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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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神游-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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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历我这样的——— 悲哀。如果他们经历了,或者深深地了解了,他们便一定会摔掉竖琴折断鹅毛笔闭一闭眼让古今中外同样形式的泪顺着洁白的面庞淌下来——— 然后他们的唇抖一抖,弓下身子拾起竖琴拾起鹅毛笔,动作缓慢但坚决十分地将它们用自己忧伤的泪水粘合起来,又开始歌唱和吟诗。这次他们唱的和吟的都是死亡!它的黑色的羽翼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笑容和黑色的话语,它说:爱罢,死罢,既然爱过为何还不死去?——— 应该在我怀抱中的人类啊———

我的手背总是湿漉漉的。

我为什么能够流那么多的泪。

子悦是活该!在曹魏呆了近二十年,子悦当然认识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曹植这个理想天真决非 “强者”的男人也知道女人是不可以糊里糊涂随随便便就爱的,所以在他的 《洛神赋》中,他最终拒绝了美丽婉约的洛神———连曹植都明白的事理子悦你为什么不明白!

子悦你为什么要相信你爱的我?

子悦你活该!我的泪更急速地流下来,我在等待泪流干了就以血继之的时候。

远远地传来了得胜回营的鼓角声,我第一反应是游……游参军与诸葛……丞相已消灭了那支群龙无首的队伍,回来了。

我不想打游尘的,但我无法控制。

看到她还是那副冰冷的面孔,稳健地站在我的营帐中时,我一个箭步冲过去使足气力扇了她一个相当响亮的耳光!“为什么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欺骗我!好朋友,很好的朋友!你是子悦多么好的朋友!”我泼妇样的呐喊声与我的泪水同样溅出,溅落到地面时它们 “吧嗒吧嗒”地继续叙说着我破碎的于一切的否定。

同来的伯约看到游尘柳絮飞尘样扑倒向几案时,他立时地过去扶住她的肩。伯约想把她扶起来但是游尘却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她低沉地叫道:“要你过来干什么?!你出去,这不关你的事,你出去!”

伯约的手一颤,急急往后退了二步,站立不动。

游尘仍旧伏在几案上,只把她剧烈起伏的漂亮的背部留给伯约,她低低地喘息着,叫道:“你出去!伯约你为何还不出去!出去!”

“游参军……”伯约迟疑着叫道。

“走啊!”伯约抬眼看了我一眼,他的神色凄清悲哀。他张了张嘴发出 “韩”的前半个音节,就一跺脚反身退出了军帐。伯约出去之后游尘才撑住几面站起身来,直绷绷地看着我。

她的唇边淌着血,不绝如缕的血丝像日渐干涸的泉水,沿着细腻的皮肤下淌。她的额角因为过于猛烈地撞在几案尖锐的角上,现出了一个红红的肿块,隐隐地有血渗出来。她的脸色是这样的难看,白得如蜡,并且毫无光泽,然而那眸子却仍旧又黑又清澈,如水晶盘里盛着黑宝石。

她说:“你打啊,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你还不接着打?”

“你以为我不敢?”我又冲上前向她的小腿踹去,游参军! 她晃了一晃就跪倒在了地上,我俯视她时发现她仰了头看我。她的眉是舒展开来的,眼睛坚定地闪亮,唇嘲讽地上翘,微微地张着嘴露出白得发亮的牙齿。游尘喘息更重,随后藉着双手撑地的力量使自己勉力站起身来,蹬着右腿,屈起左腿,很慢很慢地站起身来,她被我踢中的小腿颤抖得很厉害,但上身却仍旧站得那样沉稳那样直。

游尘还在直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 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将它缓缓呼出:“打得好。”然后她上身晃了晃,吐出半口浅红的血水,笑道:“好得很。”

我知道她在鼓励我继续地打下去。而不论我将她打得多么惨,鼻青脸肿、遍体鳞伤,游尘都会坚强地站起身来挺得竖直如箭,即使死亡她也会站着死去。

“韩晴,我骗了你,我是骗了你,可是我决不后悔,倘若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骗你。”游尘直着脖子,确信我不会再踹她之后,无可置疑地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你为什么……”我的声音像是从胃中被挤压出来的,突破重重障碍冲出去已完全变形和扭曲。我坍塌地坐在床沿,双手撑住头,长发倒垂下来,乱糟糟的像一盆未经修整的吊兰。

“我知道这行为有点卑鄙,你爱子悦而且他也爱你,但是这是获取胜利最快捷也最少损失的法子,最好的办法。既然这样,我们就得利用它,我们要成为胜利者,一定要。”“你们?你们是在利用我,不是在利用什么最好的方法!”

“你就是最好的突破口。”游尘忽然冷冷地一笑,“你是如今子悦心中惟一的温情地带,在我看来就是阿喀琉斯的脚踵!”

阿喀琉斯是古希腊史诗中的英雄,出生后即被他的母亲握住脚踵倒没于冥河之水,除了没有浸水的脚踵外,武器伤害不了他身体的任何一处。这样一个英雄在特洛伊之战中终究还是死去了,他被敌人射中了致命的脚踵!

“有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你,我想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告诉你,以免破坏了子悦……阿奇在你心中的形象。他是个多么善良多么温和多么亲切的男孩子,对不对?”她讥嘲地笑起来,“多好的一个男孩子啊。”

“子悦他……”我的心,猛烈一缩,深入骨髓的寒气让我几乎无法自持。

“子悦他早就变了,他不变怎么能当上曹魏的左将军呢?他杀起人来像切瓜烧菜一样简单,有许多人称他为恶魔。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作恶魔吗?他身上永远带着洗不尽的血腥味,他的马疾驰而过时,马蹄旁总会留下别人的血痕还有七零八落的尸体。”

我说游尘你不要说下去了!但游尘说现在该是我正视现实的时候。

“曹丕是嫉恨曹植的,而子悦竟然敢与曹植的诸多密友交好,他何以竟没有被曹丕报复贬斥呢? 因为曹丕看中了他的冷峻和残酷,就这样被曹丕看中,你想想子悦会是个怎样的人?他杀过多少人只有天知道了,而且,我还知道他……”

游参军你不要说了!

“我还知道他屠过城!”

屠城?!屠城……攻破城池之后,鸡犬不留血洗繁华男女老少尽皆处死!蔓延开来的血水比太阳还要凄厉比晚霞还要夺目,在凄楚的哀号声中手抚佩剑以胜利者的姿势冷笑……

“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干……”我的声音苍白而虚弱。

“你可以不相信我的揣度与判断,但你不能不相信我说的事实。”游尘冷冷地说:“我亲眼见他杀过人,就在你没头没脑思念你这位昔日爱人的时候,我见到他杀人,他的动作干净利落,那完全是一种只为杀人而练就的好枪法……”

我在寒冷的颤抖中无言,那仅仅在于我找不出任何的话说。

“他是我军的敌人,他还杀了我许多朋友,不管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我死去的朋友,我都有理由杀了他。你如果要恨我就只管恨下去好了。”游尘顿了顿又说,“他是我军的敌人,但……他也的确是我,是我很好的朋友,你能够理解,他是我很好的朋友?”

“你不该利用我,你不该。”我近乎呻吟道。

“这只是一个可行的计策。”游尘的眼神仍然坚定得不容你怀疑与诘问,“一个计策,如果施行的不是你,中计的也不是子悦,你是否会在对我表示微辞之余,仍旧敬佩我毫无牺牲就大获全胜的智慧?”

我会。

我认定一个将帅必须要有果敢的决策和冷峻的判断,用最少的损失获取完全的胜利是最值得敬服的。如果这是远离我的一个战例,我至多为那对不幸的爱侣叹息几句,并且默认那位高明统帅的做法。

“子悦会死吗?”我颤声问,“游参军?”

“他不投降当然就会死……叫我冬青,明鹏,叫我……冬青。”

“我想自己静一静。”我说,我没有叫她游参军游尘或者冬青。

“你不要试图说服自己原谅我的所做所为,我知道我此举对你而言是不可原谅的,我不要你因为我而强迫自己的意志。”游尘笑道。她的额仍旧青而肿,稍许的皮外伤使血珠隐隐外渗。她的唇边还有已经干枯的血痕,她的眼很执着很诚恳,“我到你这里来其实还有事情,丞相让你去见他。”

我说我太累了我不想再去见丞相。

随后游尘就出去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今天天气又转凉了,风大,你睡时记得多盖点东西。”

我其实是没有怨恨过游尘的——— 即使在我最是哀怨最是愤怒的时候。我没有足够的胆魄去恨她,因为我知道我没有法子离开她。子悦对我的意义也许并不比游尘对我的意义更大,他们是与我一样的人,携着地图与若有若无的渺茫梦想从 20 世纪来到了这里,我不能失去了他们其实,也许整个三世纪都不能失去了我们,三足鼎立是一种缘份——— 只有三人安然地在三个国度生活下去,历史才能维持其天定的均势而不至于倾斜。

我躺在榻上,真的多盖了一条毛毯。

我强迫自己睡着但是我睡不着,闭着眼睛听任思维飘到辽远得无穷无尽的地方,思考一些严肃得不像是我这种人应当思考的问题。

20 世纪时,我们认为三世纪是辉煌的。乱世砸碎了一切陈旧的枷锁,把种种强加于人的思想统统打破,人之为人也就在这种混乱中格外地绽放奇葩,于战火烽烟中角逐出前所未有的灿烂与伟大。三国是个可以与任何朝代媲美的时段,在各方面都有出类拔萃的人才足以与中国古代各类英雄比肩站立,俯视群雄。

文学史上,“建安风骨”高扬起通脱质朴的大旗,文人诗日趋成熟;曹丕的 《典论?论文》更是第一次将文学“抬举”到“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高度——— 这一时期被鲁迅先生誉为“文学的自觉时代”。

音乐史上,乐府被进一步倡导并与文人创作相结合,铜雀台的歌舞升平成为后世向往的殿堂。

工艺科技史上,木牛流马、织锦技术、造船业、翻车、精钢神刀等都可以在史书中大书一番。

医学史上,华佗的五禽戏与麻沸散可被誉为神来之笔。

书法绘画史上,汉隶开始向楷书过渡,最终由钟繇首创“楷书”;著名画家层出不穷。

甚至就在 “外交”史上,日本国与中国有了明确的交往记载。 至于各种军事家、政治家,那就更加不可枚举,完全可称得上是古往今来第一流的人物。更可贵的是,史载他们不仅文治武功卓越非凡,素质修养也极是高妙。

曹操在做好一个政治家的同时做好了一个诗人、一个书法家,一个身体力行的音乐倡导者;孔明不仅亲自撰写 《琴经》,抚得一手好琴还善于书法与绘画;风雅的周郎则对音乐颇为精通,即使喝醉了酒也可以听出乐曲中细微的谬误……这个上承雄伟的秦汉之风下开流美的两晋之气的时代啊。

我们向往得垂涎欲滴。

我们来了。

我们看到了什么呢?

说来说去,我们看得最多的其实是死亡!杀人与被杀如影相随着这个时代,当血涌如注的尸体与得意非凡的将领紧密联系在一起时,我用怎样高明的骗术欺瞒自己都没有用。伯言、孔明乃至混入这个世界的阿奇———子悦,他们都是很优秀的统帅,但如果将那些直接或间接因他们而死的人的尸体完好地保存并排列在他们的身后,我相信不管那些 “政治家”、“军事家”的头衔多么灿烂多么明亮,它们都会在血色蔽日的昏昏沉沉中黯然失色。你会觉得他们无论怎样 “强辞狡辩”,在某种意义上,都可以被称作“伟大的凶手”。

更仔细地想伯言,他风神翩翩超脱飘逸得有如玉山连绵。他立在那里坐在那里卧在那里的姿势都很好看,随时自有高贵典雅的神色。他温和、体贴、果决、周密,用指抚眉的姿势更是妙得紧,我的确爱他。但是,他指挥的夷陵之战,只一战,就死去了十万人!如果这十万人的尸体挨个儿排在他的身后,那……那是怎样的长度……我不敢想,我真的不敢!

我把头缩进毛毯里,还是觉得那寒气在弥漫开来。

仔细地想才知道自己为何迟迟不能忘怀黛水、曼云与联运楼:说到底,我喜欢过的是那样的日子!联运楼已被强化成为一种弱小者的象征,那里凝聚着我所能够施予的同情与悲悯。更实际一些,我也甘愿做一个弱小的人,一个没有能力伤害他人的人。不愿做强者,我甚至不愿太紧地跟着强者——— 他们强得可以将我游移不定的意志完全纳入他们的思想范畴,我无法抗拒也就无法不令自己看到使我从头顶到脚跟都发凉发颤的死亡!然后我会忧愁我会痛苦我会把所有关于死亡责任的联想都揽上身,我是个无用并且软弱的人,我负不起那样的重量!

突然听见有人唤我:“明鹏,睡了吗?”

我从毛毯里钻出来,看到孔明坐在我的榻侧。我喃喃了半天,只发出些莫名其妙的音节来连我都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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