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负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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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负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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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厮磕完头起来,沈太常一眼瞥见容貌,猛然吃了一惊:“好个娟秀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童子羞怯,不敢应声,管家代答:“公子取的名,叫做月仪。”公子看见父亲脸色已经沉了下来,连忙解释:“他本姓姓岳,因此孩儿胡乱取了这个名字。”沈太常发作不出来,挥了挥手:“一边侍候。”在书房里面踱步一圈,又道:“闲人都去忙罢,我在这里歇一会儿再问话。”
  
  管家和其他家仆闻言都告退了,太常在书案旁坐下,公子亲自奉茶上来,心中忐忑,知道老父定要抽查功课。果然沈太常喝了几口茶,随手抽了四书,提问了几句。公子不曾用功,答得磕磕巴巴,看见父亲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只好强辩:“孩儿……果然是荒疏了制艺,却是因为最近社友要做诗赋,分了些心思……咱们吴中,最重诗文才思,制艺倒是其次。我也不好意思落在人后。”
  
  沈太常闻言,呵呵而笑:“诗赋么?我年轻时候,也曾吟风弄月过来。你当我考不得你诗赋?我也不忙考你文章,先背几篇名赋给我听听。”公子便请出题,沈太常道:“你的书童取名月仪,可见你多在花月文字上用功。那便给我背老苏的前后《赤壁赋》出来。”
  
  公子登时轻松,心想这般常读的文章却来难我?谁知道自觉烂熟于心,背起来却不是熟极而流,才背到“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便即迟疑错乱,一时间满肚皮的文句都无影无踪,结巴着背不出下句。沈太常冷笑道:“这才几句,就不记得了?苏文都不熟,你做的什么诗赋!”公子汗流满面,东张西望,忽然神色一定,流水价背诵下去:“……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沈太常顿生疑惑,看见公子的目光越过自己望着后面,于是回头一看,却见一边侍候的书童站在身后博古架旁,正偷偷将一个青花胆瓶的背面转到前面来,再凝神一看,那烧制的青花图案,前画后字,正是《赤壁赋》。太常怒极反笑,说道:“好眼神!怎么不去练百步穿杨?”
  
  公子眼看揭穿作弊,吓得赶紧跪下受罚,书童月仪也慌忙跑来陪公子跪了。沈太常并不忙着责罚儿子,先沉着脸问书童道:“你识字不少?倒知道那是赤壁赋。”书童仍旧不敢做声,公子说道:“他本来识得几个字,在塾里陪读,先生又教了些。孩儿常念的诗赋,他也记在心里的。”沈太常道:“那便是拐着弯儿狡辩给我,你平日也常常念这些诗赋的,只是今日忘了?”公子苦着脸,心道:“老爷真是难缠,在朝中受了皇帝老子的气,回来教我不得安生。”却听月仪在旁边声如蚊蚋,吃吃的道:“公子不曾狡辩,这些诗赋,委实是常念的,小人所以记得。”
  
  父子俩没料到他忽然插嘴,倒是一愣。太常便道:“你记得?记得几句?”月仪胆小,第一次见到老爷就被如此追问,涨得满面通红,半晌才道:“公子最爱念的段落,小人记得些须。”沈太常道:“那他最爱念的是哪些?你且说说。”
  
  童子的声音还是稚嫩,念出名家辞赋的时候也毫无雄浑气魄,但是童音朗朗,背诵出来的却没什么讹错:“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
  
  沈太常皱了一日的眉头慢慢舒展,最后批驳了一句:“念走了两个音,可见听来的不地道。”抬手道:“都起来。将你主人的诗文稿找出来,送我房里慢慢看。”
  
  公子一喜,知道今天这关总算过了,看见老父端起茶碗,赶忙上去献殷勤添水,笑道:“父亲是致仕了的,怎地在家里跟孩儿还来端茶送客?”沈太常听了失笑,骂道:“有这油嘴的机智,怎地不上心读书?”看着书童在房中找平日的课稿,忽然道:“这孩子不错,今年几岁了?陪读了多久?”公子说:“十四岁,上个月十两银子才买回来的。”沈太常叹道:“可怜!多半也是好人家儿女,若非朝廷失道,民不聊生,谁肯为区区十两银就将好好一个标致聪明的孩子卖出家门,骨肉分离……”
  
  公子知道他一愤慨朝政,就有满腹牢骚要发,只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奉送老父回房安歇。刚刚告退,沈太常想起一事,又叫了回来,肃容叮嘱了一篇话:“吴俗儇薄,我也素知本地风气,好南风、狎娈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买个美童回来陪读,多少也有学样攀比之心——你什么心思我是不管,我治家不许出这般胡闹的事,理会不曾?”公子满口应承,退出门去了。
  
  一直走到外面游廊,这才将强忍住的笑容释放,一路打跌跑回去,到了书塾院落的月洞门口,迎面看见月仪终于收拾好了自己历年的文稿,抱着书匣正往老爷房内送。公子笑嘻嘻招手叫他过来,附耳说道:“老爷啰嗦,要是问我和你睡觉不曾,你千万不要说实话。”月仪小声答了是,公子道:“不要怕他,反正糊弄过去,等他再次上京就好了,这家里还不是我做主?”月仪呐呐道:“可是……公子出门迎接老爷的时候,仿佛提过,老爷是什么致仕,以后都要悠游什么林泉,再也不上京了的。”
  
  一桶冰水浇到满腔兴头上,公子顿时捶胸顿足:“吓!我怎么忘了?他是再也不上京了的,这般晦气!被他盯在家里整治,我是要长长久久不得安生了!”
  




12

12、虹台月之二 。。。 
 
 
  沈太常整治儿子的手段,果然雷厉风行,隔日将文稿涂抹批驳得一塌糊涂,丢了出来:“制艺不行,诗赋也欠通,有何颜面!别的不消学,去将唐宋名家的诗文细细揣摩。你的性子浮躁,要学宋人的严谨,宋人第一等的大家是东坡,好好去看。”
  
  公子只好恪遵台命,叫月仪去书肆买了一套《苏文忠公全集》回来细读。那厢家塾的西席先生也探亲回来了,沈太常延请他坐谈了一次,因为先生口中称了一句“虹台贤弟”,太常便问:“虹台,却是何人?”先生道:“是公子的雅号。”沈太常顿时哂笑:“还未加冠的少年,就有字号!那几句歪诗烂文,也是拿得出手称得起雅号见得人的?”从此不大作兴先生,过了一阵子婉转送了赆仪,打发出门,不要他教儿子了。
  
  虹台公子见了这些手段,只是打颤,心道老父想必要来亲自教导自己念书做文,那简直是书房里面日日坐阎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好太常是个诚朴的人,相信古贤的说话,“君子不教子”,要学个“易子而教”,和一帮老朋友探讨了几次,商量定了,将儿子送到同城姻亲叶孝廉家去念书。那是沈虹台的舅父兼岳父家,几个表兄都已经释褐出仕,舅父叶孝廉为人又慈和,看见娇客上门,眼里都是疼爱,对亲家反而遮掩几分。沈虹台逃出生天,满心欢喜,每天在父亲面前老实,去舅家宽纵,依旧快乐逍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叶孝廉家的小姐,本是沈家未过门的媳妇,虹台平日读些歪书,难免幻想逾墙钻穴密约佳期的勾当。偏生叶孝廉别的事宽纵,闺阁却防闲甚密,因为外甥兼女婿来读书,为了守未婚夫妻不得相见的风俗,特地在家里筑起一道高墙,隔绝内外。墙边绝无可以偷窥攀援的地方,以免女婿在家演出一本西厢记来。沈虹台虽然自七岁之后就没再见过表妹的面,但是沈叶两家都是美玉明珠般的人物,自己这个未婚妻自然也是倾国倾城的佳人,婚前居然没有半点风流韵事可做,好不扫兴,暗自咒骂了舅父几遍:“这老儿也是,迟早是我沈虹台的妻,有什么好防?难道还怕我始乱终弃、败坏你家名声了不成!”赌气跟沈太常婉转提议,早日娶媳妇过门孝顺老父,谁知道又被太常一棍子打了回来:“功名未就,谈什么成家!你看看叶家表兄,没有一个白衣,你至今连秀才青衫都穿不上,有什么颜面委屈你表妹来做没诰命的少奶奶?”
  
  虹台大恨,觉得父亲直是不通情理,又觉得岌岌乎危哉,以老父这等固执,搞不好自己一日考不取功名,就一日不许自己娶妻快活,绝色娇妻要是拖到二十、三十才成亲,风光也少了大半,有何乐趣?这么一想,倒闷头发狠,努力读了几个月的书,每天磨练八股时文,写出厚厚一叠课窗稿,舅父批点之后,又送给父亲审阅。太常用了三天工夫,慢条斯理看毕了,微微颔首,却下了一个评语:“努力可嘉,火候尚欠。我看你也不是不能读书,只是缺乏灵悟,导致文字板滞,不够清通。月仪的天分都比你强些。”
  
  前面的训话,虹台有备而听,倒也没觉得什么,最后一句却是意外,不觉脱口道:“月仪?他才学几天文字,就说比我强?”沈太常道:“正因为他没学过几天文字,才看出天分聪颖,品质不凡。你学了十年八股,至今连起承转合都做不巧妙,他连正经开蒙都不曾,现今已经会做很好的破题,岂是容易?”
  
  虹台满心不爽,第二天在叶家书房就寻书童质问:“你几时也学起做八股时文?谁教你的?”月仪道:“不是老爷吩咐说,舅老爷出题,公子做一篇,我也得陪做一篇么?我原本半句也不会做,开手几篇的规则还是公子教的,公子忘了?舅老爷也点拨了几句。”虹台稍微气平,要过他的文稿看了看,说道:“也不过有几句稍微漂亮齐整些,整体哪里及我?老爷为了激我上进,真是什么话都说来气人。”拣出其中文法不通、四六不正的几篇肆意批驳了一顿,这才心气舒畅,于是道:“用了这几个月的功,好不累人,好久都不曾闲散开心!你今晚三更,到我房里来睡。”
  
  他平时是这般颐指气使惯的,以书童为娈童也是吴中风俗,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只是要避严父耳目,才约半夜。谁知道月仪红着脸,头一遭回绝主人:“老爷说了,不许我去公子房中过夜,否则立即撵我出府,还要赏公子一顿家法。”沈虹台哼了一声:“半夜三更,他又不知道,你只管来。”月仪道:“老爷晚上都拘我在他屋里练字,三更是不放出院落的。”
  
  虹台大惊失色:“岂有此理!我只道他是个最正气的人,难道在京里也学了些老不正经的勾当,却来抢我的书童?太无耻了!”月仪顿时双膝跪倒,辩道:“老爷确实是正气的人,万万没有……公子说的勾当。老爷只是说我从小没有正式练过书法,笔锋不正,需要下一番苦功纠正,因此上每晚限定我练三百个大字,小的每晚不到三更开外,是写不完的。公子不信,有逐日临的碑帖为证……并无工夫做别的事体。”
  
  虹台反而笑了起来:“罢罢,有也罢无也罢,难道我做儿子的还捉老子的奸!再说床头的娈童不是妻妾,又不算他扒灰,你急着分辩什么?”月仪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只道:“老爷委实没有做任何事,小人的清白不足惜,公子要是这般寻思老爷……就大错特错了。”
  
  虹台微微冷笑,道:“没有就没有,你哭什么?你也有清白可言?”将文卷都撇在桌上,指使道:“你出去把门口侍候的都打发了,再拴了门窗。舅父今日出门拜客,一时半晌不会归来,正好闲耍。”月仪知晓他的意思,不禁迟疑:“舅老爷是公子的丈人,万一被他晓得,更是不好……”虹台皱眉道:“晓得就晓得,难道他还为这事,不将女儿嫁给我?他们要大家脸面,赖婚的名声是断断不敢应承的!”看见书童兀自不动,恼得一把将他拉过来,直接推到书案上,说道:“夜里不成,白天总许我开心罢!你不害羞,我也不怕被外头叶家下人听见。”
  
  他生的其实有一半像母亲,只有发怒的时候,两道斜飞的剑眉皱拢来,薄薄的唇角添了冷笑,才有几分沈太常的怕人威严。月仪呼吸都要凝滞,不敢不遵从使唤,爬下去先打发了外面守门侍候的叶家仆人,再关门闭户,乖乖的任公子宰割。重新躺回案上的时候,看见虹台一手扯着领子,俊美的脸庞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居高临下斜睨自己,一时间心头小鹿乱撞,忽然想起四个字,不知道是什么书上看来,却是“意乱情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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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虹台月之三 。。。 
 
 
  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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