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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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 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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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神情落落,长生已懂察言观色,便问:“少夫人这是见贤思齐了吧?”

没等侧侧回答,长生转头凝视台上,“少爷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难为他想到这个法子。每回看到少爷这般厉害,我就生了比较的心思,想自己几时能超过他,凌驾于这才华之上。哪怕是妄想,那么想了一想后,觉得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人生没有白活。”

他喃喃说了片刻,蓦然间一笑,“啊呀,不过我做不到……唔,能跟随少爷就没有白活,呵呵。”

侧侧噗哧一笑。他说的是,除了紫颜那身傲世的本事外,他的才华往往会激起他人的斗志。想要再努力一次,想要再拼命一次,不让他小看,也不让此生虚度。在文绣坊里以织绣刺探天下的她,曾经有段时间无比接近那境界,内心的丰盛与满足不可言说。但如今,她从高处走下,把自己放的很低,甚至忘却了其他。她只围绕一个人,为他而生。是否错了呢?心底有小小的声音在问她。每当紫颜展露举世无双的易容术时,她也会想到,她不过是身后一个默默的影子。

她再也回不到在文绣坊挥洒自如的那个自己。当初风风火火拍烂紫府大门的她,与他痴缠久了,就越来越收束小心,直想把他放在心头呵着暖着,用尽力气去关切。

可是,她自己又在哪里?

“长生,你比我明白呢。”侧侧空落的心仿佛有了一点回响。摸索时光的刻痕看过去,一寸寸一分分,她渐渐抓住了不可琢磨的思绪,把迷离的自己拆分开来端详。

有多个自我的,不只商陆一人。

每个人心中都住了另一个或几个人,不甘心就那么单纯的活下去。

长生被她的话勾起了心思,隐约听到风中呼唤的声音。他愣愣的发呆,戏台上十数个商陆,变成十数个长生,失去的点滴过往在他们身上重现。那些愚笨、懦弱、冷漠、悲怆、孤独的他从记忆深处走来,像多重颜色调和在一起,令他惧于面对。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射来,诸多心事了然的写在脸上,如对峙的敌人,没有他退后容身的地方。长生艰难的移目看向紫颜,离魂的不是他,为什么也会有错觉?

紫颜伸出手,在他掌心点了点。

“身为易容师,无论何时何地,要有守定心神的觉悟。”

这一记当头棒喝,长生顿时清醒。他始终瞻前顾后,没有一心注视自己的勇气。他再看侧侧,清亮的眸子里似有所思。

“我……”商陆忽然站起,朝紫颜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原来如此……让诸位见笑。”他神色坦然,双目清澈,洞悉前因后感受到的苦楚被理智的压抑在心底。

紫颜知道这病症短时去不尽,能让他察觉有多个分身已完成了今趟的使命,故此点了点头,诚挚的道:“慢慢的来。”

“大恩不言谢。”商陆说完,一阵感伤颓废。他看清了自己,却更迷惑未来的路,如何好好活下去,不致像世人无法理解的怪物。

紫颜含笑,语气坚定的鼓励道:“你是过来人,身心所受远是我们的十倍。说句冒昧的话,可否请商先生告知心中所悟?不但于我有益,对我这个徒儿也会受益匪浅。况且,一旦知晓先生的纠结所在,下回调理就有了眉目。”

商陆略一犹豫,看见他不染点尘的清眸,回想内心如丝网缠绕的纠葛,点了点头,不胜唏嘘的望了台上道:“我是前车之鉴。先生如肯指点,在下知无不言。这一出好戏像一面宝镜,什么都照的清清楚楚,我算是想明白了,如果易容师没有与技能相匹的胸襟气魄,到头来反受才能所害,无法自拔。”

长生听得心惊,想起先前在玉观楼遇上的易容师,若有所悟。

此时优伶退去,商陆便与两人把酒夜谈。月皎风清,灯烛映杯,熏风欲醉,侧侧却起身离去。

那一刻的转身,侧侧以为,只是明白了自己。

通宵夜谈令长生睡过了时辰,直到次日中午悠悠转醒。

听说紫颜被照浪带进宫去,长生大吃一惊,急急忙忙想换外出的衣袍。萤火道:“你未奉旨,怎能进得去?”长生顿足,依旧换上礼服,匆忙的道:“我去宫城外候着,有消息也好早回报。”萤火点头道:“夫人在屋子里焚香祈福,但愿今次无事。”

他这一说,长生越发心急,顾不上昨夜与商陆约了倾谈,穿上皮靴跨马而去。

宫城深处,太后独自召见紫颜,照浪在蓉寿宫外候旨。

一路往宫里去时,紫颜什么也不问,照浪反吊着心思,思忖太后的用意。两人无言的走了一半的路,照浪忽然想到,紫颜若无其事的姿态倒仿佛对这懿旨盼了很久。尽管紫颜终日波澜不惊,可刻意弄出长生那样的脸面,必定深怀用心。

“你不要做傻事。”照浪徐徐的将熙王爷的遭遇说了。当说到千姿是太后的外甥时,紫颜连眼皮也没眨一下。照浪又气又恼,想摧折他的念头暗自又起,哪怕他故意惊诧捧场,也有几分人情味。

“我不图谋她家的江山帝位,谈不上做傻事。”紫颜淡淡的道,照浪为之气结,不想他又说到:“别忘了,熙王爷的事已了,你的命是我的。”

照浪冷哼一声,“有本事你只管拿去!”

此时英公公已来引路,紫颜朝照浪点点头,往金殿里去了。

太后垂了珠帘,翠鬓琼裙闪烁在后,帘外放了红罗锦绣的垫子。紫颜依吩咐跪下行李,嗅见水麝飘香。太后道:“先生请起。”

英公公还待再监视着,太后说道:“就这样吧,我有话问紫先生,你们都出去。”英公公应声,赶着诸宫女出房,伶俐的将人远远拦在宫门外。

紫颜神情淡漠,低头起身肃立,似乎他是金屋里一件摆设,任由暗尘深锁。

太后察觉出外间冷淡的空气,幽幽的道:“那一年,我不该错下杀令,先生……能不能原谅则个?”

“太后严重。”

太后默了良久,又唤他:“紫先生,你行走江湖多年,不晓得遇上过哪些稀奇古怪的人物?易容术听来甚是精妙,有何奇闻不妨说说。这宫里高墙深户,虽是满目琳琅蜿蜒,到底不如外头的大千世界,有无数奇事可说。”

“来易容的人多有隐衷,有些怪诞也不出奇,太后想听什么?”紫颜仍是漠漠。

“寻常人想求玉颜秀骨的,必是多的很了,只不知有无面目全非的人?那样只怕不好救。”

“有。”

不想他一口应下,太后反而愣了,呼吸顿乱,急急的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太后说了,是面目全非的人。”

“噢……不错,你的易容术可救得了这样的人?”

“未能尽治,不过给一张俊俏的面皮却轻而易举。”

“那这个人……这个人被你救活了?”

“太后之言差矣,这些人不过是没一张世人能接纳的脸面,其余行止,与常人何异?谈不上救活,本就是好端端的大活人。”

太后许久没有接话,再开口时语音里似浸了泪水,别有一番酸楚。

“先生说的是,世人目光短浅,以皮相定善恶。若生了丑面,也就与野兽无异,不容与这俗世。看来先生救过很多这样的人。”

“太后,俗话说子不嫌母丑,我料反过来也是一样。纵然为世所弃,倘有个好母亲,或是好儿子,皮相妍媸又有何妨?”

“先生曾遇过被毁了容貌的孩子吗?”

“没有,除了那些火伤烫伤不幸毁容的,我只遇到过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先生……先生所救这人,可是为世所弃?”

“不错,他只是没个好母亲。”紫颜凝视因风而动的珠帘,语气疏淡的道:“他被人用毒汁毁了容,独自流浪了多年,我遇上时他年岁已不小,可怜半生孤苦,竟是多病多灾无知无识的一个废物。”

“那个人……”太后几乎要说不出话,哽咽了半晌后精神大减,挣扎了问:“他如今在何处?”

紫颜不答,望了不远处青玉案上陈设的青花白地观音瓶出神。

“前日有神灵托梦,说有这样一个苦难孩儿需我照料,我想既是遭人损伤面目,你是天下最好的易容师,或许见过也未知。”太后如是说道,“这是神灵要我积德的事,先生何妨直说?”

“我确实知道他的下落,却不想说,除非……”

太后掀开珊瑚珠帘,几步奔将出来,盯着紫颜。

“太后若能把一个人交给我处置,我自当告知太后这人的下落。”

“你凭什么?”太后隐忍的悲伤在此刻挟了怒气爆发,高声质问。

紫颜伸手入怀,缓缓摸出一块玉佩,龙嬉朱雀,欢喜的图样看得太后顿生寒意。

“你……怎么会有……”她喃喃的问,心中似喜若狂,原来真的老天有眼。

紫颜捏了玉佩,淡淡的问:“太后只须告诉我,做不做这个交易?”

“你不怕死?”她冷笑,一瞬间矜贵的身份又回来了。

紫颜轻抚玉佩,冰润坚硬,犹如一块逆生的骨。

“我死很容易。”他眼神里有轻易可察觉的残虐之气,又像是赌气,有自怨自艾的意味,“只怕再没人知道那人在何处,什么神灵庇佑,都没有用。更何况,太后焉知不会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

太后的心一揪,想到抛下长子的那刻。浮生薄命,如今,竟容得再来一次。

“你要谁?”她缓了语气。

“照浪。”紫颜瑰眸流转,“我有几个亲友与他结怨颇深。”

太后松了口气,道:“好,照浪任由你处置,快告诉我那人的下落。”

紫颜轻轻的笑,“太后见过他,我特意为他恢复的容貌,难道不像某人么?”

太后一抖,眼前黑了黑,忙扶住了墙,她疑心紫颜已尽知心事,也不多言,厉声厉色的道:“不论你知道什么,既做成了交易,你速速说出他在何处,我饶你不敬之过。”

紫颜叹了口气,像是嘲笑太后毫无耐心,闲闲望了她道:“我收留那人在扶府里,更让他拜我为师学了一身本事,此后纵然我行差踏错叫人砍了脑袋,他也能自保脸面无伤,不再受世人歧视之苦。”

太后怔了怔,螓首微低,微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错怪了先生……能不能召那孩子进宫见我?”她双目微红,低声下气的道。

紫颜还待再呛声,蓦的瞥见她潘鬓淡霜微露,衣襟上泪迹初干,无言的点了点头。

长生走近蓉寿宫时,被照浪瞧见,他想上前阻拦,英公公说了句“太后召见”,把他撵了开来。照浪不知紫颜打的什么主意,又急又气,在宫外团团转,深恨那人把他的劝告当成了耳旁风。

长生犹疑的进了屋,看到紫颜悠然站立,立即愁眉舒展,乐呵呵的朝珠帘瞥了一眼,下跪道:“草民长生觐见太后。”

他跪着没有听到只言片语,唯有帘子玲珑闪过,视线所及处,杏黄的锦缎上有龙在飞舞。

“这孩子真的有点像。”太后喃喃的道:“抬起头来。”

长生抬头。

到处是金灿灿的杏黄。他忽地搜出了鳞爪的记忆,想起烟云般渺茫的过往。玉勒金鞍,帘结彩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黄,却在初见时便泥足深陷。

那个神仙般的女子伸过手来,令他无端的心慌。恍如此刻,殿阁上杏黄遍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对了他说:“抬起头来。”

如今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他记起了这张脸,那时忍心抛开他的她,一如当年高高在上。

“我不是……”长生犹有恐惧,在于太后对视时仓皇摇手,像是要推开过去。

“是你!”太后抖着唇喊出这两字,目睹长生慌乱的模样,当日她的绝情顿时历历在目。她半站起身,张开双臂迎向长生,柔声道:“你莫怕,慢慢走过来。娘……”她吐出半个音,看见长生眼中的胆怯,受惊似的把这个字咽了回去,轻咳一声,“我只想看看你。”

她不曾留意,此刻紫颜讥诮的遥望这一幕,那是宠辱皆忘的他罕见的神情。如果她的目光稍稍撇转,或许能从眉尖眼底,望见他真实的心意。

长生鼻子一酸瞬间涌上心的旧怨令他有想大哭的冲动,他站起身,走到太后面前。

“你的个子,远不及皇帝高。”她微笑着,滑落一串泪,见长生躲避她亲热的举动,轻唤道:“傻孩子,你一点也不记得了么?你是五岁离宫的,那时你已懂得喊娘亲,懂得为我捏脊敲骨,尽管你的小手……一点也使不上力气。”

长生拼命的摇头,他不记得,完全不记得这些。

太后像是想起什么,慌慌忙忙的返回帘后,摸索着抱出一团郁香浓烈的皮毛,展开成一件华贵的裘衣。

“祥云宝衣天下本只有一件,就藏在宫里,是先帝心爱之物。那件留给了当今皇帝,而这一件是娘特意寻来,想着有朝一日,我的明儿可以穿上。”她走过去,无视天气的凉暖,一心在他身上比划宝衣的大小。

长生心颤的望着那件宝衣,他记得这是紫颜救下獍狖后,用玄狐裘衣改制成的衣裳。千姿的确是把它送给了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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