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新年，人群熙攘，兼之这里是小商品批发市场，采办年货的人多，悠而香气缭绕，隐隐有颂经礼拜吹弹唢呐之声，依着齐颀的主见是要去庙里上香。改建后的城隍庙奉祀上海城隍秦裕伯，兼祀霍光，从而有〃前殿为霍，后殿为秦〃的说法，香火不断是因其灵验。思哲原对这些封建残余兴趣不大，却想起男女去庙里进香倒是旧小说里似成相识的东西，体验一下未尝不好。又禁不起齐颀的执拗，便慨然相陪，看着齐颀在蒲团前的虔诚，忍不住偷笑，想这样一个受尽现代教育的聪慧女子，倒有这份的痴迷，心里只是好奇，并不知道她许的什么愿，料想问也未必肯说。齐颀眼睛余光里早见思哲挤眉弄眼的怪样，佯作不知。庙里香烟袅袅，繁文缛节甚多。思哲等得也忒不耐烦，好容易供奉礼毕，出得庙门，讪讪地找齐颀搭话。齐颀怪他没有诚心，无默契，不能解意，心中不快，形容也就懒懒的，只是不理。 思哲讨没趣发狠道：〃菩萨在天有灵，若是我得罪了你，来世做牛做马自甘领受，和齐小姐并没有干系。〃 齐颀愈加伤感道：〃你便只管作践自己好了，你说这种混账话，巴不得上天罚你永世不见我才是痛快。〃 思哲急道：〃你何苦说这些话，我虽不信佛，一生也没有什么大恶。佛经云：'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菩萨如此通灵，岂有不让我见你的道理。〃 齐颀见他脸色发青，心也自软了，啐道：〃谁要你自作多情。〃 思哲嘘声道：〃你这么面对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像，才叫自作多情呢。况且城隍庙里供奉的菩萨丑陋得紧，换做是我，还是盯着身旁一位美女的感觉比较好。〃 齐颀冷笑道：〃佛经的下一句就是'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原是对你这种人说的。〃 思哲忍不住要笑，忽地一字一顿道：〃这可是你说的，原来你……是……色。〃 齐颀一面笑一面追着去打他，两人毫无顾忌地大笑，引来路人艳羡的眼光，年轻的活力在上海老城区的大街上漫溢开来。思哲存心跑得慢了些，被齐颀追上照背上捶了几下，仿佛僵冷的心被叩得活络且有生气，感觉浑身的舒坦。那女孩装出的凶巴巴的样子难掩娇媚，眼神里无限的柔情。 思哲傻傻地站着，痴痴地望着，齐颀没有逃避这灼灼的目光，她的手背在身后，她的眸子清澈而又大度，害羞而又坚定。周围繁华的闹市、车水马龙的街道，刹那间似乎万籁寂静，万物无色，只有被圣洁蕴染的空气和彼此的呼吸，只有眼前的彼此，他们梦魂萦绕的彼此。思哲冲动的意识要去吻她，可是脖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依旧踟蹰地僵在那里，似乎这一吻的意义好重，而自己的分量太轻不足以完成这崇高的使命。纵是集中精力在唇上，重心失衡，周身虚空头晕目眩，像是要瘫软，再次鼓起勇气的时候，齐颀低下了头。思哲遇不到她的眼神，只能看到她颤动的睫毛，晕红的脸蛋，感受到她不安的心，一句幽默的话浮现在耳边： A kiss is just a kiss，a sigh is just a sigh。吻不过是吻，叹息也只是叹息。 思哲觉得这吻不属于自己，至少现在不属于，忽地莫名地踏实，只是笨拙地，轻轻地拂开她额际飘散的秀发。 〃我们，乘车去吧。〃 齐颀柔弱地说好。 车站就在前面一条横马路上，左右两面都有站牌，只不知哪边挨得近。两人眼望疾驰而过的大大小小车辆，正要向左转弯，思哲倡议走右边，说是心理学研究表明，人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往往下意识地选择左边，今次就来个逆反，且看命运如何。齐颀含笑默许他的荒谬。俩人走了约莫二十来分钟，腿脚酸麻了，手也冻僵了，才看到一个小站牌迎风而立，像是看到了希望，双双孩子般地欢呼起来。 上了公车，思哲让齐颀站在靠窗的里面，好不被人挤着；自己拉住扶手道：〃依着一站的距离来推，往左恐怕没几步就到站了，是我连累的你。〃齐颀说那时的心情绝不会有现在这般快乐。思哲继续玩笑道：〃我可是每走一步负疚感加重一分。〃齐颀说不如总在途中，于是常有希冀。思哲再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替她挡住背后的乘客，因为这时已是下班的高峰，车厢如同二战纳粹押运犹太人的拥挤，并且摇摇晃晃的车像是永远没有终点。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难为情》第一章2（4）
在河南中路下了车，夕阳斜斜地抹在街道建筑的轮廓上，夜市无证的小贩提前开始摆摊了，烤羊肉串的小贩，卷着舌头叽里咕噜讲一通，就给面前破铁笼子上腥臊的肉，增添了民族风情，叫人敬畏。路上有个拖着清水鼻涕的卖玫瑰的小女孩，逢着青年男女就哭诉自己的饥饿，哀求先生小姐无论如何要买一朵。好在，这年头浪漫的人虽然不多，富有同情心的人还不少，因此生意也算顺畅。齐颀远见这小女孩盯上自己，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往思哲背后躲。小女孩走近道：〃大姐姐，你这么漂亮，让这位先生给你买一朵玫瑰吧。〃齐颀忙摆手说不要，小女孩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再劝诱，齐颀在她面前仿佛显得十分幼稚。思哲不甘寂寞道：〃既然是我掏钱买花，你怎么不来问我，只管纠缠她做什么。〃小女孩振振有词道：〃大姐姐叫你买，你敢不买吗？〃话语里充满了蔑视和看透了的意味。思哲见齐颀咬唇偷笑，气得跳脚，只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齐颀笑了一会儿，弯下腰朝小女孩正色道：〃我听他的。〃思哲觉着这温柔的话语像是在对自己说的，感激涕零，立刻买了花送她。齐颀嫌他浪费，说自己根本没有要买的意思。两人各自愣了片刻，彼此对视傻傻地笑。 说着闲话，就路过了佳美电器行，余佳宝自从退学后一直在这里帮忙学做生意。齐颀要顺道看望闺中好友，上次听说佳宝的父亲住了医院，就想着来看她，一直没有机会。思哲也说走得口干舌燥，要去结拜的姐姐那里骗点饮料喝。两人推开电器行的玻璃门，店里光线幽暗，顾客不多，落地音响泛着重金属的光泽。柜台小姐已是准备打烊交班了，思哲担心佳宝不在，问了柜台服务员。那小姐指指楼上，神色殷殷。两人浑没在意，嬉笑着跑上楼，推开办公室门的一刹那，猛地愣住了，只觉气氛不对，都吃惊地大睁了眼。 余佳宝蜷在角落的沙发里，头发一改往日高高盘起，胡乱慵散地披下来。她的手里抱着一个相框，相框里的余老板咧嘴微笑着，她的臂上有一道再明显不过的黑纱。她的眼圈红红的，喉间蠕动地抽泣着，肩头颤抖，满脸的泪光，呜咽低诉着：〃是我害了他，我要是听他的话，把书读下去，哪怕是装模作样，他就不会生那么大的气，就不会喝那么多闷酒，也不会……〃 立在一旁的小顾阿姨，看得又是心痛又是辛酸，泪也下来了，搂住她劝道：〃你这孩子又说傻话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医生不是说他原先就有高血压的吗，快别胡思乱想了，你这样，你爸走了也不安心的。〃她看见站在门口的那两个，略止住悲痛说：〃她爸爸去世了，是脑溢血……〃这话又勾起佳宝一阵嚎啕大哭，整个脸都埋在了相框内，声音凄惨。 思哲兀自发愣，一时没了主意，不知怎么办才好。齐颀受到感染，鼻子一酸，有些控制不住眼里溢出的泪水。思哲见状急忙拖她走，齐颀乖顺地被拽得下了楼梯，出了电器行，忍不住哭了起来。路上行人吃惊地望着两人，思哲惶然不知所措，齐颀哽咽着道：〃老天不公平，佳宝真的太可怜了，让我哭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些了。〃 起风了，两人都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拉在一起，彼此都觉得对方的手有些发抖，彼此都放慢了脚步，也不知这段路可以走多久。送齐颀到家门口时，夜幕已如薄纱般地降临了，思哲和她说再见，那女孩善感凄婉地说：〃今天晚上的月亮不太圆，你把那首《水调歌头》背一背给我听好吗？〃思哲见她的眸子里隐隐有些泪光，不敢违拗，开口背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念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时，不由一阵伤感，月光下，那女孩的头轻依在他的肩上，睫毛微颤，像是睡着了。 思哲回到家中，母亲卧在沙发里看连续剧，揉揉迷蒙的眼问儿子去哪里了。方教授打趣道：〃这还用问吗，我看这小子是把春天也带回家了。〃 思哲索性满足他们的好奇道：〃我……约会去了。〃 〃和女的？〃 〃废话。〃 母亲惊喜得合不拢嘴，方教授又酸又妒道：〃看他回来的样子，我早猜到了，我早猜到了他这么浪漫。〃语罢唉声叹气，显然是对年轻时代的遗憾。母亲瞪他一眼道：〃你怕是也想来点浪漫吧。还来得及，不过，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条件。老实说，你那时要不是恢复高考第一届大学生，我才懒得理你呢。以前公社书记给我介绍的干部子弟我都没要。〃 思哲突然说：〃爱情就都那么现实吗？〃 母亲〃啪〃地关了电视说：〃讲对了，儿子，不要怪妈妈狠，当贫穷从门外进来，爱情便从窗口溜走。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嫁给不文一名的穷光蛋，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年代，女孩子都学得精了，再不会像我们当年知青时候，留个大辫子，傻傻地崇拜哲学了。〃 方教授不服气道：〃莎士比亚说过，爱情里面要是掺杂了和它本身无关的算计，那就不是爱情。啊，我最反感女人这么功利主义。不过思哲，话说回来，爱情这东西好比培养皿里的花草，离不开物质肥料的润灌的，没有经济基础，再理想的感情也经不起折腾。〃 思哲感觉周身疲乏，随手戴上耳机，闭了眼睛听歌，白天的一幕幕似乎起承转合得太快，初恋的甜蜜和余佳宝失去父亲的痛楚都掺合在了一起，感慨人生的悲喜无常，不免引发了些莫名的惆怅。母亲兀自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你在想什么，我们的道理你听明白没有？你今天的功课都没有做，告诉你只有闲人才把爱情当正事，奥维德的名言，夺走闲暇，丘比特的箭就会折断。〃 txt小说上传分享
《难为情》第一章2（5）
思哲深呼吸一口气，回到房里，翻开书本，开始温习功课。伴着柔和的灯光学了会儿，渐闻糯米的香气，是母亲端来的夜消。思哲回头时，母亲的身影随着掩起的门消逝：〃儿子，不要学得太晚，明天有亲戚来，你还要帮妈妈做家务呢。〃 天明醒来，刚蒙蒙亮，浑身冷得瑟缩，似乎夜里把被子蹬掉了。思哲怀疑自己感冒，试探性地呼吸，果然鼻子不畅，想想败兴，赖床的情绪全无，用脚趾头勾过衣服来，穿了晨读。方教授在客厅里呷茶看报，闻得卧房里的动静，打趣道：〃太阳还没出呢，你起的反常得早，看来爱情真是生命中的第二个太阳。哎呀，幸福中的男孩啊……〃思哲懒得睬他，待得母亲从菜市回来，就相帮择洗菠菜。约莫九点多钟，他腾出湿漉漉的手，呵了口暖气，去房里打电话给秦圣，那头的声音懒散无力，仿佛大梦未觉。思哲歉意道：〃看来我打扰你睡觉了。〃秦圣打个哈欠道：〃没什么，也该起了。〃思哲想把自己对齐颀的感情告诉他，突然间失去了勇气，只问他何时去北戴河度假。秦圣丧气道：〃这事早就黄了，我老子说怕影响不好，又给人家添麻烦。哈，果然是越到老来越畏手畏脚怕前顾后的。〃思哲道：〃你父亲也许自有他的想法。〃秦圣笑道：〃大概是最近上面反腐倡廉风声紧，不管他。你打电话给我，肯定还有什么知心话要和我说的，对不对？〃思哲慌忙道：〃没有没有，只是和你聊聊。〃讲完自觉这话说得又急又认真，如同《水浒传》里的林家枪法，摆明是卖个破绽，果然被秦圣看出：〃哈，兄弟，你现在纯情得连撒谎都不会了，是什么力量改变的你，放心，我决不追问。对了，有空过来耍耍，我一个人在家好生苦闷。〃 挂了电话不久，亲友们就陆续到了。上海不愧为国际化的大都市，充满了机缘，就连亲戚的相聚也像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既陌生又熟稔。一家人团聚，由于是母党，母亲自然格外忙些。饭席间，家常唠叨是免不了的，谈起各自的工作，总是不尽如人意，话题风尘味太重，又有些怆然，总结了半天把所有的罪责归于腐败，接着讨论下一代的话题就成了人人嘴边的希望。思哲得知小表妹新请了家教，表弟期末成绩年级组第三，表姐大学毕业找工作不顺。舅舅便问思哲的成绩，因这个外甥出生书香门第，先天条件优裕，自是一向被大家看好的。母亲便以她惯用的口吻说这孩子不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