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这不是你对我说过的话吗?我们要把军区最好的演员都请过来,演奏家、歌唱家、舞蹈家,都请过来。让他们为你的红蓝两军将士,为那些英雄们演奏、歌唱、舞蹈。明天晚上,对,就是明天晚上,举办这个酒会。方英达摇摇头说:小三儿,来不及了。方怡坚定地说:爸爸,你要坚持住。我包飞机把他们接过来。明天,明天不正是月圆之夜吗?转身抱起相框道:爸爸,我在妈**像前起誓,一定要帮你完成这个心愿。方英达动情地说:小三儿,谢谢你。不要打开。她是来接我的,我知道。我现在还在战斗,不能让儿女情长动摇我的军心、瓦解我的战斗意志。小三,爸要留在这儿不走了。明年清明节,你把你妈从老家接来吧,我们一别就是二十六年,太长了。方怡点点头说:爸,我一定记住。老大方恬,**方丹,老大女婿,**女婿,龙龙,丫丫都进了屋。朱老太太站在门口从缝隙中看了一眼方英达,叹息一声:一头狮子一样的人,说不行就要不行了。当天晚上,红蓝两军都接到了演习指导委员会的命令:各选派六十名代表,参加第二天晚上方副司令主持举行的盛大酒会。命令后面附加一个说明,要求女军人的比例不少于百分之三十。在此之前,两军官兵已经知道了方英达病危的消息。参加一个酒会,不用通知,而用命令的方式下达,已经传达出这个酒会庄严神圣的内容。谁都明白,这次酒会可能是戎马一生的老将军最后一次和他的部队见面了。因此,这一喜庆的事情,在两军都没引出溢于言表的欢乐情绪。两军对这件事都特别慎重。红军显然是把它当做一项特殊的政治任务看待的,专门召开了一个会议讨论这个问题。这时候,**兴安已经回到指挥部,理所当然参加了这个会。**兴安在会上提出由他留守,理由是大胜之后,部队心理难免有些松懈,心理一松懈,就有可能出现事情,当然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那种事情。**兴安的心理,谁都明白,他是不想让一个生命垂危的人看见他后心里不愉快,大家也就同意**兴安留守。

    散会后,范英明回到自己的住处,看见自己的房门大开着,秦亚男正在到处翻他换洗下来的衣服,往一个脸盆里扔。

    范英明没有做任何客气的表示,已经足以证明两个人对于个人情感问题,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某种心灵契约,虽然两个人只在演习第一阶段逃亡的危急时分,在这样的一间小屋有过一次两厢都不情愿的长**,但这个契约似乎已经不会有太大的实质**的改动了。范英明站在门边上,点上一支烟,一副悠闲的样子,看着秦亚男像个主妇一样在屋里忙碌。

    秦亚男一边收拾,一边数落:我在**养过一条狗,它也比你守规矩一些。养了十几天,它就懂得不能随地大小便了,排泄的时候,知道去卫生间。范英明很受用的样子听着,突然坏模坏样地笑一下,假咳了一声,装作毫不留意地问:是条母狗呀是条牙狗?秦亚男开始没反应过来,从枕头里面抓出两只袜子、扭头问道:什么母狗亚狗?范英明说:牙狗就是公狗,我猜你那条听话的狗一定是条公狗。异**相吸嘛!秦亚男闹个大红脸,把手里的臭袜子朝范英明脸上一扔,扑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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