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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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故事-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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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他说出炸桥的话了,收不回了。
  张老说:那他当初为什么不说“我要自杀”呢,我觉得蹊跷。
  我说:您讲过,弱者迷恋爆炸效果。何大智一定权衡过炸十人和炸一人的效果,当然是前者更富于证明性。我想何大智一定渴望扬眉吐气,渴望自己最后一把不输给刘遵礼。事实也是,刘遵礼被他这一举动*了。
  张老说:有漏洞。我再假设,为什么不炸他老婆的村子呢?
  我说:何大智起先只想用威胁炸人来赌博。何大智说要炸老婆的本家,怎么挽回?更何况那高坑是个恶地,人凶得不得了,大家听说何大智要炸他们,还不把他打死,何大智不会这么傻。
  张老说:他要死,为何拖个人陪呢?
  我说:您说的是吴军,吴军不知是哪里人,但极度厌世,原是待死之人。我这里有他的遗书,上面画了女人,写了诗,说,来本无根,去本无痕,你本无身,我本无形,就在美丽地结束不美丽的生命。我判断他是失恋之人,奢望自毁。
  张老说:一手破诗。
  我说:他叫四大山人,会画画、写诗、唱戏、武打。他老板说他艺术不错,我觉得至少是有文化的了。一个有文化的人在县城旅社擦桌子洗碗,说明自弃。很多人不就喜欢这样吗?你说我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好,我报废给你看。你不爱我,我就报废,我越报废越超然,越报废越清高。我觉得挑在情人节这天升天,是吴军的主意。何大智没文化,定然想不到。
  张老说:对,有点文化的人就这样,特喜欢看《读者文摘》,特重视情人节啊圣诞节啊母亲节什么的。
  我说:我老觉得这是一场由失恋导致的恐怖主义。何大智想对傲慢的刘春枝发出恼怒信号,吴军想对心中的女神发出自毁宣言,两个人凑一起,互相影响,就成行了。何大智可能有点不坚决,早有死意的吴军则裹挟着他前进。
  张老说:直觉上我感觉不对,你就可能吧,假设吧,编吧,反正这类案件破不破都一样,破了也挽回不了什么。

极端年月(28)
我心想,你老怎么这么轻慢,我自己都差点成炮灰了,你还争辩什么,你失过恋么?
  我说:谢谢张老。
  张老却是说:别和老头见怪了,再见。
  我说:再见。
  张老说:再见。
  1998年6月5日…6月10日
  整理好材料后,我交给副大队长,副大队长签字“可”,又交给大队长,大队长签字“可”,大队长从局长那里回来后,叫我们去行管科领点钱,准备赴京汇报。在行管科那里办手续时,我顺便问了下周三可的悬赏金,人家却说他对着镜子把脖子割了,血溅三尺,死了。
  我说:你确定是周三可吗?
  那姑娘说:是啊,怎么不是?
  我想这65400元,我们应该再给他添上4500元才是。可是添再多都没用了。
  下午我拿着批示去行管科支另外一笔钱,会计姑娘又急忙说,没死呢,周三可中午猴急着赶来了,把悬赏金一文不少地取走了,还一张张地看,怕是有假钱。
  我说:我说呢。
  6月5日,我们坐飞机赴京汇报情况,公安部表达了疑虑,但还是承认了破案结论。我订票准备从北京站回,忽然想到那北京站的门,便想到张老,便和副大队长说要不要去探望探望他。副大队长当然同意,我打张老电话,却发现始终只有一个女士在说,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我又把电话拨到公安部刑侦局,负责接待我们的人说:张其翼同志死了。
  怎么可能?
  但人家就是这样说的。
  我忽觉被一盆水兜头浇下,竟是跌坐于椅,半晌不能言语。那边好似知道什么,又说:实验炸药时不小心牺牲了。
  我回头对副大队长说:张老弄炸药不小心把自己炸死了。
  副大队长一惊,忽而说:怪人啊,会划水的被水呛死了。
  次日,我们买好又大又阔的花圈,唏嘘着赶往八宝山,原以为那里哭声震天,可是一走进追悼会现场,却发现只松松散散摆了七八只花圈,稀稀落落站了十几个人。张老坐在遗像里,嘴唇紧扣,眼神凌厉,将所有人拒之门外。旁边有惨白的对联一幅,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功勋卓著思无可追。
  横批是:烈士千古。
  我们向着骨灰盒鞠完躬后,才知没有一个家属过来扶接、握手。我们便退到一旁,听一个戴眼镜的警监严肃地走到堂前念悼词,他面无表情,念了诸如舍小家顾大家、莫大的损失等词,正要念“永垂不朽”时,话筒突然没声音了,他拨了拨,声音又刺响起来,他想也差不多说完了,便鞠上一躬,在别人的招呼下走了。然后大家忽喇喇走了,手机此起彼伏响个不停。我回头看了眼,张老还是那样拒人千里之外地看着,甚是凄寒。
  在外边,我们问了个相熟的部里人,他叹息道:张老是鳏夫,又没朋友,可怜的很。
  那人又说:张老一直住在老宿舍,不开窗帘,深居简出,说是专门研制一种针对人体的炸弹,也研究出来了,很少分量,能在极短时间内,根据骨骼结构和肌肉分布情况,对人体实施摧毁力极强的定向爆破。张老在遗书里说,科学外表看像个美丽的女子,本质却又是邪恶的,你越知道这东西不能研制,可又越禁不住它的诱惑。东西没做出来时,张老还正常,还来上班,做出来了,就完了,就在家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怎么办,因为世上没有活人可以供他实验,拿到猪羊身上实验又不具有针对性,他心一狠,便把自己当实验品了。张老在遗书里公布了炸药配置方法,希望能给我们一点提前量,就是未来有人这样爆炸时,可以做到心里有数。我们看了几遍,代码太多,看不懂,又觉得邪恶,便烧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极端年月(29)
我问:张老是如何把自己炸掉的呢?
  那人说:2号晚上,老宿舍发出嘭的声响后,邻居就报案了。出警的人赶到后,推开门,发现房间很干净,接着又推开卫生间,发现牙刷、毛巾和水管也完好无损,水龙头和莲蓬头还在哗哗地喷水,只有天花板和角落还涂抹了一点肉酱。按照遗书上的说法,张老应该是在天顶、脖颈、胸脯、后背、腹部、膝盖和脚面安装了七枚液弹,把自己炸粉碎了,可是又没有伤害到别的东西。你看追悼会上有骨灰盒,其实盒子是空的,他的尸骨都让水冲走,冲到下水道去了。
  我忽然悲怆起来,忽然想到张老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我的。他说:再见。我说:再见。他又说:再见。我想他是在特意向这愚蠢人世的代表挥手,他说,傻孩子,我要去天堂寻找聪明的伙伴了,不陪你们玩了。
  我们回去时,看到北京站正厅果然是个门字,门下穿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衣服的人,提着大包小包,你推我撞,熙熙攘攘,各有方向,各有目的,各有事情,只是不见张老其人,我便省张老万世孤独。
  归来后,我越念及张老,越觉自己是偷走了奖赏,因为我并没找到让何大智、吴军达成死亡默契的切实证据。当日他们结拜有言“但求同死”,但也只是宣誓而已,很难相信,刘春枝给何大智造成的痛苦,会感染到吴军;反过来亦是。我和朋友聊及此事,朋友却说,即使你的结论是错误的,那也是目前最靠近真相的结论了。
  我心下不安,却也只好如此了,在我的智力范围内,这已是殚精竭虑了。
  忙完一切,回到家,忽见着白发一路长进妈妈的头发,便说:妈,你老了。
  妈妈说:哪里老了?我没有变化啊。倒是你瘦很多了。你看,你瘦得腮骨都出来了。
  我说:没有吧。
  妈妈说:我老是惦记你不结婚,新谈朋友了吗?
  我说:没呢,不是忙案子吗?
  妈妈说:媛媛就莫要了,以后就是找你也莫要了。
  我说:她可能找我吗?
  妈妈说:我就是提醒下你。
  到巷口,拜见王姨,王姨露出欣喜的门牙,心疼地说:老二回来啦,瘦了不少。然后拉我进门,小声说:老二你出气了。媛媛的事不知怎么被发现了,科长老婆跑到单位,狂抓媛媛的脸,闹得很大。起初大家以为闹一下就算了,谁知那妇女足足去闹了大半个月,一直闹到媛媛不敢上班,科长在单位也作了检讨,可是夫人还是不依不饶,竟又天天到纪委上班,把纪委上烦了,便把科长免了。科长回头就和夫人离婚了,一出民政局,他就找媛媛,说是总算可以结婚了,可媛媛不知怎么回事,以前对他挺好,这下却不答应。这科长就拿刀出来唬人,媛媛还是不答应。至今还没解决呢。
  张姨恰好进来,说:媛媛是势利小人,官免了,就不跟人家了。
  我说:我妈怎不跟我说?
  王姨说:你妈嗤了三声,大概是要保持蔑视的姿态。
  我想到我妈,心下忽然凄凉,我爸去后十几年,都是她做饭我吃,我今日也要做顿饭她吃。这么想便起身去买菜了。路过菜市场,看到公共厕所,以前那里坐着纹绿眉毛的阿姨,死气沉沉,群蝇毕至,现在却仙气袅袅,芬香扑鼻,门口也换成个低头看书的男子,穿西服,打领带,摩丝头光光的。
  我望了那厕所门楣一眼,有红福字倒挂着,旁边又有长条红纸一方,写“开张大吉”,我想这是个什么世界。

极端年月(30)
1998年6月14日
  “情人节爆炸案”过去整整四个月,我被副大队长、大队长、副局长先后找去谈话,被告知提了个中队教导员,享受副科待遇。我回来时,背着手在新办公室内走过来走过去,总觉得墙上少了幅画。挂《劝世歌》好似太俗,挂《泉》又太暴露,挂《清明上河图》或许贴题,想想,还是自己动手把《人民警察之歌》的宣传画挂了上去。如是,忽来了个实习警员,拿着材料要我签字,我看都没看就签了。那小孩要走,我又招手叫了回来,把签名看了一遍。
  我心想,范教导啊范教导,你也该练练字了。
  下班时,我小心锁好办公室,竟是有些不肯走,总算转身时,忽又见面前站了一个衣衫褴褛、浑身发臭、皱纹纵横驱驰的老头。老头看到我就松开板车,趴在地上磕头,我心想这是谁把他放进来了,转而又觉自己站得太高了,便蹲下说:老伯请起。
  老头抬起头,喷出一嘴口臭,说:我认得你,你是好干部。
  我说:你说仔细点。
  老头又说:我认得你,你去过我们文宁县。
  我这才惊醒过来,来者却是文宁县富强乡何山小组的何文暹,却是死者何大智的父亲。当日我们去找他,他自顾采药去了,好似麻木,如今怎的又赶来了。
  我说:你来干嘛呢?
  何文暹说:我来拖我儿尸体。
  我骇然摊开双手,说:只有一把灰,怕是火葬场处理了。
  何文暹的眼皮忽然上下榨起来,不久,便榨出好几颗黄豆大的泪水,接着又痴了,好似脊椎被人击断了。我看得心下不忍,便进了办公室,找到火葬场电话拨过去,问了竟然有人值班,便按了下遥控器,那边吉普车怪叫了两声。
  我出来后对何文暹说:老伯,我带你去火葬场。
  何文暹就又复活了,站起来去拖板车。我说:不用拖,就放在这里。他好像没听懂,不舍得放下,我又大声说:放在这里,没人偷的。何文暹才小心把板车拖到一边。
  我开着车载着何文暹往郊外疾驰时,用余光瞟了下他,却是发现他也不瞅矗立的高楼大厦,也不看飞转的灯红酒绿,就是缩着身子扑簌扑簌掉泪,好似我以前送过的一个走失儿童。
  到了火葬场后,值班员把何大智的骨灰盒搂了出来,何文暹看了很久看不懂,我说:就是这个,你儿子就在这里。何文暹便去找机关,找了半天找不出来,我一拨,那盒子便开了,何文暹解开小袋一看,果然是些灰,双手竟抖索起来,好似一时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我正要扶,他又放天哭起来,那眼泪一颗颗滚,像石头一颗颗滚。我知是真悲伤,便让值班的弄些饭食来,那人端来冷饭后,何文暹用手抓了几把,塞下去,把喉咙噎住了。咽了几口,咽不下去,便呕出来。有些米饭掉到地上,他便用手一粒一粒捉起来,捉完了又用袖子擦地,说:麻烦了。
  转而他又说:是我害死你了啊。
  我心想这是怎么了,见值班的好似也为难,便把何文暹扶回车上,把他拉走了。这一路,他就是把头一下下撞在骨灰盒上,说:是我害死你了啊。
  我说:老伯别难过,不能怪你。
  何文暹起初没在意,我又劝了几番后,他忽说:怎么不怪我?就是怪我啊。
  到大队后,我把车停在板车旁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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