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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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 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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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他不得不面对那鲜血淋漓,如果像以前任凭紫颜摆弄,他闭眼不观倒也清净,可今次要他在自己脸上下刀,他的优柔寡断和辛仇旧恨齐齐爆发,难以恢复平日的从容。

“或者,你宁可要完好的脸,却像镜心那样看不见?”紫颜淡淡的问。

长生的心一紧,如果与镜心相比,失去容貌对易容师并不算什么。得得失失,要这般计较才能分出轻重?

“一味沉湎过去,你不会看到将来。”紫颜打开房门,一地金黄的光芒泄进来。长生目送少爷走进斜阳的余辉,把他一个人留在冰冷的针刀血污里。

他的心突突的响动。如果他能摆脱时时修补容颜的局面,他能战胜这残痛不堪的过去,他就在某处超越了紫颜——这是少爷在教他易容术时最大的愿望吗?

长生摸索着拿起一把刀,对镜凝看,淡金的光在刀身上跳跃。他叹息着放下,收拾好杂物,落寞的离开了瀛壶房。

一个人在伫霞曲廊游走,长生默默想着心事,忽听到侧侧一声唤,手持弓箭向他招手。这些日子两人断续的挑灯练箭,长生练到十箭有三箭可中靶心,眼力、腕力和臂力皆有长进。

长生走过去,没精打采拿了弓箭,连射数箭都落了空。侧侧稳当的划出一箭,回眸到:“你在害怕什么?”长生手一停,想,他在畏惧什么呢?为何无法举重若轻,将所有包袱丢下,如凝神射箭时只瞄准靶心?

他没回答侧侧,长长的深吸了口气,拉满弓射出一箭。箭矢钉在了靶子上,射的偏了,却不曾落地。侧侧温言道:“切莫小瞧自己。以前紫颜初遇上夙夜,也曾有一刻像你这般不知所以,可喜他没忘记所学的根本。”

长生道:“给我说说少爷的故事,我想听。”侧侧想了想:“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两人倚在曲廊的雕漆栏杆上,望了远处漫天红霞,悠悠说起了往事。

不知觉说到月上西楼,晚来萍末生风,院子里的芭蕉叶簌簌作响。长生的迷茫被这风吹去,眼神复又变得清亮。在左格尔令他记起过往时,他以为不再畏惧成长,可以像紫颜笑对一切改变,此刻知道他连紫颜少年时的勇气也及不上。

看清了彷徨,长生的心重归安宁。他记得紫颜交代的诸多功课,还有读不尽的书作,在追上紫颜和镜心之前,任何停滞都是奢侈。

“我回屋看书去。”长生匆匆告别,快步的走在石径上,像是在追逐月下飘忽的影子。

侧侧想起紫颜离谷那三年,一开始她也如长生般不知方向。是的,他会在漫漫独处时重拾力量,她望了风声蕉影中远去的长生,放心的将身子靠在廊柱上。

他找到了他的炉。侧侧想,如今身心系在紫颜身上,她是否又远离了往日的梦?

月光勾出她冰滢的轮廓,沉思中宛如一支雪烟罗,轻盈的就要随风飘去。

十日弹指即过。

那日一早,紫颜、侧侧、萤火约好了似的没了踪影,长生不得不迎难而上,独自前往玉观楼。一路上朱轮翠盖的香车不紧不慢的驶去,他在厢内心如擂鼓。

长生抚着一只青金玛瑙宝钿匣子,里面搜罗了一套易容的工具,此后是他驰骋沙场的刀剑。他又摸了摸腰畔的香囊,熟悉的香气令他镇定,仿佛此去依旧是站在少爷身后,旁观他指下衍变春秋。

玉观楼外难得冷清,长生跳下车来,有人肃然相迎,一路护送到了镜心房外。照浪已在内候着,见他来了,打发走闲杂人等,留下两个黑衣童子坐在两边椅上。

镜心髻上簪了翡翠钗、插了象牙梳,此外别无修饰,一身碧罗纱衣风清烟软,缓缓走至长生面前。他忙行李,镜心抿嘴笑道:“何须多礼。你上回送了我一盒好香,我有东西回礼。”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巧的鎏金海棠银盒子。

长生惊喜接过,打开看了,十根长短大小不一的金针,精妙剔透,正合他易容之用。最细一根,针孔用肉眼几不可测,只有朱弦之丝可穿过。他的宝钿匣子里仅备了一根针,这套针具恰好补阙拾遗。

长生爱不释手,不知如何道谢,镜心道:“我看不见你易容,一会儿你在慢慢说给我听。”长生汗颜道:“怕是没什么可说。”

镜心微笑,走到一个黑衣童子身后,脸上神采忽变。

仿佛朝辉齐聚在她周身,镜心被暖暖的光芒笼罩,黯然的双眸映射了流动的光泽。她眉眼含笑,在黑衣童子身后悠然伸手,与其他易容师所立位置截然不同。长生先是一惊,继而坦然地想,镜心无需观人耳目,自不必立于人前。

纤纤十指搭在黑衣童子脸上,纵横指点,令照浪想起宗正室蔡主簿的摸骨术。如攀柳折梅,呵花扑蕊,黑衣童子双颊飞了红霞,窘着脸任她抚遍容颜。

镜心曼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黑衣童子轻声道:“琪树。”镜心俯身细问他家乡何处,家中尚有何人,平日衣食如何,琪树碍于照浪在侧不敢多言,只说有个哥哥,胡乱答了几句。待镜心在他耳畔轻绵细语,少年不由心神荡漾,忘乎所以的答来。没多久,就连月俸多少,心仪谁家姑娘也一一道来,就如对了多年旧识倾诉。

长生见状痴想,若她问的是他,少不得将脑中所有事一桩桩吐露。照浪虎目凝视,猜度她的用意。此刻镜心房外接连有脚步声响,其他易容师有心一睹她的技艺,都聚在外面等候通传。怎奈照浪破天荒关起门来,不准任何人进出。

为此,长生稍稍有些感激,不致在众人面前献丑。

镜心与琪树交谈的功夫,照浪对长生道:“今次不定题目,你想如何易容都可,使出你最好的手段。”长生思忖并无神奇本事,唯有将所学尽情施展。他不便妄动针刀,遂道:“我就用膏泥把他易容成城主的模样,请勿见怪。”

照浪一皱眉头,长生眼中无惧,早不是以前要躲避的少年。韶光容易过,他这样想着,竟没有阻拦。

镜心开始施术,站在琪树身后指如拨弦,将一旁妇人递来的粉泥调弄在他脸上,仿佛给自己梳妆也似,轻拈慢拢。生花妙手宛如神迹,所过处顽石有灵,有了独特的盎然生气。琪树的面容像大匠手下的美玉,在千雕万啄中灵气毕赋。

长生没想到要赢过镜心,这场比试能交手就是幸事。他收回心事,凝视眼前等他易容的黑衣童子。他温言笑道:“我是长生。”长生的笑靥,令童子忐忑的心慢慢放下,诺诺的道:“我叫弹铗。”

忽如看到被紫颜易容时的自己。灿灿流光在指缝中滑过,长生微笑着匀开了膏泥,瞥一眼照浪的姿容,徐徐度在童子脸上。

如妙笔绘丹青,筋、肉、骨、气四势不缺,依了样儿临摹,胸中全无丘壑,指下自有乾坤。照浪惊觉少年初具造化之功,稚嫩学样下捏就的模样灵韵声动,恍如他自己对镜相望。

照浪苛刻的目光里杂入了淡淡的赞许,一低头,复又换上竣冷狠淚的神色。他不能让长生描绘他温情的样子。照浪城之主须是狠角色,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天生是凶神恶煞的火。

长生断续的凝望照浪,当他是学刺绣时面对的黄莺鹧鸪,留意骨骼皮脂的轮廓高低,着力把握精神气度。过往结识照浪的点点滴滴汇聚起来,在指尖绽成一束光,重现于黑衣童子的脸上。等他收拾完多余膏粉,两个照浪座于屋中,轩眉逸气犹如云山雾海里升腾的蛟龙,衣冠抖擞欲飞。

长生怡然一乐,自觉倾尽全力,放心去看镜心。

一望之下兀自呆了。她目不能视,窈窕十指下却能毫末必现,琪树凛然有了别样容貌,眉宇与本来的少年甚是相似。琪树望了一眼手中的铜镜,忍不住叫道:“是我哥哥!”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一朝于眼前出现,如梦似真,两眼泪珠顿时盈眶。

长生血脉激荡,镜心居然能以人心成相,神乎其技竟至于斯!或许正因看不见皮相中的伪饰,才能透过炫目纷繁的外在,直抵玄奥的内心。

他自惭浊质凡姿,默默看的痴了,忘却周遭种种,心中再无点尘。这是见着天光妙影的感动。镜心与紫颜。照浪说的是,如果不想超越他们,没有高远的志向,只会成为拖累他们前行的负担。

他是在他们身后虚掷时光的人,初初有了追赶的念头,体会到易容之术琼瑶遍开的芳境。

镜心为琪树点染完最后的妆容,含笑转头对长生道:“该你讲给我听了。”摸索着走到弹铗面前,悄语说了声“打扰”,按上他修饰后的面容。长生凝看她玉腕轻妙,浅黛流波,自觉功力不及她万一,不敢多夸口,拣易容时大致的章法说了。

“你尚在法度中揣摩易容的常理,镜心早已跳脱法度之外,紫颜也一样。”照浪目睹镜心的神技后叹息,他的易容术多年未有寸进,早已桎祰在规矩中不能突破。镜心谦和的摇头,并不以为然。

长生很是丧气,“我该请少爷来,姑娘这般高手,与少爷较量才有趣味。”

“可惜我就要回岛上去,不能再与紫先生一较高下。”镜心惋惜的说道。

长生讶然,心想竟是他毁了紫颜与镜心较量的盛事,忙道:“不急在一时,我这就寻少爷去,或许赶得及。”

“人生随缘而会,不必强求。我听过紫先生的声音,将来或有一日,能在他处相逢。如今,想是机缘未到。”镜心安然的对长生笑了笑。“难得你灵窍初开,未受过庸碌义理蒙蔽,好好珍惜。”

长生怔了怔,能听音而知未来,凭他的易容而断过去,镜心与紫颜一样神异莫名。他左思右想,只觉这两人如能交手,正若千峰云起,如此风流佳景人间哪复的见?

他执意向照浪与镜心告辞,要回紫府去请紫颜来。

长生前脚出了玉观楼,照浪叫琪树洗去易容,又对镜心道:“你既和他交了手,只怕摹出的样子又要像上三分。”镜心点点头,肃然在琪树脸上重新雕塑,将长生的情态样貌重拟出来。

照浪口干舌燥。她从未见过长生,不会受到紫颜给出的面容干扰,玉指所向之处,掩埋日久的真相就要揭开。天假手。它来的有些猝不及防,若紫颜在此亲眼目睹,会不会在瞬间失尽了血色?

他真想看到紫颜机关算尽时的沮丧。那时,照浪觉得这莫测的男子有了凡人的温热,可以用手揣度,凭心衡量。他认定长生肖似皇帝的面容必有缘由,卸去假相后的那张脸,会有他熟悉的气息。

照浪焦躁的在屋里巡走,挑开窗户,日头烈烈到了午时。他忙叫人备膳,左右忙了一阵,回首见着镜心手下越见清晰的面容,按下急切的渴望,镇定的端起一杯茶。

纤指玉裁,妙手写真,当镜心抽开手掌,琪树终于换上了新颜。照浪定睛看后,手中茶碗不经意泼出水来,愕然指了他道:“这是……”

此时,与海棠巷隔一条街的杏花巷麟园外,黑油大门缓缓洞开,出迎的两个人一个朱袖笼金,一个飞凤插鬓,竟是紫颜与侧侧。临门处停了一辆丹漆青顶车,帐帘一掀,走下两个华服男子,领头的正是萤火。身后那人身形高大,面目尽被胡帽与浓须遮挡,看不真切。

待众人进了宅院,过了穿堂,进了正屋,那人径直大刺刺坐上官帽椅,染霜的两鬓虎翼燕然,双目含威的道:“照浪呢?叫他来见我。”

紫颜朝他一笑,衣袖与笑意一齐飞扬,翩翩然宛如乘云。

“王爷应知他被遣在玉观楼,此刻脱不开身,晚间即可一见。来日方长,请王爷先沐浴更衣。”

熙王爷看了他两眼,惊讶的神色一闪即过,笑道:“他几时搜罗道你这般人物?你叫什么?”

“在下紫颜,沉香子之徒。”

熙王爷笑容顿收,事不关己似的道:“听说沉香大师走了很多年。”既无悲戚,也无庆幸,一脸久经官场的世故。紫颜不动声色的道:“王爷也走了多时,真是辛苦。”熙王爷听他有讥讽之意,勃然欲怒,瞥见他暗金色的眸光如电,生生忍住了,拂袖起身道:“带我去更衣。”

萤火迎上来,面无表情的接了他去。熙王爷逃离了紫颜的视线,舒了口气,只觉那风姿卓然的男子心肠甚硬,怕是不好对付。他踌躇的走入了内室,大理石插屏后放置了一只香柏木浴桶,煮了兰草和菊花的香汤悠远沁心。

萤火在外伺候,熙王爷解衣泡在桶里,眉眼像沾水的叶芽渐渐舒展。氤氲香气令连日来的紧张情绪松弛开来,四体百骸在柔滑浓郁的水中仿佛浮萍失去重量。

自从北逃去了蛮荒之地,他昼夜不得安寝,像奔走的蝼蚁为果腹生存劳碌。有时想到这辈子要埋骨在羌胡之地,一缕魂魄去国离乡终不得还,平素目空一切的心深怀了恨意。

唏嘘嗟叹了一阵,熙王爷自怜自艾的心情逐渐平复。想到此刻仍需借助众人之力,不由得对了屏风后的萤火慷慨笑道:“这一路的功劳以你为首,等我重归庙堂,想要什么赏赐,只管痛快说来。”

屏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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