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鲜血流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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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如鲜血流千年-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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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籁相和,天人合一

  我无法改变什么,我什么也不能改变,我能看见我自己,那一年鱼玄机十九岁。 
  她仍旧写诗,仍旧扔进曲江水,咸宜观香客更多,他们都是冲她来的,他们拿着写着她诗歌的花笺,来讨好她的。 

  起先,她并不理他们,她只喜欢看他们为她奔涌而来的样子。 

  那证明她还有魅力。证明李亿不要,自有男人会来找她。 

  你诱惑过男人吗?你要知道,诱惑是一种快乐。 

  一切都是玄机,是宿命,她没有想到,她爱的人,不久,一个个地离开了她,她根本无法挽留住什么。 

  什么也挽留不住,人,活着,是如此悲凉不堪的。 

  娘死了,死的时候握住她的手,薇儿,娘不放心你。 

  不放心又如何?在那破旧的寒屋,窗户在风里轻轻地摇,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木头在哭,娘的手在冷,慢慢地冷,冷如寒冰,她紧紧地攥住,喊,娘,娘,不要走。 

  她没有给过娘希望过的好日子。 

  可死神不听,该走的都会走的。 

  她十九岁,她把娘的手放在脸上,她要焐热娘的手,她要把娘焐得活过来。任谁来,都剥不开她的手。一清师父来了,拍了拍她的肩膀,玄机,生死由命,让死者安息。 

  她抱住一清师父的身子,大哭,眼泪决堤而出。可她没有想到,不久,一清师父也离开她了。 

  师父的生死没有由命,她由了她自己的。 

  她永忘不掉,瑟,弦,师父的脸,在碎碎的日光里,师父自己结束了自己。画面血腥,不忍悴睹。 

  那一天,师父请来的画师正在壁上绘着《五圣天宫图》,师姐彩羽和那画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来的香客,三三两两地结队,其中的一个咏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另一个道,好句,好句,可惜做诗的人早就死了。 

  她亲眼看见,一清师父月亮一般冷清的脸,在殿前暗了下去,暗了下去。 

  月全食。 

  她问,师父,你怎么了? 

  一清脸色惨白,一把抓住那香客的袖子,你说,李商隐怎么了? 

  那香客奇怪地看着一清,李商隐三年前就死了啊,这有什么奇怪的? 

  一清的身子摇了一摇,临空要抓住什么,却抓住空茫茫的一片。 

  师父自言自语地,他死了?商隐死了? 

  她忙扶住师父。唤着,师父,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玄机——扶师父回房子。 

  她扶着师父回了忏房,师父不肯上床歇息,坐在瑟前,指点着沉香炉,说,玄机—— 

  她知道师父要她焚上一柱香,于是把香点了。 

  袅袅轻烟里,师父说,玄机,你出去吧。 

  她不安地退了出来,门刚刚合上,琴声响了。久违了的琴声,如泣如诉地响了。自从观里香客大增以后,师父很久不弹琴了,似恐俗耳无德,不配聆听的。 

  琴声里,一清师父低低地唱起了歌,唱腔委婉,歌声缠绵,唱的居然是李商隐的《无题》: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花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啼杜鹃。 

  …… 

  那只白鹤亦随了乐曲,展翅,翱翔,在半空仙姿翩翩,舞态婀娜。 

  众香客不再上香,他们没有想到这咸宜观里还蕴藏着这样的奇景,一时看得呆了,嘴也无法闭合。犹恐身是梦中客。 

  惟有琴声,只有琴声,和着隐隐的曲江水,配着仙鹤的舞姿,天籁相和,天人合一。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 

  歌至最后一句,“铮”的一声,响亮之极,回声不断,绕梁三日——绝唱。弦断了。 

  那鹤随着断弦之音,一声高吟,石破天惊,从半空坠落,优美地坠落,绝望地坠落,犹似受了内伤。 

  她吃了一惊,忙跑过去,抬起那鹤的脖子,喊,鹤儿,鹤儿—— 

  有人开始低议,咦,谁弹得此等好曲?可令鹤起舞的?莫非是二十年前红极一时的歌妓桃叶复活了? 

  怎么会,桃叶不是早死了吗? 

  她不知首尾,二十年前,她还没有出生呢,但她明白了师父一直不肯多讲的秘密。那曲应该真的叫《无题》,那瑟,应该真的唤无端。师父的心里,应该真的一直装着一个人,那个人会不会就是诗人李商隐呢? 

  有人敲门,桃叶,开开门,再给我们歌一曲。 

  里面无人应声。 

  观里鸦雀无声。 

  静,静得恐慌。 

  而那鹤亦把脖子一伸,嘴角挂着一缕血渍,死了。 

第三章
人生苦短,得意尽欢

  她大骇,不好,莫非师父也——忙跑了过去,把门一推,吱呀声里,师父的脸,师父的脸,在一束明亮的光线里,安然地靠在瑟上。 
  这是一幅画,一幅挂在记忆里的画,不能遗忘的画。这幅画时时惊醒她,人生苦短,得意尽欢。等,只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傻瓜。 

  她奔了过去,喊着,师父,师父…… 

  师父说,玄机,不要等,什么也不要等,不要浪费日子。 

  说完,歪了头,咽了气。她这才看见,一根弦,紧紧地勒在师父的脖子上,那弦的两端,就在师父的自己的手里。师父自己把自己杀了。 

  师父就这样离开了咸宜观,就这样离开了这世界,以一根琴弦的不堪承受之细,以爱之殇,以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和彩羽整理师父的遗物,道经里混杂着一本册子,记满了师父的心事。师父真的是那个叫桃叶的女子。 

  二十年前,一清师父因一场家乱,沦为官妓。那次官妓里的众女子,皆住在一个叫桃花渡的府里,一色儿的桃字开头,桃枝、桃花、桃红、桃绿,轮到了她,被唤了桃叶。名字对歌妓来说,只是一个符号罢了。 

  桃叶善抚瑟,桃叶一身绿,桃叶在桃花渡里,一枝独秀,招人爱惜。鲁王一见钟情,把她买回府邸了。 

  鲁王府的仙鹤,一听到桃叶的瑟声,就翩翩起舞,鲁王为此大喜,大宴宾客。 

  那些来客里,有一位瘦极了的诗人,他善诗歌,长词曲,还会制乐器。他说,桃叶,你的乐器不太好,我给你制一把新瑟。 

  他给她制瑟,满满的五十根弦,这一根他弹,那一根她抚,二十五弦属于他,二十五弦属于她。 

  这瑟,原来是用来两个人合起演奏的情侣瑟。 

  ——锦瑟,锦瑟,情侣瑟,双双弹,心有灵犀,同心同气,四掌翻飞,指指唱和。 

  她爱上他了。 

  他也爱上她了。 

  她爱他的丰神俊逸,他喜她的红情绿意。 

  可鲁王是喜欢她的。 

  她是鲁王买来的歌姬。 

  鲁王不说把她赐给谁,她就无缘与她爱的人在一起。 

  她为了他,演了一场死戏。跳了曲江,而后潜居在这咸宜观里。 

  他们偷偷相会。他不敢娶她,万一鲁王知道,那将是死罪。 

  就这样她抱着他给的瑟,等待了年年岁岁,等到他离了长安城,等到他死了,她居然不晓得,还在那儿空茫地等。直至在别人的口中落实,他确实死了,她也跟着死了。 

  她活着的目的,就是等待他的。 

  那鹤儿,是他买来送给她的。 

  她活了那么久,那么久,期望的就是能和他双双飞,飞进寻常百姓家,过平淡的日子。 

  可他死了,飞不成了。 

  尸体一直飞不起的。 

  这个,你应该明白的。如果你要以为一清师父的故事是一则传奇,那么你去以为好了。其实,传奇,一直是岁月锈出来的一抹铜绿,绿得收藏家可心,绿得铜却不愿意的。 

  她不想做了那抹铜绿,她才十九岁,她不要她的生命发霉、腐烂、变质。 

  埋了一清师父,彩羽师姐也离开了她,嫁做画师妇,一脸世俗的幸福。咸宜观里,只剩下了她,也只有她了。 

  而她,只有她自己的。 

  你只有过你自己吗?穷得只剩肉体,穷得只可拿肉体兑换日常所需。拿肉体买醉,拿肉体来取暖,拿肉体来迷醉。 

  她开始接见那些在曲江水里为捞她花笺的男子,她只和拿了她花笺的男子见面会晤。咸宜观里,常常站满了衣衫破败,不是头破,就是胳膊腿儿血渍斑斑的富家子弟。她站在观里,一个个地看了过去,谁抢的花笺多,谁受的伤重,她就邀谁去她的云房。他们都知道,这个叫鱼玄机的女道士,喜欢男人为她拼得头破血流。也喜欢男人送她珠宝、首饰、衣裳,把自己装扮得花般招摇过市。她更有个怪癖,喜欢在白日里听着《胡笳十八拍》里的第九拍莋爱,在云房外,有她专租的胡笳师。胡笳凄凉地响,曲江水在窗外潺潺地流淌,她在男人的身上身下,身前身后,绵软地缠绕,动人地喘息,红颜如酡。 

  那一天,她站在她的咸宜观里,看着那些为捞她的鲜花笺大打出手的男子。他们衣衫不整,有的脸上破了,有的脚是拐的,有的胳膊断了。有一个看上去好像打瞎了眼珠。因他半张的脸,从眉毛开始,都是血色。山河沦陷。她走了过去,走了过去,拉住他的手,牵往云房。进了房子,她伸出了舌,轻轻地舔了舔他眼睛。他的眼睛睁了开来,血糊糊下的明亮,吓了她一跳。她一把推开他,你的眼睛还是好的? 

  他笑,是的,玄机。他们打破了我的眉骨。 

  她拿帕子擦他的脸,血色下的面目,渐渐清晰。这个男子,她好似哪儿见过? 

  他弯腰一拜,在下李近仁,对鱼姑娘仰慕已久。 

  咦,是那醉仙楼有一面之缘的她嫌有铜臭气的男子? 

  她笑了起来,坐在他的怀里,这个世界真小,李老爷。 

  是的,真小,小到我在咸宜观里找到了你。 

第三章
血灾之光,灭顶之光

  李近仁不类别的男子,他三山五岳地做生意,他有钱,眼界宽,追女人也不单单求一日之欢。他要的是长长久久。他拉着她的手,去墓地,去那一坐坐坟垒堆积的墓地,去那生时抢富夺贵,死后黄土一杯的墓地。芳草凄凄,爹爹的坟,娘的坟,一清师父的坟,曾经,因了贫穷,无名无分,混杂在芸芸众生。而今修缮一新,还立了富丽堂皇的石碑,上面雕了凤凰柱,麒麟纹,写了他们的尊姓大名。 
  她泪盈于睫,问,李老爷,你干的事情? 

  他点头。他知道怎么将她讨好,他知道她的软肋在那儿。这些死去的人,曾经,都是这人世,她最最亲近的人。 

  她在他的怀里痛哭失声,李近仁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的眼泪,让他疼痛。终其一世,他将拿他的金银,宠她一生。 

  李近仁是去她云房最勤的男人。 

  他不阻止她和别的男人会见,他给她完全的自由。 

  他知道她不爱他。 

  她和她喜欢他们身体的男人上床,一个一个,来了又去,走马换将。 

  她迷恋上了肉体,她喜欢上了肉体之美,她堕落于那秘密之美。 

  她喜欢一切的美,那是她的穴位,死穴,会致命的。 

  绿翘,那小小的女孩儿,也是因为美,才买回来的。 

  宿命要她遇到她,在敦煌炽烈的太阳下,遇到她,遇到她的未来,遇到一切不可逆转的命运。 

  那一天她和李近仁骑着马,行在敦煌的大道上。李近仁在敦煌有一笔珠宝生意,他便带着她来看敦煌的风光。他们看莫高窟上正大仙容的神像,他们听鸣沙山的沙子鸣趟。 

  这个沙漠上的繁华之都,鲜卑、吐蕃、党项、回鹘、大唐各国人等,来来往往,衣饰不一,语音混杂。她正看得眼花缭乱,前面却人群围堵,无法过往。李近仁嘱身边的昆仑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昆仑奴回来说,啧啧,真残忍,卖菜人呢,胡人在卖菜人呢。 

  卖菜人?好生残忍! 

  李近仁说,玄机,要不要看看去?回鹘人在敦煌常常卖菜人的。 

  她说,要看,近仁。 

  她在长安城,就常常听说胡人卖菜人的残忍事迹。而今遇到,哪有不看之理,一时好奇心起,下了马,随了李近仁,钻进人群。 

  她看到一个女孩儿,一个光身子的女孩儿,瑟瑟地抖着海豚般光滑的身子,躺在硕大的案板上,一张脸被涂成白墙的颜色,贫穷使她的生活失血过多。她的睫毛也是白的,白成鸽子的翅膀,扑棱棱地眨着,下面是一对大眼睛,那眼睛比夜还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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