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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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负吟-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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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面先生不明就里,只道孤儿依恋长兄,也是常有的事,劝道:“柳小朋友想开些,你兄长出名的孝悌君子,怎么不要你?科举功名,那是为子孙家业,长长远远的事。倘若手足情深,也尽可出仕之后,攒足宦囊,衣锦还乡,兄弟共同置办家私,从此不再分离,享那天伦之乐也不迟。孩子家眼光要放远一点,不要哭。”绍先眼泪已经淌了下来,忙忙揩了,说道:“那要多久?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相面先生笑道:“你们这么年轻,为子孙攒个十年二十年的家业,难道耗不起?好前程,好光阴,虚掷了多可惜。”
  
  绍先听了眼泪一发止不住,柳生只好拿袖子给他揩,说道:“都是没影子的话,有什么说的?回去罢,用心应试是最要紧的。”绍先抽噎道:“你还是要用心应试。这科你肯定会中的,神仙都说了你要中。”柳生道:“没有这么满的话,考试凭的是文字,又不是神仙,没准不灵呢?别说了,回去罢。”绍先道:“你会中的,要是中了呢?”柳生道:“那也到时候再说,我怎么会不管你?”
  
  这次爬山,绍先来时高高兴兴,回去却垂头丧气,眼泪虽然揩干了,一路却不再说话。相面先生和柳生都道他少不更事,杞人忧天,好笑之余也不觉有些感动,却没有多放在心上。等到回了下处,两人先去顾先生房间将替他求的签文给他看,一起讨论功名大事,也就将绍先的小心思给忘了。
  
  绍先独自蹲在生药铺后进院子里,听着邻家那狗不住乱吠,心烦意乱,凄凉之极。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他:“年小的,过来,我家娘子有事拜托你。”
  
  那娘子却是生药铺老板的年轻媳妇,生意人家不甚讲究内外之分,何况绍先是披发少年,女眷们也不回避他,招手叫他过去,小声说道:“小朋友,将你们房里生药包底下,一个封口的青瓷坛子,红标签的那个,帮我少少捻一撮出来。你兄长住的地方,我不便进去。”绍先哦了一声,问道:“那是什么药?”那小媳妇悄悄指了指隔壁,做了个厌烦的手势,道:“毒狗用的,你不要问。”
  
  绍先吓了一跳,回绝道:“是砒霜?我不帮你。万一你拿去毒死人,我也要吃官司!”小媳妇跺脚道:“谁说是砒霜了?砒霜我家还敢放在客人房?是巴豆霜,毒不死那狗的,就是收拾它一顿,教它整日叫得我家小囡都不安!”
  
  绍先道:“你家不会让隔壁收拾了那狗?下药多不好,人家晓得要找你们相骂的。”小媳妇鄙夷道:“我家老的小的都是老实头,肯去得罪人?你放心,他们不会晓得的,下巴豆霜教那恶狗一日泻个十遍八遍,泻得它有几天一丝两气叫不出声,也不会弄死它。他家只会道是吃坏了肚子,想不到我家身上。”
  
  绍先心念一动,问道:“人吃了也是这样?”小媳妇道:“一样的。不能多吃,吃多要死人,你给我抓指甲盖大小一撮粉末就好,千万不要多。”看见绍先点头答应就跑,赶忙又叫回来:“记得捻的时候用纸隔着手,那东西蚀人!”绍先应着声,一口气跑上楼去了。
  
  




27

27、柳絮风之七 。。。 
 
 
  秋闱开场在八月初九,杭城还是秋老虎的季节,顾先生是考惯了的人,前一天就招呼两个同伴:“带进场的不要米饭、豆腐,要干干的馒头、包子和梅菜干,不然天气闷热,饭菜进去发馊,吃坏了肚子做不得文章。”三场考试每场都是前一天入场,后一天出场,要在考场呆两夜一日,所以又吩咐说:“多穿一件夹衣进去,半夜睡在号板上盖肚皮,秋夜有凉露,受了寒也不好处。”柳生和相面先生都依言准备妥当,八月初八晚上就排队进场,绍先替哥哥拎着篮子,直送到贡院门口,眼巴巴看见他通过搜检,直入龙门去了。
  
  这第一场并无异样,只是柳生出来的时候脸色有点败,道:“想是肉包子不新鲜,有些跑肚。”顾先生于是跟生药铺讨了一副暖肚止泻的药给他吃了,第二场就在十二日,出来停留不久,十一日晚上又入场了。天气转变,从二场入场就下起秋雨,一直下到出场还不止。柳生的腹泻越发厉害,出来后就睡倒,十四那日几乎起不了身。绍先吓得哭了,说道:“哥哥别进去了。”顾先生道:“胡说!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岂能不毕终场?大约受凉了,年轻人挺过去就好。”绍先拦不住,哭着看他们又进三场去了。
  
  三场完结,非但柳生泻得一丝两气,睡在屋里将养,就是相面先生也脸色灰败,出来只是不言不语。顾先生还撑得住,问柳生道:“看你三场实在不支,写完不曾?”柳生含泪摇头:“五道策问只作了三道,委实支撑不住了。”顾先生长叹,抚慰道:“这是命,命里你这科没福。不妨事,好在你还年轻,有的是入场机会。”
  
  秋雨一直下到发榜那日,清波门左近举子不多,侧耳听来冷冷清清,报捷人一个也不来。柳生固然落榜,那两个人也一般的不曾中举。
  
  生药铺看惯了顾先生落榜,也不取笑,东家心好,还来请他三人喝解闷酒慰勉。柳生腹泻未好,吃不得酒,勉强喝着白粥陪席。顾先生只是叹气:“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取出自己回来就默写下的三场七篇文字,看一回,叹一回,放在灯上全烧了。相面先生喝到中途就逃了席不知所往,到半夜却听人声喧哗,路人将湿淋淋的一个人从清波门外架回来:“这是你家下处的客人不是?喝醉了酒跳到西湖里,幸亏捞救得快,不曾死。”
  
  众人都吓得呆了,手忙脚乱出去接人,连柳生也不顾泻后虚弱,相帮着将相面先生架回床上。东家不住声埋怨:“落一次第,有什么打紧,下遭再考就是,值得寻短见?直恁的带累我家!”相面先生只是捶床捣枕:“我下遭再也来不了了!”放声大哭,哭得人人酸鼻。
  
  从柳生出场回来,绍先就寸步不离跟着他,这时候更是牢牢抓住他袖子,哀求道:“哥哥,你不要跟他学,千万不要这样。”
  
  柳生见兄弟担心得厉害,倒是感动,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顾先生说的是,我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三年后再来就是了,我不会想不开的。”
  
  绍先还是攥紧他衣角不肯松手,只觉得手里抓住的最是要紧,什么这次、下次的机会,统统不在心上,只是道:“哥哥,咱们好好的回家去,只要我们好,旁的都不要紧。”
  
  这个时候,绍先自以为看得比谁都开,承受得比谁都多,却不知道,自己压根儿没有理解“落第”这两个字的意义。直到三年后,他才懂得,哥哥失去的,究竟是怎么样的机会。
  
  三年后他进了学,高高地点为秀才第一名,走着哥哥三年前的老路来杭州应试。柳生却在科考里落到了三等,没有乡试资格。
  
  三年前是绍先陪哥哥来应试,三年后却是柳生陪弟弟来入秋闱。老路仿佛是一般,结果却大为不同:绍先三场皆顺,榜后报捷,中了第二十五名举人。
  
  这一年绍先已经十九岁,重来杭州也不再住那个生药铺,发榜后在布政司领到了崭新的衣帽、上京的盘程,和一干乡试举人互相认了同年,拜会揖让,闹个不休。仕途路花簇簇在面前展开,忽然觉得杭州府富丽堂皇起来,西湖山水妩媚含情起来。和哥哥拉着手走在白堤上,不禁说道:“我要给哥哥做绸缎衣服,雇小厮丫头使唤。咱们的草屋也要修一修做个瓦屋,不然朝廷许举人的挂匾额、竖旗杆,却往哪儿放?”柳生忍不住微笑:“做老爷的人还说痴话,这番回乡,哪里还用住坟场?”
  
  回到余姚县果然不再住坟场草屋,甚至连坟场都还没来得及回,在回县途中就被村民大吹大擂鼓乐喧天地接回了村子,硬拉到族长家院子坐了,族长满脸堆着笑:“就晓得台驾从小聪明,眉清目秀好面相,是做老爷的福气!村里摆了三日酒贺新老爷,不嫌老拙家里简陋,就赏脸坐个上席。”又从袖子拿出一纸房契,笑眯了眼送过来:“这是令尊中书公的贵府,怎能教没名色的泥腿子霸住了?通族合计替老爷取赎了回来。”又对柳生道:“我不怕跟你面前卖老,我本身就是你大伯。如今你兄弟出息了,你也沾光,可不要忽然装大,将乡族里老人都看低了。想当年大家通知道你是个好门好户的出身,会孝顺,会读书,懂礼数,这才将我们家绍先——啊呀说错了,犯了老爷名讳——你兄弟,交给你教导,可不是就晓得你终究有做老爷哥子的福气?老人们的眼光,一丝也不会错的。”
  
  柳生从来不会跟族人争长论短,只是连连谦谢。绍先毕竟也已长大成人,又在省府来往过官场人物,也懂得礼数情面,笑吟吟和族长应酬了一番。柳氏合族尽欢而散,柳生自去帮兄弟准备来年春试的行装。
  
  春试还是兄弟俩一道去的,从浙江到北京,其实并不需要走半年,两个月的路程就已经很宽裕。举人上京应试,待遇与秀才乡试又不同,出发前有官府赠送盘程,一路有驿站提供车马,这就是所谓“公车应举”。公车上到北京,旗开得胜,名登黄榜,先入礼部观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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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柳絮风之八 。。。 
 
 
  绍先从前听相面先生吹嘘,咋舌以为去北京是“走到天边去了”,等到真正到了北京,才知道这距离根本算不上天边,却另有一种新奇的惶恐,感觉自己是到了天上。
  
  在老家的时候,中了个举人就有各色人来奉承,省城有长官接见,官府赠银,回到余姚去更是乡里迎接,族中摆酒送房子,捧出大把银子来唯恐新老爷不肯赏光,一时间飘飘然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等到到了北京,功名进了一层,气焰却低了八分,才知道不到天子脚下不知道官小,西城内一块地方,挨着挤着的租屋,住满了任职的、听调的、起复的、侯选的,各种新旧官员、大小纱帽,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拱手作揖都要将腰板折弯了好些。
  
  京城的开销也远非省府可比,食宿且不必谈,就是置装、轿马、跟班,都要好大一笔钱。纱帽和官服有衙门发,然而在家燕居、出门闲游、同僚宴乐,总不能一直穿着大衣服到处跑,绸绢常服、绫罗便装,少不得夹的棉的单的,春夏秋冬都要做几套。一个供职在朝的礼部观政进士,也总不能戴帽穿靴自个儿在街道上跑,轿子马匹少不得要备齐,于是轿夫马夫这些人也少不得要雇佣,门上有门房,出门有长随,做饭有厨子,洒扫有仆役,兄弟两个到北京来,转瞬就变成一大家子的人口,个个都要开支。
  
  按照规矩,进士观政属于见习,并非正式官职,这期间俸禄是没有的,等到几个月后正式转正,也不过是礼部仪制司的一个小小主事,虽然上了正六品,却是司官中的最低级,月俸微薄,难以应付各种开销。兄弟二人在老家是赤贫的底子,虽然临行前有族中奉承赠银,来京后却哪里经得起诸般置办,不日就见了底。绍先在杭州中举的时候还说要给哥哥做绸缎衣服,结果到了北京,雇佣的长班门房等人先跟他要绸的绢的好衣服:“小人们至不济,也是给老爷做事的人,身上还是布的麻的,岂非塌老爷的台?”柳生替弟弟当家,不能不撑做官的体面,只得给他们一笔衣服钱,自己还是乡里出来的半旧不新的土绢衣裳。绍先要从自己的置装费里面省一点下来给他做,柳生反而拦阻说:“算了,你要出去拜客的人,怎能节俭?京里人眼光高,不要被官场上嘲笑了去。我们身量差不多,你的新衣服穿旧了,再给我也不迟。”
  
  他说“京里人眼光高”,果然不久绍先的礼部同僚来拜访,就验证了这话。因为京城赁居奇贵,绍先的寓所前后不甚深广,客来的时候柳生在厅前闲坐着,见客互相拱手问好。客人看他戴着方巾,知道不是仆役,但是衣裳毫不光鲜,式样不知道是哪年的旧样,说话满口余姚土音,又是一副拘谨的乡下人神气,于是十分瞧不起,看见绍先便问:“堂下那位贵客,可是令乡亲来打抽丰?”绍先窘得脸红,答道:“不是,那是家……家族里远房堂亲的一位兄长。”同僚道:“失敬失敬,原来不是客,是宅上的尊兄。”仍旧正眼也不看柳生,和绍先坐着喝茶,谈笑一会儿走了。
  
  受了这一场傲慢,绍先送客回来就不免埋怨哥哥:“你没事坐在前头客厅做什么呢?害得人当你是打抽丰的客人,连我也没意思。”柳生道:“寓所就这些地方,我又不是内眷,总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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