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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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神游-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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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你,嗯,关于你的一些事情。”子悦舐了舐干燥的唇,“我知道你现在与陆逊的关系很亲近,但是你也忘不了我,对不对?”

我无言,无言的我只好盯住他的脸看。我明白自己的视线已经模糊,当然不会是因为我流了泪,不,这样轻易地就哭那太庸俗太低劣也太无趣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缘于我太专注,我感觉到了他的气息,也许不是他全部魂灵的缩影,但至少是我眼前精致片面的浮凸:

他在欢喜,好像紫竹在风中哗啦啦地乱摇零碎的叶;他在忧郁,好像月光下孤孤单单没有倒影相伴的湖;也许他很冷酷,我听游尘说他如今硬得像块石头,但毫无疑问,现在的他在融化——— 火山喷发岩浆冲涌时,怎样的岩石都会被烘烤得柔软而滚烫!我还感觉到他略微的不安与哀伤,他说他不愿当我的敌人,他非但不愿作我的敌人甚至不愿接受我与他不在一个营寨中的现实。

他只是个傻傻的小孩,我想。

“臭美吧你你以为你是谁呀!”我笑道,“谁说我忘不了你了?我立即就可以将你忘得一干二净渣滓不剩。”

然而子悦认为我不应该不合时宜地与他乱开玩笑,他说自己并不是一个可以承受任何人任何言语的强者。子悦其实是有点脆弱的,想当初他为了一次糟糕的考试都能闷闷不乐好几天,乃至一言不发三缄其口,让些不明就里的人觉得他小子深沉极了特有味道。

于是我说:是的,我没有忘记你。

“我没有娶妻。”

“我知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娶妻吗?”

“子悦你该先看看诸葛丞相给你的信札,他邀你……”

“我在等你,你说过你会永远在我身边的。”

“子悦,那是十七个世纪之后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谈,但现在你该看一看诸葛丞相给你的……”

“那不过是十余年前的事,而且,对于似乎不会衰老的你我,十余年的光阴根本不值一提。”

“子悦你再不看信的话我就告辞了!”他讪讪地笑了笑后就开始用修长的指拆信袋,我看见他的唇角悬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你见到我难道一点都不激动?你真的这样铁石心肠连陪一个等了你十九年的人说两句闲话的耐心都没有?”

我闷哼了一句。我想说我很激动,我激动得必须用格外的冷静才能够压抑住澎湃翻飞的心情,就好像人们为了防止食物腐败必须将它们搁入冰箱一样自然。

子悦也许会认为我缺乏热情?

但我明白这时候他若伸出臂来拥住我我也一定会紧紧地拥住他;这时候他若低了头来吻我我也一定不会推开他——— 当然我不会主动地去拥他和吻他,除去一点点矜持之外(其实这种矜持已经被轰轰烈烈的战争乱世冲刷得微薄与稀淡,根本没法子成为护佑我心目中那分遥远贞洁的符咒),阻挡我的应该是我心中的另一个影。

看到子悦时格外怦然的心动让我意识到我是爱他的,或许更明晰的解释是:我曾爱他那么醇厚那么深刻,我理所当然地应该继续着爱他——— 他没有辜负我没有忘记我没有伤害我,我还是应该一如过去地爱他。

但是另一个很理智又很冲动的声音提醒我不要伤害了那个英俊疏朗、总爱用手指抚修长蛾眉的男人。三天前他还给我捎来了一纸简单而浓郁的问候,看到他隽秀的笔迹就会记起他闪亮的眼睛。

我,爱上两个男人并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事情。因为我还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也爱孔明也爱王连也爱张温也爱那许多许多值得去爱的人,我没有办法将深厚的友谊和爱分得很分明——— 为了他们我都会哭都会笑也都愿意与他们去分担痛苦甚至死亡!

据说有一个很简单的设想可以使你明白你最爱的人是谁:想像着他们都命垂一线,但只要你施以援手就能获救,你只能救一个人,你会救谁我自问时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子取舍,也许我会在救起一个之后与另一个一同死去,但我不知我会救谁或者说救谁也都无所谓……

和子悦站得这么近我没有想到他是我的“敌人”。

但我想到了如果他能够脱离曹魏而投身东吴,我们就可以永远不再是 “敌人”,不是惟一的爱人也可以做极好的朋友。

我又在妄想。

我是个喜欢妄想的人。看着子悦那棱角分明的脸部曲线,我明白在这个提供一切契机供你腾飞的时代,真正的男人绝不会因为某个女人而放弃自己的事业。子悦若不是个真正的男人我绝不会喜欢他;子悦若是个真正的男人他就会对我这种妄想嗤之以鼻。

明智的方法往往是折衷的,恰如游尘所说的 “谈判”,尽量避免正面冲突——— 游尘总比我优秀,“优秀”并不单纯地指“强”,我说她比我“优秀”的同时还奉上了我最诚恳的敬意与谢意!

想到这里我突然听到一声冷笑。

我看到子悦清秀的脸上绣着一大堆有关欺骗与蔑视之类故事的画图,阳光正从帐篷顶上一个很小的洞中漏进来,子悦冷淡的目光在阳光折射中更显冷淡。

子悦说孔明是在骗他上钩。他扑朔的眼神中还浸了一点点遗憾,“如果你想杀我就该紧紧地抱住我,然后将小刀插进我的心,说不定这样我会死得蛮快活,你不必与他们一块儿来诈我。”

“你这混蛋你在说什么!”我骂得没头没脑,因为我实在听得没头没脑。

子悦于是铺陈开一大张布织墨画的地图,酣畅的墨迹斑斑驳驳。他把它平摊在几案上,双手撑在上面,叉开的五指像挺直的歧路,随后倾着身子逼视我,这姿势像只随时都可能发起攻击的黑豹。

“你该来看一看这地图,你会知道去执素一地路上有多少凶险。”

我看到执素位于两营的中介点上,对彼此都很公平;而从魏营到执素需要经过一段稍嫌高峻的峡谷。我说这很正常没有什么凶险可言。

“我不习惯走峡谷,仰面上去没有安全感。”他说,“我从来不冒这种险。”子悦看住我的眼,好像在检验我的诚实,我看见他眸子里的小小的我也睁圆了眼睛,似乎是在勇敢地挑战他。

  “孔明不是个喜欢与别人谈条件的人,如果不能完全的成功他就绝不会轻易行动。”

“但是诸葛丞相已经答应了,你该相信他的承诺。而且,你以为你的军队可以支撑下去吗?你面对的是十万蜀军。”

“不能支撑下去也没有必要愚蠢地去送死!”

“我说过丞相的承诺不会是虚妄的!”

“你用什么证明你的话有效呢?”

“你必须相信我,否则你会死无葬身之地,你的军队会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壮烈的牺牲是有意义的,孔明必然会为攻击我军而付出代价。”

“死人么你何以竟希望发生战争?!”

“没有战争的话,乱世的胜负如何区分?”

“你会死的相信我,相信我说的一切。”

“为什么?”

“我怕,我怕你死去……我不要你死……求求你相信我,我了解丞相,我真的了解他,他的承诺一定有效,他一定会遵循诺言你不要太多疑……”

“你怕我死去?为什么?”我记得我冲上前去抱住了他的腰,并且感觉到他的气息在我的身体里荡漾开来。我说因为我喜欢你,你死了我也绝对不能快活地生存。

也许我根本没有这样说话这样行动,也许我记叙的一切都存在于我多少遍理所当然的想象中,它被重复得多了也就被默认为曾经存在的真实。

“为了我,你也该活下去,抓住每一次机会活下去。更何况你还该为了你的士卒,为了他们你也必须活着。”我好像这样说过。

“你可以肯定孔明是诚心相邀?”

“嗯。”

“我相信你,但我……我好像有点怀疑他……我是太多心了?”

“你是。”

那段峡谷光秃秃的没有林木,无论怎样都没法子施展 “火烧新野”的一套,而且我们有这种揣度的想法都是很不礼貌的——— 孔明是个不允许任何人去怀疑他几近完美人格的人,我们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怀疑可以被认为是一种亵渎。———

  “好的,我去与孔明见面,执素,是不是?”

子悦一定说过这句话,因为他最终去了,带了五百骑兵。

我与他同行。随行的还有我带来的那五名向导,他们的表情始终庄重肃穆,似乎是在为能够参与这次相当“伟大”的“谈判”而感到稍微的紧张和更多的荣幸。

“哒哒哒”马蹄的脆响,静寂得窒息一样的行军。

或急促或均和的呼吸。

飞鸟掠过陡峭处“叽——— 喳——— ”的凄叫。

秋虫在草叶间“曲曲——— ”的欢歌。

布履将衰草踏得“哗沙沙”地瘫倒。

轻微的匕首出鞘的“沙——— ”

马匹受伤后仰天长嘶和撒蹄疾跑的滚雷。

我回首的尖叫与子悦几近凄绝的呼喊。

“隆隆”的坠石如盘古初开天地时旷古未有的挣扎——— 滚木、飞矢与巨石纷纷而下重演着共工怒触不周天的一幕———

天倾斜了么?天当然没有 “倾其西南”,我心中那一方天空,却非但完全的坍塌了,而且一块块碎成女娲补天的炼石大小,再也无法修复。漫漫黄沙,狼烟方息,血色夕阳疲惫下沉,沉入从不停息的江中。

长长的发在风中亲吻我的颊,我是一个立于生存与死亡之缘的失去斗志的战士,听凭万物与我一道呼吸古今、琢磨原始……我寂静得像要死去,我寂静得像才生来。

忽然,空洞的风中卷来了杀气与血腥,我看到一双怨恨多情的眼睛,他是敌人还是朋友我不知道,但我清醒地明白,在我才冷的刃夺去他的一切时,在那冰凉的铁片由于上面有生命与鲜血流动而温热起来时,在他的灵魂湿着我的脸颊和嘴唇时,我的肩头也被某种锋利掠过,我的身子也因无以言喻的恐惧和狂热颤栗不已。

我叫着:“不要——— ”

我醒了,外面的月色很明媚,很清净。肩头又热辣辣地痛起来,白的纱布渗着淡的血红,一如朦胧晨雾中开放得过于灿烂的点点腊梅:子悦给了我一剑,剑尖刺入我的肩竟不忍再一步刺出,他抽出剑向后晕了过去。

事情是这样的,我与子悦在即将策马驱出去执素必经的峡谷时,我身旁某位向导拔出匕首狠刺了一刀———刺在我那白马的臀上,受伤的它长嘶一声,箭一样射出!我冲出峡谷口,一切都发生在尖叫着回首的一瞬:无数巨石由旁坠下堵住了通道,埋伏于峡谷两侧、以逸待劳的蜀军旋即展开了一次瓮中捉鳖的剿杀!那个实际上是救了我一命的向导,自然最先死去了——— 他死于暴怒的子悦剑下,他死前还很自得很蔑视很欣慰地笑了。

“屠杀”结束后——— 我不要将那称为战役,那是毫不留情地俯视着屠杀(!)第一个冲进峡谷的我发现子悦并没有死,他沿着壁侧缩在一角,用死去的士卒作他的挡箭牌。见到我时子悦挣扎着呻吟,用佩剑刺中了我的左肩后心力交瘁,晕了过去。

后来?后来……就有一队士卒将他带走了,又有另一队士卒将受伤的我扶回去了。

原谅我,我只能如此平淡地说一说,剩下的可以与末日情形相联的紧张、恐惧、战栗,只能由你们去想像,怎样想像都不会过分。

被欺骗了,我被骗了!

我韩晴被他们骗了!!

他们骗了我令子悦也被骗了!!!

子悦当然认为是我骗了他,他受不了这种晴空的霹雳。那么我又到底是被谁骗了呢?他们,是谁?

6。 我发觉就在这三天中,我在不停息地向自己心灵深处走去,走得愈远看到的当然也就愈多———

我哭了,我一头扑进营帐缩在凉凉的榻的一角,哭了。

五百兵士都死了,五名向导也死了,只有我与子悦活了下来。我好像是个 “将敌人引进我们包围圈”的英雄,那么子悦就是“中了我军神机妙算之计”的蠢得要命的敌军将领——— 俘虏。

我的心紧缩成一团。

子悦其实并不笨,他早已有所警觉,说他笨只在于他不该那样轻率地就相信了我,他相信我只因为他爱我,我不会害他——— 他认为。

而实际上,害了他与他的军队的人,就是我。

我不该相信游尘的,我也不该对孔明的承诺过分仰赖,他们都是骗子,骗了我 是的,是他们骗了我!他们为了一次胜利,就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欺骗并且利用了我,他们得逞了!

我是一件最有杀伤力的武器,他们用我伤害了一个坚韧冷峻得可怕的对手,那个对手爱我。

爱,是一种多么愚蠢的感情,如果你因为被它影响而导致了错误的判断,你就是活该 那些没日没夜抱着竖琴与鹅毛笔的洋诗人,那些眸子里闪着上品蓝钻光华的洋诗人,讴歌的都是些屁话!他们对爱一往情深矢志不渝只是因为他们不曾经历我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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