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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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故事-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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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文暹起初没在意,我又劝了几番后,他忽说:怎么不怪我?就是怪我啊。
  到大队后,我把车停在板车旁边,进去打电话给门卫,要他准备点饮水食物,然后把何文暹请到沙发上,任他哭泣。这样哭完了,何文暹好像洗了个脸一般,竟是往我办公室四处惶恐地望。我说,老伯别难过,你有什么可以跟我说。 txt小说上传分享

极端年月(31)
何文暹看了眼我,我直视着他,点点头,他便放松下来。
  何文暹说:我儿是被我逼死的。95年热天,我儿在铜矿不做了,回家呆着。我问怎么不做,他说开除了。后来我才知不是被开除的,是自己溜回来的,溜回来是因小学有个秦老师,他就是想和秦老师鬼混。有一天,我赶牛从小学后边过,猛然看到我儿和秦老师光身子躺床上,亲嘴,互相摸下身,便受不了了,便拿锄头进去,一锄头打中秦老师屁股,那里响了一下。我儿傻了,赤身跪地上,说敲死我吧。我便找来教鞭,狠命抽我儿,抽得胸前背后条条紫痕。我说,不知羞的东西,没爹娘教的东西。
  何文暹说:第二日秦老师一瘸一拐走了,再没回来,人们只当调走了。我儿神不守舍,我便绑住他,我们家的问,我就说他偷了东西。后来看来要饿死我儿了,我们家的就要自杀,我看看也不行,放了他。后来我听说高坑刘春枝要倒插门,就找了媒人。我记得我儿为这事哭了一日,不过最后还是同意了。我就是想让他正常点,但他矫正不过来,后来竟要炸大桥,这也是我害的,我做得太绝了。
  何文暹的话很难听懂,可我却是越听越开朗,身上竟热血翻腾。至此,我才知道,何文暹正是那秘密的瓶盖。我想做个笔录,写好了时间地点,忽又觉得不必。我把笔抛下,说:老伯别伤心了,我给你安排个住的地方吧。
  何文暹忙站起来说:不麻烦了,你是好干部,不麻烦了。
  我问:那你住在哪里?
  何文暹没听懂,只是鞠了一躬,捧着骨灰盒走出去。我跟着出来,已看到他把小盒子用粗绳绑在硕大的板车上。我说:你要走吗?
  何文暹说:我从来没跟人说过,我有罪的。
  我正思着要挽留一二,忽而又闻到那口腔里的积垢味道,便管住了自己。门卫送水和面包过来后,我把它们塞给何文暹,想想又加了两百元钱。我说:别难过了。
  然后我看着何文暹拖着板车,念念有词地走了,他先念五个字,接着念四个字,接着又念五个字,接着又念四个字。我听不太懂这方言,便不费力猜了。我慢慢看着,看着他像团黑泥消失了,感觉不可知的世界一块块清晰起来。
  刘春枝为什么偷人?
  因为何大智不过夫妻生活;
  何大智为什么打工?
  因为想逃避与刘春枝在一起的尴尬;
  何大智为什么绝望?
  因为何文暹拆散了他和秦老师,虽然何文暹保守秘密,但来自父亲强有力的判决,令何大智自觉是被塞来塞去的物品;
  何大智为什么告诉刘春枝要炸人?
  他要找这个名义;
  吴军声音为什么高尖入耳?
  这个自然是;
  吴军为什么喜欢演旦角,为什么描口红,画鬓角?
  他努力使自己本质如此;
  吴军为什么愤恨厂长?
  厂长刺伤了他对本质的自我认识,羞辱了他内心最美好的一部分;
  吴军为什么和罗汉狂殴?
  罗汉们调戏他,说他龅牙*,定然是个同性恋,不小心揭示了他;
  吴军为什么弄那么多身份证,并隐瞒出生地?
  想避开人们对其准确的指认和指责;
  吴军为什么写那样的诗?
  他对环境绝望,对自己绝望。
  吴军为什么要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那女子去除长发后,竟然就是吴军;
  他们为何结义?
  实是拜堂;
  他们的不自由各在何处?
  何的不自由来自何文暹,何文暹发现吴军何大智的事后,将何大智赶回到刘家,刘春枝构成新的不自由;吴的不自由来自罗汉和街道的敏感,以及自己的敏感。吴军觉得无处可逃;

极端年月(32)
他们何以选择死亡?
  在自由不自由间,只有死亡过渡。当不自由难以忍受,而自由又遥不可及时,死亡取代自由,成为美好想象。
  何以又选择自杀性爆炸?
  是要用整个世界来摆平他们的委屈,愤怒和可怜。
  接下来,我的思维便飘荡在两间旅社,我想我像上帝一样,看到了他们最后的时光。
  在友丰旅社杂物房,我先是看到一张孤零零的床,何大智坐那里看星星,他是掉落的一颗;后来又多了一张床,吴军坐那里看星星,也是掉落的一颗。两颗星对视一眼,好像你终归是这个世界的,是陌生的,无话可说。
  几天后,一张床躺着血流不止的伤者吴军,另一张床空着。何大智敷药,包扎,喂汤,像女人照样男人一样照顾男人。何大智眼泪哗哗地说别和罗汉较劲,你就当他们是猪,不要和猪较劲,吴军说没什么的。
  又几天后,一张床躺着两人,或者另一张床躺着两人。吴军对何大智耳语,我每次听孟庭苇都起鸡皮疙瘩。她唱,两个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温。是否每一位快乐过的红颜,最后都是你,伤心的妹妹。
  又一日,一张床只躺着吴军一人,吴军盖着戏服酣睡,地上是擦拭过精液的卫生纸,何文暹推门进来,见到这个,悲怆而恶心。何文暹在店前等到买菜回来的何大智后,什么也没说,提着他就走,人们骚动起来,说这个父亲很愤怒。吴军也推开窗看,看得眼泪流出来,心想再没缘分了。而何大智像那个运城县的知青,在看到县城的琉璃瓦、水泥路越来越远,而中巴车的尾气和乡下油菜花又越来越大时,被溺死的情绪包围。他对何文暹说,信不信我杀了你?何文暹找到司机用的摇杆,递给他,说,你现在敲死我吧。
  几天后,吴军在一张床上辗转反侧,何大智忽归来,两人喜极而泣,又哀伤不已。沉默很久后,吴军说:我们去死吧。何大智说,好。吴军说,去长江大桥死吧,毛主席写了诗,风景壮美。何大智说,好。两人依依别过。
  又一日,吴军在一张床上发呆,何大智疲惫地进来,将炸药塞入床下。
  又一日,两张床都空了,只留下一个揉皱的香烟盒、一双雨鞋、一首诗和两张身份证。
  吴军和何大智在凌晨五点漆黑的县城街道手拉手走,又冷又饿,后来,饿得没重量了,便飞。吴军说:用力点,上边就是光明了。何大智就用力扑打翅膀。吴军说:看到阳光了吗?何大智说:看到了,太刺眼了。
  两人飞落幸福旅社后,吃好,住好,像王子,像公主,像世界末日。只不过何大智终归要害怕一下,便跑到厕所哭,他哭世界无容人处,无立锥地。而吴军早是无可念之人,他大声呵斥何大智:别哭啦,哭什么哭?何大智便像恐惧的孩子,停止抽泣。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被车撞死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得癌症死了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打仗打死了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走路被杀死了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说:人都有一死。不是这样死了,就是那样死了。
  吴军问:死了能带走粮食和人民币吗?
  何大智答:带不走。
  吴军问:活30岁是活吗?
  何大智答:是活。
  吴军问:活60岁是活吗?
  何大智答:是活。
  吴军说:是造孽。
  何大智说:嗯。
  吴军问:你爹骂你你开心吗? 。。

极端年月(33)
何大智说:不开心。
  吴军问:你老婆爬在你身上你开心吗?
  何大智说:不开心。
  吴军问:罗汉们轮番取笑你你开心吗?
  何大智说:不开心。
  吴军问:工厂老板随便开除你,你开心吗?
  何大智说:不开心。
  吴军问: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开心吗?
  何大智说:不开心。
  吴军问:这些是什么呢?
  何大智摇头。
  吴军说:这些是活着。你还想活吗?
  何大智说:不想活。
  吴军说:你是爆破手,知道爆炸后的感受吗?
  何大智说:不知道。
  吴军说:像打针,像蜜蜂蜇一下,很快,快到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何大智说:嗯。
  吴军说:不要怕,我陪你死。
  何大智说:嗯。
  吴军说:别嗯了,看着我,孩子,就这样看着我。跟我说,我爱你。
  何大智说:我爱你。
  吴军说:大声点。
  何大智大声地说:我爱你。
  1998年6月14日夜
  我这样激烈地想了很久,竟是像一个写完小说、作完曲的人一样,以为自己拥有了一个世界,要急于告诉一个妙人。可是又突然发觉,自己恰恰是这个秘密的信托人。
  许久,远天隐隐传来打雷声,我才想到另外一件事。
  我打电话给妈妈说不回家了。
  我说:妈,你给我叫次魂吧。
  妈妈说:你这孩子怎么了?
  我说:你就叫吧,我想听。
  妈妈好似有些害羞,说:老二回来啊。
  妈妈又自答:回来了唉。
  我数了下,第一句是五个字,第二句是四个字。心下忽然翻江倒海,挂了电话,关上办公室,就去开车了。
  我把车往大桥开时,时速是80码,跑了一刻钟。忽而想,这样跑上高速,跑上省道,跑到山路,跑到河里,竟是要一个日夜。如是人走,七百里几可算是长征了。我跑得心急了,又想人家太老,走不了这么快,便打慢速度,一边走一边看。看了一会儿,就要用雨刮了,却是像一头扎入雾海,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这样鬼迷心窍地走走停停,又兜转过来寻,却是寻不着了。我就想,何文暹一定拖着板车去哪个隐蔽地躲着了。心下便叹息起来。我想自己是送不成了。明天一早,太阳出来,何文暹就会抖索精神,念念有词,拖着孤零零的骨灰盒往故乡走。
  我让警灯无声地亮着,拉开车门,坐在那里慢慢抽烟,好似看到爸爸在几里外的雨天骑着自行车往家赶。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阵后,便斜着浇灌起来,夜路上有了庞大的水花,起了浓厚的水雾,人的眼皮便挣不开。我看到爸爸肩膀左一晃,右一晃,勉强骑到了一个转弯处,他想雨太他妈大了,路太他妈遥远了,怎么骑也骑不动,然后又大概听到了一种好听的声音,便仔细听起来,等他听明白了时,那轮胎在水面上劈波斩浪的声音已经奔到眼前,他头也没抬,便被撞飞起来,好似地球是老天,老天是地球,这样转了许久,眩晕了许久,终才像一袋面粉,无声地扑落于路旁的草丛,接着圆轱辘变成方轱辘的自行车又咔地一声撞到树上,把我爸爸吓坏了。我爸爸匆忙看看自己,整个人好好的,就是里边像拆散了一样。
  那天我在家忍着瞌睡做作业,想不做又害怕,暗自偷了几个懒,将就做完了,便马上钻床上去睡了,而妈妈则把暖好的菜愤怒地倒回锅里,嘴角狠毒地骂爸爸,说范老子你有种,半小时不回,一个小时也不回,一小时不回,两个小时也不回。后来又有些担心,可是拉开窗户,雨便飘洒进来,浇了一身。妈妈便宽慰自己,男人也要打打牌的,也要应酬的,家里没电话,带个信回来也好,不带是太看不起女人了。看不起就看不起。

极端年月(34)
妈妈便也把自己哄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妈妈醒来,一直眼皮狂跳,看范老子还没回,很有些预感,便急急出门,刚一出去,便声嘶力竭地喊起来,那声音就好似要把天空生生撕开一般。我还在床上就心脏狂跳,踉踉跄跄赶出来后,看到我爸爸身体蜡白,衣服滴水,像个皱巴巴的东西,爬在门口一动不动。我知道他辛辛苦苦爬回来,是要看我作业做好了没有,没有做好就揍我。
  后来我就自由了。
  1998年6月23日
  我的教导员瘾还没过足,便接到通知,去龟寿山一个会议中心参加警衔晋升培训班。起初几天,都是大老爷们在一起,没甚意思,我便独自散步,走上山顶,便看到江岸区的度假旅社区了。我想幸福旅社就在其中,何大智推开窗户,又回头叫吴军:你看,那里有个人。
  吴军看了几次,看明白了,说:世界好大,那么远的人都能看到。
  最后一天,中心忽然涌来一批要到银行上岗的女青年,个个脆嫩欲滴,看的我是眼花缭乱,就想在这里培训到老。是夜,我们办毕业舞会,这些妹妹果然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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