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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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负吟-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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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都道:“好了,这是‘白马非马’之争,一时也争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的。今日为丽天送行,怎么无端争执起来。”于是将话题岔开,议论些闲话。因为说起征士要在山谷种梅处构建一座草堂,征士就请大家题个名字:“草堂图样不曾带来,不过也无非茅顶木椽,不是玉堂金马。还请列位赐个好名。”
  
  有人便问:“地势如何?”丽天道:“那所在虽是山谷,地势却较众壑为高,上窥天星,下俯清流,周遭新种梅花百株,最得天然之趣。”众人都在寻思,却有一人掩口笑道:“我想到一个极妥当的名目,说出来,阿辰不要恼我。”这人姓王字冏伯,也是太仓王氏的子弟,和丽天一支房分虽远,却因其父曾经官至刑部尚书,两家长辈来往较密,子弟也一直兄弟相称,所以直呼丽天名字。丽天说道:“大哥又在说笑话,就算取名不妥,也是仲纯恼你,和我什么相干?”
  
  王冏伯只是发笑,却不肯说,大家都催问,他才放下手,一本正经道:“丽天方才说那所在上窥天星,我就想到,不若堂名‘众星’,再也应景不过了。”
  
  大家听了,一时茫然不解,都道:“听仲纯言语,那草堂是为梅花而建,怎么冏伯无端扯到星辰去,真是离题万里。”王冏伯昂然道:“我并不离题万里,你们才是不明题义。除了仲纯这里都是上金殿的人,怎么四书也不曾熟读,真是不学无术。”说完了又掩口重新笑起来。
  
  陈征士第一个明白过来,脸色有些变,却没有说话。众人跟着也明白了,原来他引的是《论语?为政》一句“众星拱辰”,影射的就是征士和丽天二人。一时都要笑,又不好笑,只道:“冏伯,太恶谑了。”王冏伯笑道:“如何是恶谑?最多就是不该‘颠之倒之’,实则是‘之拱’不是‘拱之’?”
  
  这取笑太直白,丽天终于忍耐不住,站起来将酒盏一顿,就要拂袖而去。众人赶忙拉住:“丽天真个恼了,何必呢?你大哥也就是一贯的口齿轻薄,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冏伯道:“我是言之有预的,就说过阿辰不要恼我。”众人道:“世上没有弟弟恼兄长的理。丽天坐下,一句玩笑也值得真怒?”征士坐在丽天身侧,也拉了一下:“你坐下,终席再走。”
  
  丽天望了望他,见他神色安然,眼神却微有严厉,只好服从。宴集之后,才对征士不无抱怨:“那般恶舌,何必忍耐。”征士道:“不能忍辱,才是招辱之道。我们处之泰然,他自然也就无趣,何必当场作色,反而是自寻其辱了。”丽天道:“我不能如你这般遇事淡然。”征士评道:“刚极易折,你遇事难免要吃跌的。”
  
  虽然有这分歧,两人的情意却是相洽的,江头停留两日,王家的大船终于要扬帆起行,这才依依惜别。丽天道:“家父母只有我一子,不能远离膝下,不得不和你南北分隔,最早也得再过两年才能回来相聚了。这般长别,我心实忧,你真不能陪我同往么?”
  
  征士避而不答,只道:“后年是大比之年,贤弟必定要就试南宫,大魁天下,那时我在白石峰,也当举酒遥贺。”丽天不禁笑了,道:“我秋闱尚自未入,何谈大比?况且就试中举这等俗事,也不像仲纯口中说出来的。”征士笑道:“早几年,我何尝不是此道中人。我们少年时不是一道在南京落第?我从此归心丘壑,你尚有意奋飞,都是一般道路,人各有志而已。”
  
  丽天不禁怅然,道:“南京落第那回,我们一道失意南归,去游西湖。山水间颠倒放纵,只道今生终老于斯……如今我还有再试之志,不能如仲纯高蹈,你不鄙弃我么?”征士道:“人欲求道,须得在功名上闹一闹,才能彻底心死。这是真实话,并没有什么好鄙弃。”
  
  他们送别在江口,是娄江入长江的交汇处,水面空阔,百舸争流,朝阳照耀江面无数碎金流锦,映得丽天眼底的光彩越发煜煜。他迎着江风,衣襟袖角都猎猎作响,朗然而笑:“仲纯果然是我的知己。”又道:“我家世代公卿,青紫如芥,岂是贪恋富贵场的人!只是看着世路风波不定,总有见猎心喜的念头。王荆公最赞赏李义山的两句诗,正堪为我照心:‘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征士道:“那却不要去得太久,归来太迟,真个白发萧然归林下,一生好景都辜负了。”丽天笑道:“那是不会的,你常常说人生要激流勇退,我又不痴愚,如何不会得此言真意。”随手指了指江心,说道:“故老相传,晋代有个许真君,与同门杨羲修炼在江上,斩蛟除害,救济万民,修仙何尝不是百尺竿头的事业?我在功名场闹过之后,必定及时归来,随你山中学道,我们做杨、许二人罢。”
  
  征士正色道:“修仙是虚妄的事,杨羲、许逊,姑且搁置,我们两个人应该是另一种。”丽天道:“另一种怎样?”征士道:“与其学杨许修仙,不如学王维、裴迪,同隐辋川。”
  
  执手的时候江面霞光尽在眼底,交融出天地粲笑。丽天说道:“我记下这话,辋川王裴,就是我们的榜样,我必定不爽约的。”征士微笑道:“我再同你讲一个本乡的典故罢,正好也是姓王的。弘治、成化间吴县有名臣王文恪,世号震泽先生的,与长洲画师沈石田友善。文恪公正德年间辞相还乡,一下马就遣人问候沈石田,石田业已病入膏肓,写了两句诗回复道:‘门前车马应如许,那有心情问病翁?’文恪见诗,即便赶去诀别,石田对他说道:‘泉下修文郎,林间大学士,可作他年一故事。’就此含笑瞑目——二人交谊始终,确实也只是一段故事了。”
  
  丽天不禁握紧了他的手,连声道:“我们岂能如此?我万万不会等到那时才归来,不要说这么不祥的故事。”征士道:“人间的事,思量到不祥,才有退步抽身之机。你善自珍重。”于是二人洒泪而别。
  
  两人都是乘舟,一个上水船一个下水船,却是相背而行。征士的船小,行得迅速,片刻就混入众多行船里难以寻觅。王家却是大型的江船,横帆如翼,鼓风而前,征士过了一阵江上回望,还看见那帆影被朝霞染出艳色,良久才一点点缩小,驶向了碧空尽处。
  




33

33、未开花之三 。。。 
 
 
  舟车从南直隶到北直隶,相隔的距离是遥远的,但是相思相忆的话从北京的府邸到华亭的山野,心灵的距离却是了无间阻。征士每个月都要收到丽天几封信,有时自己还未来得及回复,对方的书函已经接踵而至,不多久就在案牍间积累了厚厚一叠。
  
  丽天住在京城,身入太学,父居台阁,自然有许多官场的见闻,他却丝毫不以仕途的话头来说,因此征士虽然和他书信来往,对京中风波却无所知悉。只有一次丽天来信,稍微涉及了一下政坛之事,大意说道,当日王阁老赴京之前向征士吐露对朝局的忧虑,不欲迎合言官而与首辅申瑶泉对抗,以免造成党争误国的局面,这篇话不知道如何泄露了出去,导致阁老处境为难,曾经推举他上台的言路感到十分失望,于是乎处处为难云。阁老与征士两个人自然不会泄露对话,只有丽天自己,在故交送行宴上讲起征士那八个字赠语的时候,却是稍提了提阁老言论的。当时觉得座中都是至交亲友,议论一下朝局也无妨,岂料祸从口出?丽天寻思了一下,当日座中同族子弟,家族利益相关,当无泄密之理,只有无锡顾泾凡和自己争执过“公论”,颇为不服,顾泾凡兄长顾泾阳在京为官,或许兄弟去信有所提及,导致流言蜚语之出,也未可知。
  
  征士看了,不以为然,回信道:“顾泾阳兄弟与君道义之交,纵有口舌相争,岂能飞语陷人?君子不可过疑人,‘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遇事当自省,不当他责。”
  
  丽天受了他教导,从此不再胡乱猜疑,两人鸿雁传书,继续还是游山玩水、花前月下的闲话。山中光阴易过,悠然过了一年。第二年是乡试年,丽天就读北京国子监,要在顺天府参加乡试,备考陡然紧张,于是便成了征士去信多而他来信少。
  
  丽天是个情绪外露的人,紧张之余就难免抱怨:“苦为一第,闭门读书如新妇,患得患失,可笑煞人。”征士看了不禁莞尔,回复说:“忆昔共砚,余二人专好古文诗歌,不切时用,致有金陵下第之惭。然尊大人其时未尝诃诘也,想亦知君夙慧,读书如立身,要当性灵中来方可。君其勉之,无劳过戕本质。”
  
  虽然这么说,征士也知丽天素来要强,少年时期因为专攻古文诗歌,导致金陵落第。富贵公子不以功名为务,却以不竞为耻,于是摈绝旧艺,力学时文,将原本飞扬磅礴的行文风格,硬生生框入八股的板滞套子去,从文坛盛名的诗文神童,跃然成为南北称誉的时艺才子。他本来隶属应天府辖治的诸生,如今却入北京国子监学籍,也是羞于重入曾经失利的考场,宁可在顺天府应举,湔洗前耻。征士知道丽天所谓“患得患失”,并非怕再次落第,而是怕名次不高,为人所笑。以丽天的心高气傲,宁可不考,要考就不能居于人下。
  
  因为熟知,征士倒多了一层担忧,直到八月桂花开后,京中秋试已毕,乙榜已出,丽天却没有急忙写信来报讯,征士不觉微笑:“多半是中了,否则定当急于倾诉。”山中信息不便,于是吩咐童子下山去买《登科录》给自己看。不料隐士的家童,也是一派山居的口吻,直接诧然回话:“《登科录》这等物事,不是隐士看的。”
  
  征士闻言大笑,于是将这话写入书信,去供丽天一笑。丽天果然也大笑回信:“为我所累,君竟成身隐不心隐矣!”关于自己科举的事,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幸不辱命,侥幸占魁。一第不足喜,唯愁来年南宫,又入一番棘围耳。”于是征士才知他不但中举,并且中了顺天乡试第一名,俗称“解元”,紧接着就是明春的会试。王阁老昔年会试第一,殿试第二,虽然次于状元却骎骎然与状元并驾齐驱,丽天自是以父亲为榜样,目光只在前三甲赐进士出身,余者都不屑论了。
  
  会试是举国盛典,比乡试更为要紧,征士不好多去信打扰,只是山中静候佳音。岂知二月初,春闱未开之前,丽天忽然来了信,文字凌乱,草草几句:“近中口语,境遇甚恶,思君不置,能千里命驾,慰我愁城否?”
  
  征士见信失色,知道以丽天的刚强,素来不作软弱语,此信语焉不详,却是恳求自己去京安慰他,他说“近中口语”,却不知是怎样的诽谤诋毁,导致他如此彷徨无助?这时也不顾隐居清静,急忙下了山,先去太仓州向王氏子弟打听。王冏伯却不在家,去年就已经入京就任了。其余人一时也找不到,只能折返华亭,回自己父兄家里。
  
  陈家门庭是中户人家,他入山隐居,父亲有兄长奉养,见到他来,一起七嘴八舌告知新闻:“了不得!侬识得个相府王公子,阿是在北京出格大事体?苏州处处都在讲,松江也统统晓得了唷!”
  
  征士按捺心惊,说道:“拿邸报来我看。”但陈家不是为官作宰的门户,日常不看邸报,家仆为他出门去跑了半个华亭县,才从一个乡绅家里讨到了本月数份邸抄。翻到一份,传抄着最近最热门的奏章,标题赫然是:“礼部主客司郎中高秋华,奏为顺天乡试情弊可疑,宜加简阅,以正视听,以严大防事。”抄录的弹章内文,指摘了一系列录取不当的举子之后,俨然列着丽天的名字:“自昔张居正掌柄,二子连占高科,人言藉藉,大臣之子致身青云,不复能见信于天下……王辰素号多才,岂其不能夺魁一经?而人之所共疑者,为其辅臣之子耳。是以乞请并将榜首王辰,与前者嫌疑数人一同覆试,则大臣之行迹可明,而王辰之抡元亦不为可疑已矣。”
  
  征士持邸报的手不禁发颤,虽然不入仕途,却也知道这些貌似委婉陈词的话语里,却句句都是最严厉的指控,直将丽天比作昔年张居正二子——昔年张居正弄权,让自己两个儿子连续登上进士榜首,导致士林滔滔,声讨不已,张居正死后终究导致清算,张氏二子一被迫自杀,一被流放烟瘴,至今不赦。从此后大臣子弟科举,无不小心谨慎,生怕重蹈张氏覆辙,那是众目所视,众手所指,一旦沾染“可疑”就再也难以洗刷了。
  
  丽天所谓“近中口语”,遭遇的就是这样的诋毁和指责。这是对举子来说,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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