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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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负吟-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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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了这一场傲慢,绍先送客回来就不免埋怨哥哥:“你没事坐在前头客厅做什么呢?害得人当你是打抽丰的客人,连我也没意思。”柳生道:“寓所就这些地方,我又不是内眷,总不好整天呆在后头,跟丫头厨娘妇女们做伴?”
  
  要在往日,绍先或许还戏谑一句:“难道你不是我床头的内眷?”但这时才受过同僚轻视,颜面无光,又觉得哥哥话里带刺,赌气道:“不管怎地,以后不要这样。家里人被当客人,多没意思。”柳生道:“我是你远亲堂兄,本来也不算家里人,当客人也没什么。”
  
  绍先才觉得答同僚的话说过分了,也伤了哥哥的自尊,这时候只好自我辩解:“我也不过说的是实话,《缙绅录》上刻着我的父祖姓名,冒认不得。我们在家谱里毕竟不是一房支脉,总不好替你认我先父做父亲?”
  
  柳生一时无言,过了一夜,清晨便跟他说:“我要回去了——年底有秀才岁考,不考就要除名。现今也入秋了,我须得赶紧回余姚去。”
  
  绍先吃了一惊:“哥哥也太坏了!昨天跟我生了气,今天就要回去,撇我一个人在京里?”柳生道:“不是赌气,真的是要考试。”绍先道:“考试托人回去请个病假就是了!那边都知道你跟我上京了,难道不做个人情?”柳生道:“不考的话,不能入等,过两年的乡试怎么办?我的功名难道不要了?”
  
  绍先登时哑然,想起当年以为兄长会中举,自己撒赖要跟兄长入京相伴,长久在一起的时候,旁人也以学籍相提醒:“你的功名难道不要了?”原来世事轮回,运命注定,该怎样还是怎样,只不过被功名成就着走出去的人变成了自己,被功名未遂拘留在老家的人却变作了哥哥。
  
  这时节真是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几番想索性嚷出来:“你还要功名作甚?一辈子跟我好,在一起算了!”可是当年那一件昧心事沉甸甸压住了舌尖,无论如何嚷不出声来。
  
  清晨的时候他们都还在床上,同衾人相挨极近,反而觑不清全部情态。放下的绣帐又隔着光线,只看见他瞪大了双眼失神凝视,柳生只道他要哭,自己倒慌了,赶忙搂他在怀里,安慰道:“没事没事,我再想想……岁考或许可以请假,科考是定要回去评等的,来年再说,来年再说!考完了我也可以回来跟你住,不要哭。天光了,赶紧穿衣服去衙门点卯罢。”
  
  绍先其实并没有要哭,只是心情抑郁。柳生说要再想想,他也想了很久很久,从前没有想过的问题都翻腾上心来:“我冲口想说‘一辈子跟我好,在一起’,这是怎么说呢?我不知道他肯不肯,就算他肯……我又真的能肯?一辈子这么不伦不类下去?”
  
  “不伦不类”这四个字,头一遭摆在眼前,却是沉重到让人惊恐,从前是哥哥央求自己不要将这事说出去,如今却是自己要央求哥哥:“我跟你,不被人知道还好,一旦捅出去,非但身败名裂,还要坐牢杀头,千万不能泄露!你还不妨事,我是做兄弟的奸/淫哥哥,以下犯上,被言事官晓得参上一本,死罪都是有的。”
  
  柳生倒觉有些好笑:“你常常说我痴,你也痴了,我做什么泄露这事?我就不怕身败名裂?我怎么不妨事?当年我跟你讲道理,你非得同我说歪理,如今懂事了,才知道上紧的后悔。”绍先抱住他,说道:“谁说后悔?我才不会后悔,只不过性命交关的事,害怕起来嘱咐一声而已,也要被你说道。”
  
  然而因为有了害怕的念头,要床笫如常就是很勉强的事。绍先有时还带着小时候的浮嘴滑舌,晚上同床时看见哥哥照旧往床间铺上草纸,忍不住便要指点:“还用草纸作甚?又不便,又土气。我看见帘子胡同里都是铺双层的白绫,轻软柔滑,次日也好收拾。”柳生嗯了一声,过一阵回过味:“帘子胡同,是什么所在?”绍先才发现失言,赶忙遮掩:“没什么,是个不正经的地方——哥哥不要生气,是同僚强拉我去见识的,我并不曾睡别人,除了你,我这辈子都不睡别人。”
  
  柳生习惯了他平素各种油滑和嘴甜,却不习惯这种近乎惊慌的表白。绍先惶惶不安揣摩他的时候,他其实也在默默不语打量绍先。过了几日评点道:“你如今言语都换了样子,不是以往了。”绍先道:“我有什么样子好换?莫非是哥哥嫌弃我打官腔?”柳生不觉失笑:“官腔是应该的,你是比从前文雅了。”
  
  绍先不止在学文雅,更在追求风雅,有时也会向哥哥抱怨:“以前只道做八股时文,是一辈子的事,没想到做了官后,应酬间用着八股却被人笑俗气,要会吟几句诗才算风雅的酬答。”柳生道:“我从来不会做诗,你还小,不妨学起来。”于是一学之后,绍先的交游圈子又添了一批京城的名流,言来语去,都是上等的风雅词汇,柳生一个字也听不懂了。
  
  年底的岁考柳生到底没有回去,依绍先的话,托人向余姚县请了病假,陪兄弟一道在京城过年。这时候绍先的官职已经升了本司的员外郎,上升到五品,元旦天不亮就随百官入朝,参与皇帝祭天大礼。柳生独自在寓所等他回来,仆役大半放假,这个新年反而格外冷冷清清,一早却有帖子递进来:“同乡顾监生来拜柳员外老爷。”
  
  柳生看见同乡二字,就接待了,来人年纪和绍先仿佛,衣冠华丽,看着眼熟,却不识得是谁。顾监生却认得他,说道:“原来是柳大哥,不记得在下了?我是顾家的老二。”柳生这才想起:“原来是顾二爷!”赶忙让座奉茶,动问乡里情况。顾监生得意洋洋:“区区不才,和你家员外老爷也是自幼的同窗,情分最相洽的,同在京城,怎能不来往?大哥你问顾先生么?他上回落第后终于死了心,援例出贡,我父亲看在他多年做先生的份上,替他使了几个钱,谋了一个什么教谕的学官儿做,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坐官学塾去了。”
  
  柳生知道“援例出贡”那是久试不第的秀才的一条出路,成绩优异的秀才,三十岁后如果不想再考,可以请求贡科出身,谋一个外地教官的职位,其实无非是从私塾换到了官学里面教书,只是有了教职,科举的路子就永远断绝了。他听了不免嗟息,等绍先回来讲给他听,绍先却不以为然,反而指点哥哥另外一件事:“哥哥却接待顾老二做甚?他来拜我几次,我都让门房回绝说不在的。他一个捐钱才做了监生的白丁,粗俗乡鄙,肚子里墨水都没几滴。和这样人来往,好教我的文友们笑话。”
  
  柳生默然,过一阵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和他们兄弟最是要好,口口声声顾二爷、顾三爷,一起学了许多坏事。”绍先赧然道:“那是小时候不懂事,哥哥还说他作甚。”柳生续道:“以前是顾二爷,如今是顾老二了。”
  
  绍先苦着脸道:“哥哥,如今你越发刻薄了,一句不对,就寻兄弟的破绽。”柳生微微笑道:“你是越发不刻薄了,以前我若这般寻你破绽,你不说个长篇大论的歪理,驳得我无话可回才怪。到底京城地面风水好,把我的绍先,都改变成驯顺文雅的人了。”替他拂落了肩膀上的雪花,说道:“尽穿着祭典的朝服,不冷么?回来就换下罢。下午定然有你的同僚文友们来拜,你也要出去拜年,忙得很呢。”
  
  绍先忙碌的圈子,柳生半分也插不入去。而他性格软懦,替兄弟当家免不得被仆役佣人们钻空子欺负,导致绍先本来不丰厚的俸禄收入,更应付不了各种虚报账目的开支。绍先害怕哥哥没有事做就会要走,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说找个靠得住的管家理事,倒是柳生和顾监生有了点交情之后,听他的话,转托他推荐了一个同乡的管家来:“这家里的确需要个懂行的人来管,我管全是白费。这个管家是顾乡绅上京曾经用过的,精明可靠,想来不错。”
  
  有了管家之后,绍兴也知道哥哥回乡的准备都已完备,无可挽回了,心里百般滋味,只能默默看他收拾行李。柳生怕他难过,安抚道:“清明到了,我不能不不回去扫墓,今年还有岁考,考毕了若能参加秋试,若能侥幸中举,我会试总还要上京来的。”绍先说不出挽留的话,只道:“一切随哥哥的意。乡试盼望哥哥顺利,连捷入京。”
  
  送行其实已届清明,京城内外杨花柳絮烂漫飞舞着,铺成几十里春云般的梦境。绍先骑着马送出城门十余里,到底忍不住,在偏僻地方避开人眼,将哥哥紧紧抱住。柳生低声道:“你不要怕,我回去了。京城里没人晓得我们的事,我回去后也永世不会和人说,你怕获死罪,我也是怕身败名裂的。这点关系当年我就比你懂,至今你还不放心?”
  
  绍先心窝里被戳了刀子,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叫道:“哥哥。”柳生轻轻说道:“你要不是害怕的话,怎么会磨灭得半点性气都没有了?你不敢让我走,也不敢让我不走,其实也就是担心我毁了你,整日战战兢兢过日子,你不好受,我难道好受?你是我兄弟,我说什么也不会毁你,以后别这么担心了。”
  
  他上马离去后绍先望了很久,直望到柳花和泪花在眼底都交织成虚白的一团,心底也是空白无物。哥哥说得这么透彻,替自己将最隐秘的心灵负累都卸脱了,是轻松;可是又因为这么透彻,知道他看明白了自己幽暗的心事,又是沉重。一切无可奈何要解脱,可是又一切无可解脱。
  
  他不由自主想道:“哥哥这一去,大约这一世,都不会再回头找我了。来年的乡试,后年的会试……多半是空心汤团,再也不会有实落。”
  
  这个想法完全验证,来年的乡试柳生依旧无资格,后年的会试自然也不会来上京。绍先的官职在两年里又有擢拔,从从五品的员外郎升到正五品郎中,虽非飞黄腾达,却也稳步上升,回顾南方路远,京城与地方相去天壤,官员与平民也悬绝云泥。
  




29

29、柳絮风之九 。。。 
 
 
  绍先在老家不喜欢柳树的飞絮,到北京后还是一般不喜欢,偏偏杨花柳絮是京华景致,文人墨客到这时节免不得野宴踏青,分题赋咏。绍先第一年才中进士,初学风雅,带着新奇局促跟同年们来赏杨花,第二年送走哥哥,没情没绪,推辞了野宴不想见这伤心花,到得第三年,却几乎想写信给哥哥,问一句:“江南飞絮有也无?”
  
  当然想归想,写家信却全然用不着如此酸文。他给柳生的信大多是报自己在京仕途情况,柳生给他的信也是寥寥几句报个老家光景。平淡字写平安信,渐渐两下都来得稀了,等到第四年、第五年两度见飞絮落花,他偶然想起,才觉得信比春淡薄,人如絮飞尽,少年时期那么纠缠着依恋着的情意,如今却是自己放了手,任风里一点点吹到天涯去,再不回头。
  
  第五年再和人赋柳絮诗的时候已经是混迹京城五年的老京官,以前怕人笑自己这个新官土气,现在是自己笑新官土气。风月老手做什么都是雅致,就连他随手折一枝柳刻作柳笛,席上吹几个五音不全的调子,同席的官员们也抚掌赞叹,唤着他的字道:“所天,怎么偏得这等天然野趣?”
  
  到晚上归去时袖子里还携着这柳笛,房中伏侍的通房丫头替他脱衣的时候拿了出来,问道:“哪来的树枝儿,替老爷丢了罢?”绍先已经喝得大醉,迷迷糊糊道:“不必,给我搁在手头,我要约人赋诗。”
  
  丫头见他大醉,伏在案上好半晌不动,于是去泡茶打水来帮他醒酒。绍先醉得不舒服,伏案一会儿又起坐一会儿,丫头回来时只见他手里拈着那柳笛,怔怔的放在碧纱灯下只是看,心道老爷定在打着诗句的腹稿,不敢惊动,踮脚轻轻送茶过去,却忽听绍先喃喃唤了声“哥哥”,烛光下看见映出蜿蜒两道泪痕在他脸上。
  
  老家那支柳笛,大约已经化为尘土,油灯对面笑眉笑眼听自己荒腔走板的那人形相,也逐渐变作尘封。醉后伤情原是无凭据,醒来却难免遇见旧识者,又重新勾起遗忘的少年事。
  
  这旧识却是顾监生跑来拜访他,开口相约:“旧年曾在我们余姚做过父母官的蒋老爷,迁转来做京官了,一道去拜会不?”
  
  绍先并不愿意和顾监生来往,但是蒋知县当年是慧眼识珠录取自己做童生、又写信向学道推荐自己兄弟的恩人,这恩情不可不报,于是和顾监生一起去拜谒了一番。蒋知县如今升作给谏之职,看见旧日赏识的孩童长大成人,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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