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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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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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强子在卖了车以后,除了还上押款与利钱,还剩下二十来块。有时候他觉得是中年丧 妻,非常的可怜;别人既不怜惜他,他就自己喝盅酒,喝口好东西,自怜自慰。在这种时 候,他仿佛跟钱有仇似的,拚命的乱花。有时候他又以为更应当努力去拉车,好好的把两个 男孩拉扯大了,将来也好有点指望。在这么想到儿子的时候,他就嘎七马八的买回一大堆食 物,给他们俩吃。看他俩狼吞虎咽的吃那些东西,他眼中含着泪,自言自语的说:“没娘的 孩子!苦命的孩子!爸爸去苦奔,奔的是孩子!我不屈心,我吃饱吃不饱不算一回事,得先 让孩子吃足!吃吧!你们长大成人别忘了我就得了!”在这种时候,他的钱也不少花。慢慢 的二十来块钱就全垫出去了。
没了钱,再赶上他喝了酒,犯了脾气,他一两天不管孩子们吃了什么。孩子们无法,只 好得自己去想主意弄几个铜子,买点东西吃。他们会给办红白事的去打执事,会去跟着土车 拾些碎铜烂纸,有时候能买上几个烧饼,有时候只能买一斤麦茬白薯,连皮带须子都吞了下 去,有时候俩人才有一个大铜子,只好买了落花生或铁蚕豆,虽然不能挡饥,可是能多嚼一 会儿。
小福子回来了,他们见着了亲人,一人抱着她一条腿,没有话可说,只流着泪向她笑。 妈妈没有了,姐姐就是妈妈!
二强子对女儿回来,没有什么表示。她回来,就多添了个吃饭的。可是,看着两个儿子 那样的欢喜,他也不能不承认家中应当有个女的,给大家作作饭,洗洗衣裳。他不便于说什 么,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小福子长得不难看。虽然原先很瘦小,可是自从跟了那个军官以后,很长了些肉,个子 也高了些。圆脸,眉眼长得很匀调,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可是结结实实的并不难看。 上唇很短,无论是要生气,还是要笑,就先张了唇,露出些很白而齐整的牙来。那个军官就 是特别爱她这些牙。露出这些牙,她显出一些呆傻没主意的样子,同时也仿佛有点娇憨。这 点神气使她——正如一切贫而不难看的姑娘——象花草似的,只要稍微有点香气或颜色,就 被人挑到市上去卖掉。
虎妞,一向不答理院中的人们,可是把小福子看成了朋友。小福子第一是长得有点模 样,第二是还有件花洋布的长袍,第三是虎妞以为她既嫁过了军官,总得算见过了世面,所 以肯和她来往。妇女们不容易交朋友,可是要交往就很快;没有几天,她俩已成了密友。虎 妞爱吃零食,每逢弄点瓜子儿之类的东西,总把小福子喊过来,一边说笑,一边吃着。在说 笑之中,小福子愚傻的露出白牙,告诉好多虎妞所没听过的事。随着军官,她并没享福,可 是军官高了兴,也带她吃回饭馆,看看戏,所以她很有些事情说,说出来教虎妞羡慕。她还 有许多说不出口的事:在她,这是蹂躏;在虎妞,这是些享受。虎妞央告着她说,她不好意 思讲,可是又不好意思拒绝。她看过春宫,虎妞就没看见过。诸如此类的事,虎妞听了一 遍,还爱听第二遍。她把小福子看成个最可爱,最可羡慕,也值得嫉妒的人。听完那些,再 看自己的模样,年岁,与丈夫,她觉得这一辈子太委屈。她没有过青春,而将来也没有什么 希望,现在呢,祥子又是那么死砖头似的一块东西!越不满意祥子,她就越爱小福子,小福 子虽然是那么穷,那么可怜,可是在她眼中是个享过福,见过阵式的,就是马上死了也不 冤。在她看,小福子就足代表女人所应有的享受。
小福子的困苦,虎妞好象没有看见。小福子什么也没有带回来,她可是得——无论爸爸 是怎样的不要强——顾着两个兄弟。她哪儿去弄钱给他俩预备饭呢?
二强子喝醉,有了主意:“你要真心疼你的兄弟,你就有法儿挣钱养活他们!都指着我 呀,我成天际去给人家当牲口,我得先吃饱;我能空着肚子跑吗?教我一个跟头摔死,你看 着可乐是怎着?你闲着也是闲着,有现成的,不卖等什么?”
看看醉猫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两个饿得象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又皇A丝蕖*眼泪 感动不了父亲,眼泪不能喂饱了弟弟,她得拿出更实在的来。为教弟弟们吃饱,她得卖了自 己的肉。搂着小弟弟,她的泪落在他的头发上,他说:“姐姐,我饿!”姐姐!姐姐是块 肉,得给弟弟吃!
虎妞不但不安慰小福子,反倒愿意帮她的忙:虎妞愿意拿出点资本,教她打扮齐整,挣 来钱再还给她。虎妞愿意借给她地方,因为她自己的屋子太脏,而虎妞的多少有个样子,况 且是两间,大家都有个转身的地方。祥子白天既不会回来,虎妞乐得的帮忙朋友,而且可以 多看些,多明白些,自己所缺乏的,想作也作不到的事。每次小福子用房间,虎妞提出个条 件,须给她两毛钱。朋友是朋友,事情是事情,为小福子的事,她得把屋子收拾得好妹的, 既须劳作,也得多花些钱,难道置买笤帚簸箕什么的不得花钱么?两毛钱绝不算多,因为彼 此是朋友,所以才能这样见情面。
小福子露出些牙来,泪落在肚子里。
祥子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他又睡不好觉了。虎妞“成全”了小福子,也要在祥子身上找 到失去了的青春。十八
到了六月,大杂院里在白天简直没什么人声。孩子们抓早儿提着破筐去拾所能拾到的东 西;到了九点,毒花花的太阳已要将他们的瘦脊背晒裂,只好拿回来所拾得的东西,吃些大 人所能给他们的食物。然后,大一点的要是能找到世界上最小的资本,便去连买带拾,凑些 冰核去卖。若找不到这点资本,便结伴出城到护城河里去洗澡,顺手儿在车站上偷几块煤, 或捉些蜻蜓与知了儿卖与那富贵人家的小儿。那小些的,不敢往远处跑,都到门外有树的地 方,拾槐虫,挖“金钢”①什么的去玩。孩子都出去,男人也都出去,妇女们都赤了背在屋 中,谁也不肯出来;不是怕难看,而是因为院中的地已经晒得烫脚。
直到太阳快落,男人与孩子们才陆续的回来,这时候院中有了墙影与一些凉风,而屋里 圈着一天的热气,象些火笼;大家都在院中坐着,等着妇女们作饭。此刻,院中非常的热 闹,好象是个没有货物的集市。大家都受了一天的热,红着眼珠,没有好脾气;肚子又饿, 更个个急叉白脸。一句话不对路,有的便要打孩子,有的便要打老婆;即使打不起来,也骂 个痛快。这样闹哄,一直到大家都吃过饭。小孩有的躺在院中便睡去,有的到街上去撕欢 ①。大人们吃饱之后,脾气和平了许多,爱说话的才三五成团,说起一天的辛苦。那吃不上 饭的,当已无处去当,卖已无处去卖——即使有东西可当或卖——因为天色已黑上来。男的 不管屋中怎样的热,一头扎在炕上,一声不出,也许大声的叫骂。女的含着泪向大家去通 融,不定碰多少钉子,才借到一张二十枚的破纸票。攥着这张宝贝票子,她出去弄点杂合面 来,勾一锅粥给大家吃。
虎妞与小福子不在这个生活秩序中。虎妞有了孕,这回是真的。祥子清早就出去,她总 得到八九点钟才起来;怀孕不宜多运动是传统的错谬信仰,虎妞既相信这个,而且要借此表 示出一些身分:大家都得早早的起来操作,唯有她可以安闲自在的爱躺到什么时候就躺到什 么时候。到了晚上,她拿着个小板凳到街门外有风的地方去坐着,直到院中的人差不多都睡 了才进来,她不屑于和大家闲谈。
小福子也起得晚,可是她另有理由。她怕院中那些男人们斜着眼看她,所以等他们都走 净,才敢出屋门。白天,她不是找虎妞来,便是出去走走,因为她的广告便是她自己。晚 上,为躲着院中人的注目,她又出去在街上转,约摸着大家都躺下,她才偷偷的溜进来。
在男人里,祥子与二强子是例外。祥子怕进这个大院,更怕往屋里走。院里众人的穷 说,使他心里闹得慌,他愿意找个清静的地方独自坐着。屋里呢,他越来越觉得虎妞象个母 老虎。小屋里是那么热,憋气,再添上那个老虎,他一进去就仿佛要出不来气。前些日子, 他没法不早回来,为是省得虎妞吵嚷着跟他闹。近来,有小福子作伴儿,她不甚管束他了, 他就晚回来一些。
二强子呢,近来几乎不大回家来了。他晓得女儿的营业,没脸进那个街门。但是他没法 拦阻她,他知道自己没力量养活着儿女们。他只好不再回来,作为眼不见心不烦。有时候他 恨女儿,假若小福子是个男的,管保不用这样出丑;既是个女胎,干吗投到他这里来!有时 候他可怜女儿,女儿是卖身养着两个弟弟!恨吧疼吧,他没办法。赶到他喝了酒,而手里没 了钱,他不恨了,也不可怜了,他回来跟她要钱。在这种时候,他看女儿是个会挣钱的东 西,他是作爸爸的,跟她要钱是名正言顺。这时候他也想起体面来:大家不是轻看小福子 吗,她的爸爸也没饶了她呀,他逼着她拿钱,而且骂骂咧咧,似乎是骂给大家听——二强子 没有错儿,小福子天生的不要脸。
他吵,小福子连大气也不出。倒是虎妞一半骂一半劝,把他对付走,自然他手里得多少 拿去点钱。这种钱只许他再去喝酒,因为他要是清醒着看见它们,他就会去跳河或上吊。
六月十五那天,天热得发了狂。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象下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 非雾的灰气低低的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一点风也没有。祥子在院中看了看那灰红的 天,打算去拉晚儿——过下午四点再出去;假若挣不上钱的话,他可以一直拉到天亮:夜间 无论怎样也比白天好受一些。
虎妞催着他出去,怕他在家里碍事,万一小福子拉来个客人呢。“你当在家里就好受 哪?屋子里一到晌午连墙都是烫的!”
他一声没出,喝了瓢凉水,走了出去。
街上的柳树,象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的,无精 打采的低垂着。马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干巴巴的发着些白光。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与天 上的灰气联接起来,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烫着行人的脸。处处干燥,处处烫手,处处憋 闷,整个的老城象烧透的砖窑,使人喘不出气。狗爬在地上吐出红舌头,骡马的鼻孔张得特 别的大,小贩们不敢吆喝,柏油路化开;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也好象要被晒化。街上异常 的清静,只有铜铁铺里发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单调的叮叮当当。拉车的人们,明知不活动便没 有饭吃,也懒得去张罗买卖:有的把车放在有些阴凉的地方,支起车棚,坐在车上打盹;有 的钻进小茶馆去喝茶;有的根本没拉出车来,而来到街上看看,看看有没有出车的可能。那 些拉着买卖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伙子,也居然甘于丢脸,不敢再跑,只低着头慢慢的走。 每一个井台都成了他们的救星,不管刚拉了几步,见井就奔过去;赶不上新汲的水,便和驴 马们同在水槽里灌一大气。还有的,因为中了暑,或是发痧,走着走着,一头栽在地上,永 不起来。
连祥子都有些胆怯了!拉着空车走了几步,他觉出由脸到脚都被热气围着,连手背上都 流了汗。可是,见了座儿,他还想拉,以为跑起来也许倒能有点风。他拉上了个买卖,把车 拉起来,他才晓得天气的厉害已经到了不允许任何人工作的程度。一跑,便喘不过气来,而 且嘴唇发焦,明知心里不渴,也见水就想喝。不跑呢,那毒花花的太阳把手和脊背都要晒 裂。好歹的拉到了地方,他的裤褂全裹在了身上。拿起芭蕉扇“*”埃挥茫*风是热的。他已 经不知喝了几气凉水,可是又跑到茶馆去。两壶热茶喝下去,他心里安静了些。茶由口中进 去,汗马上由身上出来,好象身上已是空膛的,不会再藏储一点水分。他不敢再动了。
坐了好久,他心中腻烦了。既不敢出去,又没事可作,他觉得天气仿佛成心跟他过不 去。不,他不能服软。他拉车不止一天了,夏天这也不是头一遭,他不能就这么白白的 “泡”一天。想出去,可是腿真懒得动,身上非常的软,好象洗澡没洗痛快那样,汗虽出了 不少,而心里还不畅快。又坐了会儿,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着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 试试。
一出来,才晓得自己的错误。天上那层灰气已散,不甚憋闷了,可是阳光也更厉害了许 多: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闪眼,空中,屋顶上,墙壁上,地上,都白亮 亮的,白里透着点红;由上至下整个的象一面极大的火镜,每一条光都象火镜的焦点,晒得 东西要发火。在这个白光里,每一个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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