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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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落师门-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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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往台阶边看去,伯方躬着身子,把母后迎进来。
  我神经一僵。
  母后在台阶边看我,她的身后就是微亮的天色,而我在黑暗的一方,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她很平淡地说:“夏至是百毒汇聚之时,皇上昨天过得可好?”她仿佛自己来得与平时一样,非常自然地走到我面前,看我手里的瓶子。
  我怯怯地站起来。
  “什么东西?”她伸手取去,仔细地看。
  她在后面低声说:“可乐。”  “放肆!”伯方忙制止她。
  她畏惧地看着母后凛然在上的威严,明智地低下头去,乖乖闭上嘴巴。
  母后把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下,把手里的瓶子倾倒,那里面清澈透明的水倒在青砖上,居然“咝”地一声,冒出一片白沫气泡。
  所有人大惊失色。  我忙乱地转头去看她。
  她居然说不出一句话。
  母后玩味地看着她:“那血红色的,据说是瓜汁,那这又是什么瓜榨的?”
  她在我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让人喝一口试试就知道了,没有关系的。”
  母后瞥了我一眼,慢慢说:“不如送去给太医瞧瞧是什么药的水的?”
  “大娘娘……”我迟疑地叫她。
  她回头看我,眼神冰冷,琉璃的断裂口一样尖锐。“怎么,还想再听蛇精的故事?”
  我生生打了个冷战。那一口气就噎在喉口,说不出来,良久,扫了伯方一眼,他仓皇地低下头看步天台的砖铺地。
  母后把剩下的半瓶交给身后的内侍,似有若无地浮起了一丝微笑:“不用试了,直接把人和水都送到大理寺吧。”
夏至(二)
     被伯方拢着回到延庆殿,我拼命甩开了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怔怔地在渐亮的天色下站了许久,五月初的风,即将夏天,未到夏天。原来最是阴冷,比上次惊蛰时在步天台上还要透骨。
  天色大亮的时候,母后身边的客省使来传消息,说是大理寺已经受理,三日后审讯。
  
  五月初六下午。
  气温如昨天一样闷热。
  直到申中才去崇徽殿与母后叙话,发现母后刚好留了郭青宜在说话。然后又留了她一同用膳。
  看母后的神情,似乎还算不错,犹豫了半天,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口:“昨晚那个……”
  “这鲜虾蹄子脍是尚食局的新法,皇上可喜欢吗?”母后让身边人为我送来。
  吃不出什么味道。
  “喜欢。”
  那个郭青宜则只吃她面前的那一碗南炒鳝。
  “记得四年前寿辰,平卢军郭节度使进了家制的干炙满天星含浆饼来,到现在还惦记着。昨日在秦国夫人那里说起,郭家今日就送了来,真是有心。尝尝自己家里的味道吧?”母后的最后一句却是向郭青宜说的。
  我低头吃伯方递过来的饼。
  真难吃。不知道她在大理寺吃什么?也这么难吃吗?
  觉得沮丧,食之无味。
  “怎么了?”母后问我。
  我忙抓住时机:“其实昨天晚上我们只是在看星星……”
  “没什么事情。“母后点头看我,“她是哪里人?哪家姑娘?”
  我不知道。
  “……她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她有一颗珠子,所以就到我们这里来了……”一片混乱,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郭青宜低头,扯了一下嘴角,不过倒没有笑意。
  “所以,她就能突然出现在宫里,突然消失,然后,要给你喝那样剧烈腐蚀的水……”母后抬眼看我。
  我被她眼睛一看,胸口当即抽紧,马上低头不再说话。
  “深更半夜在大内出现,又没有来历,带着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说那水是毒药,我看她恐怕也是不干净的东西,不然,何以莫名其妙对皇上说什么妖精鬼怪?以后没事不要半夜上司天监去了,那些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原来母后早就对一切都一清二楚。
  我低头,默不做声。
  母后大概认为她是什么鬼怪,其实我也常常会觉得,她不像正常女子,她像一只狐狸。
  可是狐狸多可爱啊。
  她笑起来,眉梢眼角都是吸引人的光彩,一颗一颗滴下来,在夜色中叮叮铮铮,象是有质感的东西,跳跃,跳跃,跳跃。
  她的身上带着皮毛动物的质感。  她是狐狸。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害怕,夜里总是冰冷,我害怕死寂里那些风声,过来时好象从身体里生生穿过去。我为什么不能要一些柔软温暖的东西,即使是狐狸,即使不是普通人,只要她叫我小弟弟,只要她有白兰花那样的呼吸。只要有那样一个上元的灿烂,我就喜欢她。
  我喜欢她。
  
  出了崇徽殿,往仪元殿的方向去,到云上仙瑞池的时候,怔怔地看着那荷花好久。
  终于下定决心,在池边草坪上脱了鞋袜,把龙袍撩起来。探脚到水里,不自觉就“嘶”了一声。昨天是突然掉到水里的,所以没有什么感觉,可是今天才发现水居然这么冰凉。
  伯方想伸手拉着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手缩回去了。
  踉跄扑到那块玲珑石那里,慢慢地伸手往窍里一探,摸到了留在这里的东西。我紧紧地握住那颗珠子,因为太用力,指甲掐得掌心疼痛极了。
  无论如何,我没有任何能力,现在,我只好让她回去。
  总算我以后还能再在步天台上等待她,虽然也许是一年一次。但是我可以等。
  什么沧海桑田,我都等她。
  决心下了,人也平静了。我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来,从水里轻轻地再跋涉回来,在草坪上把龙袍理好,然后穿好鞋袜,慢慢地绕过池子,走到仪元殿去。
  赵从湛果然还在仪元殿查阅古籍。我烦他老是跪下来,所以直接就把珠子交到他手里,说:“朕没有办法出宫去,你找个机会去大理寺看她,把……这个给她,她就能回去了。”
  他跪下来双手接去,低头说:“臣是翰林侍读,恐怕没有办法进大理寺。”
  我觉得也是,只好取过纸来给他写了一张手书。
  想想,又叮嘱:“这个珠子,恐怕关系她的性命,你千万不要丢了。”
  “臣知道。”  我想他当然也比我清楚才对。
  但,我再次见到自己的那张手书却是在崇徽殿母后那里。
  母后柔声对我说:“大理寺的天牢是重阴地,皇上托人进去,这可是不吉利的事情。”
  我看看跪在地上的赵从湛,咬住下唇。
  母后问赵从湛:“这个是什么东西?”
  他犹豫半晌,说:“是那位姑娘来去这里的东西。”
  “皇上是要让她回去就算了,免了追究吗?”母后把珠子交到身后宫女的手中,然后回头正视我,“皇上要如何对待国法?企图加害皇上的凶手,若不加以严惩,以后我朝如何立法纪,正纲常?”
  我低头,什么都不敢说,我也不想说。
  我不知道赵从湛现在如何想的。
  原来所托非人。我是,她也是。
  我默然冷笑。  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反正我是个小孩子,我什么也不知道,是可以乱来的。
  我朝还有母后在,还有宗室子弟那么多,个个也都是出色人物,他们比我多懂很多。
  我这样的皇帝,反正也是个被人摆弄的。
  就象别人说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人生就象孤注一掷。  
  
  五月初九,大理寺开审。
  我到端明殿的时候,特地看了一眼赵从湛。
  他象平时一样坐在那里看书,慢慢地翻书页,只是他长长的,象女子一样漂亮的睫毛偶尔颤一下。
  我突然气极了。把书一摔,说:“今日免了讲学吧,朕要去大理寺。”
  所有人都愣了。
  “今日开审的案子,刚好和朕有点关系,朕早就想要看看大理寺,不如今日去查看一下?大学士说得好,坐在朝廷上怎么知道天下?”
  赵从湛诧异地抬头看我。
  吕昭忙说:“如此,待臣等回禀了皇太后……”
  “不用,我们马上就回来。这样的小事,何必去打扰母后?”我站起来,回头对伯方吩咐:“你去崇徽殿与母后说一声,请她不必担心。”
  伯方忙离开。
  我走到殿下台阶边回头看那些不敢动的臣子:“走吧,诸位卿家。”
  
  等大理寺的一干人等见过了我,再重新升堂,母后也到了。
  只好又见一次。  我一心只想着她。
  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我们这个地方,牢房中,与自己的家乡差别迥异的遭遇,而未来又茫然,她会怎样伤心难过?
  而我却没有办法为她做一点点什么。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过,看到她被带出来,似乎样子还不错。因为是在天牢里,又是受到特别重视的犯人,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才对。而且她是在女囚里,也比一般的牢房要好一些。
  我仔细地看她的裙子和衣服,都还算干净,她的眼睛虽然有点肿,不过只是稍微苍白憔悴一点,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见我看她,她还微微向我点了下头。我也终于放心了一点。
  昨天与刚刚已经进行了两次审问,所以现在的程序也就简单了,大理寺正在偏右的地方侧身坐堂,我与母后分左右坐在正中。
  推丞一人,断丞一人,司直,评事,主簿二人。
  这么大的排场,只不过就听掌行分探诸案文字的分簿宣读一下判词:“犯妇对所犯罪行不予承认,但人证物证确凿……犯妇并非大内宫人,蒙混入宫企图加害圣上,所幸社稷之福,未能得手,依大宋律并我朝《编敕》,当诛,并连九族。即日交付刑部细勘,详查幕后主使……”
  “人证在哪里?”我打断他问。
  他吓了一惊,惶惑地看向大理寺正。
  母后在旁边缓缓地说:“当时所有的内侍宫女都看见了,皇上是要将母后也算一个么?”
  “孩儿不敢。”我向她低头,看看跪在底下的她。
  她脸色惨白。我心里一紧,有些浓稠的东西波动过,抽搐一样。
  “那物证呢?”  推丞将那个瓶子呈上。
  我接过来,拧开,这次倒没有上次的嘶声。我低头闻了一下。
  母后在旁边说:“太医查证,此乃剧毒的腐蚀药物,当时皇上可也看到了。”
  我想到那片白沫气泡,在青砖上嗤嗤的声响,突然害怕极了,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恐惧而觉得寒冷,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她的世界。
  这样剧烈的,如果是毒药,一定死得很快。
  我一抬手,把它全部喝了下去。
  甜蜜而冰凉。
  顺着我的喉口滑下去,一直冷到下腹。我打了个冷战,毛骨悚然。这才开始发抖。
  周围顿时一阵混乱,在骚动中我只看见母后扑上来,她吓得面无人色。
  可是周围所有的人都只是惊呼,其他什么也不做。
  我倒在椅子上抓住母后的袖子,骇得大口地喘了好久,什么话也说不出,她也失了平时的冷静,抱着我神情惶乱,却连叫人都忘了。我第一次看见母后这样,心里不觉难过起来。
  良久,似乎什么事也没有。
  我这才转头看看她。
  她在下面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我。
  她的嘴唇全然乌紫,颤抖,象枯叶一样没有气息。
  我扯扯嘴唇,想对她笑一下,但是,根本就笑不出来。
  过了很久,我才定了心神,低声问:“现在还是要加害皇上吗?”
  
  回到宫里,随母后到崇徽殿,肃清了所有内侍与宫女,母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就象十一岁那年打我的那一次。
  而我居然也不想流眼泪,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等她说话。
  “那个女子虽然没有了投毒的罪名。但是,她还是有罪。”母后冷冷瞧着我说,“她蒙混入宫,怀不良企图接近皇上,还是死罪。” 
  “她是我从宫外带进来的,三天前。”
  母后把眼睛看向我身后,“伯方?”
  伯方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
  “这宫里哪个女子不比这个来历奇怪的女人好?你现在年纪还小,哪里知道啊……”母后似乎怒极了,“可知道这样身份奇怪的女子,皇家容不得她?”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母后要追究的,并不是她的毒药。而是她的身份。
  我所有的决心,在母后的眼里,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她给我的烟花,那么高远,一个孤独困在步天台的十四岁小孩子又怎么触及得到。我所有的,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些璀璨,在空气中灰飞湮灭。
  我慢慢地向母后跪下,说:“孩儿自然是要将她送出去的。前几天孩儿看天象,有流星入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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