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溱湖鸳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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溱湖鸳梦-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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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然,她只好挺着大肚子去溱潼烟馆去闻大烟。
  碌碡骨听了不知如何是好,婚事没办成,米篮子竟得了这么个怪病。肚子里的孩子快入盆了,说快就快,说慢就慢。原先和米篮子合计好的路数,全乱了套了。本想先找到老米头子,认个老丈人。接着把婚事办了,米篮子有个好面子。跟着一心一意地等着生孩子。孩子一出世,一切都齐全了,就该安安逸逸地过日子。如今倒好,米篮子得了这么个怪病,不治可不行,治病如救火,哪有耽搁的道理?小脚四老太晓得肯定不依,说什么黄家也是“官家的底、秀才的根”,不能不学好。可是米篮子要到烟馆去闻大烟治怪病,也不行。人家开烟馆的就不允,那样会坏了人家的财运。按溱湖的习俗,双身人身上有血光,不能进别人家的门。只有一条道可走,就是背着小脚四老太去买一点大烟。
  第二天大清早,碌碡骨把所有的家当一小袋铜板带上,撑了条小船,箭一样地直奔溱潼。还不到两个时辰,碌碡骨脸色铁青地回到自己的草屋,重重地把那一小袋铜板摔在饭桌子上。米篮子晓得他受了委屈。原来烟馆的伙计笑他拿铜板来买大烟,那是操牙签举火腿———细杆子想吃大肉,腰杆不够粗。来烟馆的都是使银子的财主,他们都是活神仙。
  米篮子以为买烟无望,鼻子里人的气味更浓重了。五脏六腑全泛了起来,吐得身上床上地上全是腥气的水。最后两口竟然吐的是血。碌碡骨一见慌了神,自己受的委屈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忙来伺候米篮子。碌碡骨暗想,这事绕不过去了,还得去跟小脚四老太讨主意。
  小脚四老太听了碌碡骨说的事,叹了口气,心里有种不祥的预兆,她又想起了那一年算命先生的话,说碌碡骨是个奇人,命中不该有妻。这米篮子恐怕保不住了,更可怜她肚子里的孩子。小脚四老太跺跺脚:“拿把菜刀,去把灶门口的铁砧子切下一块来。”
  碌碡骨听这话有点儿奇怪,哪有拿切菜的刀去切铁砧子的?还是照办了。
  碌碡骨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往下切,一分力气还没用了,刀已经切到地。碌碡骨想不明白,这铁砧子怎么跟块油泥差不多?小脚四老太:“呆木头,你看清铁砧子里头的颜色,跟我家姓一样,姓黄!”
  碌碡骨还不明白,小脚四老太气得抽了他一扫帚:“这是金子做的铁砧子。”
  碌碡骨吓了一跳。小脚四老太将那王三铜的事,给他透了个底。碌碡骨这才想明白,当初叉鸡帮的杨大到黄家墩要人,怎么那么识相地走了。
  小脚四老太见碌碡骨发愣,催他道:“救人要紧,快拿去换大烟。”碌碡骨到底是个直肠子,一块金子全换成了烟土和抽大烟的家当。等他赶到家,米篮子快不省人事了,都抽不动大烟了。碌碡骨一急,生了个火盆,用火钳架着一包包烟土烧着。
  草屋里充满了大烟的香味。米篮子慢吞吞地睁开了眼。
  她又闻到了那种奇异的香。这奇异的香,曾经给过她快乐的情绪,那时她是个姑娘。现在又闻到这奇异的香,她已是个没坐花轿的“女将”,肚子里怀着黄家的骨血。她舍不下没出世的孩子,她要乘着这奇异的香,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到没有焦人肉气味的地方去。米篮子长长地吸进最后一缕这奇异的香,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去了。
  碌碡骨七倒八歪跌进小脚四老太的“顶头虎”,跪在小脚四老太床前报丧。四老太听了大哭一声:“我的儿———”之后便没了声响。
  碌碡骨吓得魂不附体,他生怕四老太有个三长两短,这下罪过更大了。走近一看,四老太脸上却摊了一层苦笑,一动不动地平躺着。突然,四老太刷地坐起身来,盯着碌碡骨说:“这是命中注定的。该派黄家子息稀,快下出来的蛋打掉了,还搭上条大人的命!”
  小脚四老太用枯枝似的手捂着脸,又拉着长调哭唱起来:“老天你睁睁眼———我念经拜佛想保子孙,保的什么子孙?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
  最后一句,好像提醒了小脚四老太自己。儿子长生走的时候,小脚四老太就怀疑过自己是个老不死的“秋婆子”。后来,二孙子力广和他“女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眼下,活蹦活跳的米篮子也去了,还带走了一面都没见上的重孙子。小脚四老太确信自己就是“秋婆子”,不长尾巴的“秋婆子”比长尾巴的“秋婆子”更拿魂。她想到了一个“解释”的办法———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等死。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法子准成,一准能饿死自己这个“秋婆子”。小脚四老太的“解释”,跟通常的说法大不同,它在溱湖专指能解除预知灾难的巫术,往往由算命的瞎子、走阴差的疯子来点化。此时,小脚四老太感到自己已悟出来了其中的名堂。
  她要到阴间去陪未过门的孙儿媳妇,去见见重孙儿。儿子长生还没投胎转世的话,就要他去认了这房媳妇。想到这里,小脚四老太心里顿时觉得踏实了不少。她像个要出远门的人一样,临行前,要留下些话。
  小脚四老太跟碌碡骨细说了金砧子的来历,嘱咐他守好这份义财。遇上黄家墩娶亲生子这种大事缺钱用,才可以动这金砧子的脑筋。还交代不要找孙家报仇,要防着狠毒的孙三瘌子跟那个该天煞的小娘子来找黄家墩的麻烦。临了,小脚四老太叫碌碡骨回去料理米篮子的后事,顺便叫两个女人来,帮她穿衣裳。
  几个女人匆匆忙忙地进了四老太的“顶头虎”。四老太在洗脸梳头。她吩咐女人们从睡柜里取出寿衣,理好。再帮她洗脚。梳洗停当,小脚四老太让女人们帮她里里外外换上寿衣,女人们觉得稀奇古怪又不敢不从。
  小脚四老太从容地睡下,要女人们出去,带上门,守在门外不让其他人进来。她说她要揪着附在她身上的“秋婆子”一同归天。到了给米篮子烧头七的那天,守在“顶头虎”门口的女人有些困顿,见小脚四老太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说:“回去睡吧,我走了!”那女人惊醒过来,忙进去探望。小脚四老太干干净净地躺着:眼睛安详地闭着,鼻子已经没了一丝风息,双手却攥得牢牢的,像老树上两个结实的疙瘩———“秋婆子”被她揪走了。
溱湖鸳梦 五
  溱湖年年吹春风,溱湖岁岁落春雨。
  时堰的丫头宝蒋七小出嫁的时节是春天。蒋七小遇上个如意郎君自然春意满怀,刘元金能娶到中意姑娘更是春风得意。可是姑娘家出嫁要是不哭一场,不光娘家没面子——娘家日子不好过留不住女儿的心;婆家也瞧不起——不害羞的新娘将来做好女将,难!蒋七小从小就不是个凡人,这个规矩比谁都懂。花轿上了船头,还没停稳,蒋七小就跨出轿子,跪在船头哭得桃花带雨,引得在场的人都洒了泪。尤其是九张嘴比七小妈还伤心,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哭昏过几回醒过来又接着哭。她比谁都清楚,她不哭得狠一点,日后七小回来说了刘家的老底子,她的老面子就挂不住了。
  载着新娘蒋七小的喜船,从溱湖东边的时堰一路招摇到溱潼。喜船往哪儿去?到哪儿靠岸?蒋七小没法知道。她头上盖着个红盖头,人坐在轿子里,轿子搁在船舱里,喜船行在喜气洋洋的溱湖里。
  从时堰到溱潼,必定经过开阁庄跟黄家墩间的汪北河和青蒲角北面连着溱湖的青蒲大河。
  汪北河,不宽不窄。喜船经过时,按规矩放了一通鞭炮敬了河神。南岸的黄家墩上冒出不少大小人等张望新娘船,船上专门讲规矩、执礼仪的福爷爷福奶奶,朝看热闹的人抛撒了些红纸包着的寸金糖,好堵他们的口,省得喊出不吉利的傻话或者荤话——“新娘子坐轿子,拿钥子开箱子,箱子里头有个壁虎子,咬了个新娘子的瘪鸟(diǎo)子。”这是溱湖顽童不用教便人人会唱的歌谣。经过青蒲角的大河,就遇到些蹊跷,河面上雾气腾腾,伸手只见五指,船周围什么都看不清。由时堰出发的时候,水面上有些薄雾,那是因为在大清早。按溱湖的风俗,迎新娘要早,又不能太早。最好是到的时辰有层雾,等去迎亲的人吃过早茶,新娘上了船,雾慢慢地消,天慢慢地亮,正好打道回府。按理,从时堰到青蒲已花了一个时辰,何况经过汪北河的时候天差不多亮了,没见着雾。怎么一到了青蒲角大河起了这么大的雾?是不是青蒲角的皇娘有什么要说,还是有仇家故意做的法?喜船上掌篙的、划桨的、扯篷的都住了手,敲锣的、打鼓的、放鞭炮的都直了眼。这回当福爷爷、福奶奶的是九张嘴开“聚宝盆”粮行的老兄嫂。福爷爷、福奶奶专事迎新娶亲的仪式,只有家业兴旺,家人平安,当家夫妻又和睦的有福之人才配做。虽说做粮行老板的见的也多、识的也广,这大天亮的突然起雾还是头一回见到。一时间,他俩没了主张,只是吩咐多放些鞭炮,敬敬各路神圣,祈求他们行个方便。
  噼里啪啦,砰当,噼里啪啦,砰当……大小鞭炮一齐乱响。说来也怪,河面上的雾应声散去。跟着,几十只鬼魂似的鸦(鱼鹰)在河面上一阵乱飞,五六条鸦船(专门放鱼鹰的小船)在河中央打转。喜船上的福爷爷、福奶奶愣了几愣:莫不是被养鸦的起了咒、放了彪?
  溱湖人都相信,大凡打鱼摸虾的,拉网的,养鸦的,常在水上走、河里行,阴气重,便会得到莫名的玄力。这些靠水过日子的,常请河神到船上供着。河神也是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短。久而久之,有的人竟能请得动河神,替他设咒、放彪。设咒——诅咒仇家生病遇灾,不得安宁;放彪——刮风下雾设卡使绊,坏人好事挡人财路。不过,请河神设咒放彪的渔人也要付出代价,咒语、彪行一旦灵验,他就会折阳寿一两年。
  如今在青蒲角大河上,这些放鸦船逃不了放彪下雾的嫌疑。那放鸦的头领老鸦嘴,像腌了很久又风干了几回的一把老咸菜,瘦瘦黑黑的没一点阳气,似乎是由于常常请河神设咒放彪,而后也常常被折寿的原故。
  老鸦嘴本是开阁庄东头养鸦的,家中有十来条鸦船,也算得上是水里捞食这一行中的“豌豆户”。自从孙三瘌子靠偷鸭子发了家,在开阁庄立了足扬了威,老鸦嘴感到自己重投了一回胎。他要像孙三瘌子那样多吃些夜草,多发几笔横财。老鸦嘴常找时机想跟孙三瘌子亲近,孙三瘌子的下巴都没看他两眼。不过,有一回孙三瘌子专门着人请他到孙家正厅去,送了他一斗银子,让他带上家里的鸦船跟他一起去草舍办件大事。到草舍叉掉几个草堆,放了几把火便回了家。孙家管事的又亲自送来一斗银子,作为酬劳。老鸦嘴几夜没合眼,想想自己浪里来雨里去,混到六十多岁,也没积下这么多的银子,可见走正道的君子都是呆子。后来才晓得那次到草舍办的事,其实是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杨大家的“叉鸡帮”,居然在那场大火中全归了西。老鸦嘴听了信后,浑身抖得每个骨节里都发出声响。抖了一个时辰,老鸦嘴突然听到自身骨节里发出了碎银的叮当声。从那一刻起,老鸦嘴换了副裹了铜灌了铅的心肠。早晚得空就请河神,替人设咒放彪挣银子。近来,听说时堰蒋诚家嫁姑娘,心底一盘算肯定有大油水,赶紧带几只鸦船到青蒲大河上放彪起雾。
  这回老鸦嘴放彪,倒也灵验。在青蒲大河上摆渡的姓姜的孤老头,刚刚送过一船客到北岸,天亮得周围都见了形,再回头河面上便雾气茫茫,都没法回南岸的青蒲角。
  姓姜的孤老头惊得直对自己嚷道:“大清早的,就见了鬼了?”他这样叫是为自己壮壮胆。河上的雾还在缭绕。没奈何,姓姜的孤老头拴好渡船上了岸,钻进他在北岸歇脚的小“顶头虎”里去了。不过,这次老鸦嘴得意的时辰短了点。也叫冤枉凑得巧,老鸦嘴用他的鸦放的彪。鸦怕人放鞭炮,这一点老鸦嘴倒没想到。喜船上一阵鞭炮乱响,把他的彪破了。
  雾散去了,喜船上的人醒过神来了。福爷爷叫几个男人站到船头一齐喊:
  “好运我留下!坏运到你家!”
  “坏运到你家!好运我留下!
  这是溱湖人约定俗成对付放彪的狠话。狠话像堵墙,能挡凶神匠。凶神匠,指的就是设咒放彪的人。
  福奶奶赶紧下了船舱,掀起轿帘,对新娘子蒋七小小声道:“有凶神匠放彪,赶快放晦气!越响越好!”
  蒋七小撩起盖头,一脸的不解。
  福奶奶急得跺脚:“叫你放屁!”
  蒋七小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做新娘子本来就该脸薄。一听福奶奶说这么粗的话,羞得赶紧放下盖头。这蒋七小小脚没裹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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