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道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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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道茶-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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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父母好可怜,含辛茹苦培养了两个硕士博士,却是现在这种局面,也实在挺不公平的。”我突然对无缺妈这个衣着朴素的女人产生了好感,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无缺?她用全部心血培育出的儿子,收获成果的却是别的女人,不管是不是我,都于心不忍。无缺打断我的思路,也似不吐不快。
  他说,我父母的伤心我最能体会到。从小,我爸就对我们兄弟俩倾注了太多的苦心,他一心要培养两个天才。我们上初一的时候,他就给我们讲初二的功课,这样,我和我哥总是比同龄人多学一年,成绩也总是第一。所以,我妈以我们为荣,别人称她“英雄母亲”,她就自豪得受不了,恨不能把天下最好的东西做给我们吃。我家经济不宽裕,夏天厂里分了西瓜,她总是把一个瓜分四份,我和我哥的瓜肯定是最大最甜的,吃完了,她就又把她那一份一分为二,再给我们,看着我们吃完。我读硕士的时候,放假回家就病倒了;开学后,我妈干脆陪我回学院照顾我,我每天在教学楼里上课时看见我妈拎着买的大葱和鱼,我就知道,下课后我就可以吃到亚塔鱼饨豆腐、鸡蛋蒸肉沫,那时,我就想我用什么才能报答我父母的恩情?
  无缺说完了,一下子沉默下来。我想我已经看到结局了,三个女人参与的这出戏里,我在跟一个未婚而比我年轻的女博士抢情人,我在和约定俗成的婚姻规范抢爱情,还得跟一对满怀希望的父母抢儿子。虽然结局已经注定,三个女人却没有一个是胜者,那么无缺呢?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妈对咱们两个怎么看?”我有点明知故问,却怀着秋后蚂蚱拼死挽秋的心情。
  “不科隆(不可能)!”无缺突然用方言说了一句。他不忍心说出冷酷的那几个字,但我听懂了。
  一时沉默,蝴蝶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笑声,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撞进吧来,很熟络地和小老板打情骂俏,看看表,快9点了,以吧为生的小姐们上班来了。浓烈的烟雾一会儿就飘进来,在这个灯红酒绿,物欲横流的陌生环境里讨论严肃的问题,我后悔我们走错了地方。
  一壶茶泡得越来越没味道,乏茶喝到嘴里很勉强,我盯着杯底那几片泡酥了的叶子,恰似无缺的“二道茶爱情实验”。终究乏茶一杯,毫无味道,泼了也罢。
  外面突然吵吵嚷嚷起来。几个男人喝醉了,为了个女人争执起来。从蝴蝶门的百叶望出去,小老板正慌慌张张给一个长头发歌手使眼色。音响里放的萨克斯嘎然而止,电吉他的调音声响起,打架的一伙人果然安静下来。
  我说走吧,无缺却满腹心事地说:“还早呢,走了要后悔的,喝酒吧。”说完就站起身出去,过了一会端进来两杯干红葡萄酒,递过来,很神秘地说:“喝吧,你喜欢的佳美干红,今晚不醉,你要后悔一辈子。”
  “什么意思?”我觉得无缺今天整个换了个人,高深莫测。也许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我明天就走。”无缺端起酒杯晃了晃,闻了闻,呷了一口。
  “多久?”我端起杯问。
  “永远!”
  噔!我把郁金香酒杯往桌上一蹾,溅了一手。真是一字千金,如雷贯耳,无缺终于摊牌了。虽然是早已预测的结局,真摆到眼前了,竟不知如何很有风度地对待,我提高了声音问他:
  “为什么?是你妈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你哥给你父母心上捅下的窟窿,要你来填补,真是牵强。那么你自己呢?”
  “当然是我的主意,跟我家有什么关系。我是个没结婚的男人,和你结婚,我父母亲戚会怎么看?我师兄师弟会怎么看?我还怎么去干事业,你以为我就没受伤害,我还能在学院呆下去吗?我当然得走,明天就走。”无缺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引得吧台前坐着的几个人抻着脖子往这边看。
  “你自私!”我想回敬他,却找不到更恶毒的词。听他这番话,我像复习了一回闲置已久的功课。没错,这样的话,几年前老木也说过,如出一辙。我从桌上的花筐里抓了把纸巾狠命擦手上的酒,粘粘的,怎么也擦不净,让昏暗的壁灯一照,竟像血。血淋淋的一只手,伸向无边的黑暗。
  “对,我就是自私,你别忘了我是研究Shellfish(贝类)的,这个词念起来和自私(selfish)一模一样。我懒,我贪财,我贪色,我抽烟,我赌,这些你都不知道。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根本就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无缺恶狠狠地“咕咚”吞下去一大口酒,像不过瘾似地,又从口袋里掏出烟,很不熟练地点上,向着我喷了一口烟,努力想把自己装扮成个浪荡小哥。
  我盯着他的眼足有半分钟,无缺的目光开始游离、躲闪。我明白了,他这些拙劣的表演不过是想让我死心。是减轻他的内疚?还是想减轻我的痛苦?我要得到答案,我想我不妨把戏演下去。立刻,我也变成了工于心计的女人,不屑地告诉他:
  “你以为你是谁?我对你好,是为了妮妮。别忘了,给她找个博士爸爸,在他的栽培下,她长大了至少也是个硕士,这样的好处,上哪里找?对我而言,你既然这么说,你走,你尽可以走,你走了,我的生活才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什么变化?”无缺一下子担心起来。
  “结婚、生子。”我咬牙切齿地说。
  “跟谁?007?小丁?不对,我知道了,一定是老木!”无缺顿时黯然失色,无限迷茫。
  天生不是演戏的料,答案不解自破。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了,眼皮不敢眨一下,一动,必然泪流成河。无缺也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他把手从对面伸过来,慢慢地抓住了我粘着酒液的手,便越抓越紧,我把另一只手伸过去,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这样,两个人隔着一张窄窄的小桌,沉默着,传递着心灵的声音。外面,嘈杂的世界里那长发男人如泣如诉地唱着:
  “我要你抱紧我/抱着我/你要好好爱我/我会给你所有的快乐……”
  我只觉得,在飘着烟雾、酒气、浪笑、吵闹的混浊空气中,两个赤裸裸的灵魂蓦地就手拉手飘出肉体,徜徉在杯盏交错间,徜徉在亮着华丽灯光的舞台上,徜徉在男欢女爱的一个个昏暗的角落,徜徉在吧台上发出光芒的酒瓶间。飞啊,找啊,他们在杯沿上拥吻,舌头上流淌着杯里的酸甜苦辣,流到脖子,流到胸,流到小腹,流到脚跟,飘浮的烟尘汇成了如纱如幻的帐幔,两个灵魂在帐幔里翻滚着,喘息着,在呛人的烟雾里燃烧着,飞溅着火星,在满世界飞舞的音符间,振颤如两片相撞的铜锣,突然,“嘡”的一声巨响,合成一体的铜锣在颤动中化成漫天的碎片,撒向欲望的天空……
  四只相握的手同时一颤,仿佛灵魂一下子回归了肉体,透过彼此的眼睛,躲在这个爱情的角落里,无奈地向外面的世界张望。
  这时,有个声音从我的心里发出来,她这样跟无缺说:“无缺,40年代有个女作家苏青说过:如果深爱一个人就不要嫁给他。过去我不懂,现在我想通了。”
  被无缺握着的手一下子很痛,无缺使足了劲。有个声音从无缺心里飘过来,他说:“我会把这份爱情做成标本,藏在我心里,当做课题,研究一辈子。”
  “这里本来就不是咱们待的地方,来,把酒喝了吧。”无缺端起他的杯子,像端着一杯刚滴满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回他的心里。
  “好!饮鸩止渴,为……分手……干杯!”我端起我的杯子,把血红的回忆一饮而尽。
  47、爱情答辩
  7月4日是无缺授学位的日子。
  我在大学的礼堂门口徘徊,我甚至开始羡慕远走他乡的师妹。她有一块新的天地可以忘掉自己的伤痛,而我,陷在世俗的旋涡里无法自拔。我不知道如果遇到无缺会怎么样,我连拥抱他的勇气都没有。我一败涂地。
  礼堂里很肃穆,无缺和他的博士同学们走上主席台,院士郑重地将他的博士帽沿的穗子挑到另一侧,并授于他学位证书。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无缺披着博士袍站在台上,他像要寻找什么似的往台下扫了一圈,只看到其它博士的妻子儿女在那里激动不已。他就要望过来了,我偷偷躲到了礼堂的小门后面,我想像其他博士的女友和妻子那样去拥抱她们的骄傲,但是,近在咫尺,却不能跨出半步。我看见无缺的眼里含着泪花,我猜不透那泪水的含义。
  无缺走了,到江南的企业拿10万的年薪去了,这真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无缺父母解了心头之患;无缺自己有了施展才能的广阔天地;师妹把爱情难题解决得严谨而有章法;海洋病房实验室驱除了杂质,再没有什么绯闻来扰乱实验的进度。想来想去,只有我,是最后的败者。无缺走得斩草除根,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所以,又是一个干净利索的结局。
  所幸,王凌菲用一天一个特快专递的速度从新加坡寄来了无数花花绿绿的表格让我填写,而我也很夸张地投入了万分热情。我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这份工作是我惟一的机会了,我决不放弃。
  我在办公室认真地填着表格,拿不准的单词还要查英文辞典落实。员工怀疑地看着我的反常举动,小杜把广告业私营企业100强的铜牌迟疑地挂上墙,一个小报记者推门进来,她问:“苏经理,你作为惟一一个单身女经理取得这样的成功有何感想?”我摆弄着手里的100强证书,苦笑着说我对事业成功没有成就感,作为一个女人,感情才是我最大的寄托。小记者很失望地走了,她一定觉得我很不可救药。但我想不了那么多了。我已经开始考虑将公司交给谁继续打理的实际问题。
  回到家里也是一片寒冬。我开始沉默,开始失语,我感到已经和整个世界无法对话了。
  只有妮妮,不去打听周围世界发生的动荡,还哼着无缺教她的英语歌给花坛浇水,冷不丁问我:“咦?无缺叔叔怎么不来了?”我郑重地告诫她:“以后不许再提这几个字。”
  “为什么?”妮妮不解。“不为什么,就是不许提。”我心烦意乱地查字典填英文表格。“我就要问为什么?”妮妮说话的口气竟像无缺,她撅着嘴,“咣啷”把花洒扔到地上,像不解恨,又踢了一脚。
  “你怎么这么烦人?”我火了,一把把她推出老远,妮妮“哇”地一声坐到地上大哭。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妮妮的失落是我带给她的,如果不是为了出国,如果不是认识了无缺,如果没有那个不现实的“二道茶爱情实验”,日子会平静如水,毫无波澜,正是我伤害了她小小的心灵。想到这里,我从地上扶起她来,哽咽着告诉她:“忘了这件事,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有妈妈在你身边。”
  可是,我立刻感到,这是自欺欺人。花坛里种的苦瓜正盛开着金黄色的花,闻起来香甜扑鼻,像在那里提醒我,这是无缺种的苦瓜,该由你们来收获了。
  岁月已经划上了伤痕,我强打精神,掩耳盗铃。更加苦盼新加坡来鸿能让我摆脱现状,脱胎换骨。
  这一天像任何一个周六一样,慵懒,没有规律,百无聊赖。
  “叮咚”一声门铃,邮递员又送来了新加坡的特快专递,签完了字,捧着那个重重的大信封,我隐约意识到决定我命运的时刻到了。我心头一震,跑回屋里三下两下剪开往桌上一倒,紫色的护照一下子从一大堆东西里跳出来了,我心里“咚咚”狂跳,拿起来却不敢翻,顺着后面往前找,终于,不是——不是那个丑陋的拒签章,我的照片正端端正正地冲着我笑。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好同学,我爱你,你救了我!你真救了我!”我高兴得语无伦次,跳起来,抓起电话,狂打不止。我要告诉父母、告诉同学、告诉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我被录用了,我签上了证,机票都寄来了,我要抛下所有的痛苦,去新加坡开创我的明天。
  我在那里兴高采烈地一一报喜,妮妮突然大哭着从她的房间里跑出来:“妈妈,我不让你走,妮妮怎么办?别走!别走!”我拍着她的背哄她:“傻孩子,妈妈哪能跑了?到那里安顿好了,就把你接去,就几个月,记住,拉勾。”妮妮却松开我,缩回手,很不安地望着我。
  正在这时,“叮咚”门铃又响了,开门一看,又是邮递员,还是一个硕大的特快专递。“王凌菲你搞什么花样?”我心里暗笑,金榜题名了也不用一报二报三报,当真跟范进中了举,疯了才罢休。
  我接过来没看就签了字,兴冲冲地回到屋里,再一次剪开,想看还有什么惊喜。
  拿起信封,我的心咚的一声,狂喜一落千丈,全身僵在那里。天哪!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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