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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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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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晒得 东西要发火。在这个白光里,每一个颜色都刺目,每一个声响都难听,每一种气味都混含着 由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街上仿佛已没了人,道路好象忽然加宽了许多,空旷而没有一点凉 气,白花花的令人害怕。祥子不知怎么是好了,低着头,拉着车,极慢的往前走,没有主 意,没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挂着一层粘汗,发着馊臭的味儿。走了会儿,脚心和鞋袜 粘在一块,好象踩着块湿泥,非常的难过。本来不想再喝水,可是见了井不由的又过去灌了 一气,不为解渴,似乎专为享受井水那点凉气,由口腔到胃中,忽然凉了一下,身上的毛孔 猛的一收缩,打个冷战,非常舒服。喝完,他连连的打嗝,水要往上漾!
走一会儿,坐一会儿,他始终懒得张罗买卖。一直到了正午,他还觉不出饿来。想去照 例的吃点什么,看见食物就要恶心。胃里差不多装满了各样的水,有时候里面会轻後的响, 象骡马似的喝完水肚子里光构构的响动。
拿冬与夏相比,祥子总以为冬天更可怕。他没想到过夏天这么难受。在城里过了不止一 夏了,他不记得这么热过。是天气比往年热呢,还是自己的身体虚呢?这么一想,他忽然的 不那么昏昏沉沉的了,心中仿佛凉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是的,自己的身体不行了!他害了 怕,可是没办法。他没法赶走虎妞,他将要变成二强子,变成那回遇见的那个高个子,变成 小马儿的祖父。祥子完了!
正在午后一点的时候,他又拉上个买卖。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又赶上这一夏里最热 的一天,可是他决定去跑一趟。他不管太阳下是怎样的热了:假若拉完一趟而并不怎样呢, 那就证明自己的身子并没坏;设若拉不下来这个买卖呢,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一个跟头栽死 在那发着火的地上也好!
刚走了几步,他觉到一点凉风,就象在极热的屋里由门缝进来一点凉气似的。他不敢相 信自己;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确是微微的动了两下。街上突然加多了人,铺户中的人争着往 外跑,都攥着把蒲扇遮着头,四下里找:“有了凉风!有了凉风!凉风下来了!”大家几乎 要跳起来嚷着。路旁的柳树忽然变成了天使似的,传达着上天的消息:“柳条儿动了!老天 爷,多赏点凉风吧!”
还是热,心里可镇定多了。凉风,即使是一点点,给了人们许多希望。几阵凉风过去, 阳光不那么强了,一阵亮,一阵稍暗,仿佛有片飞沙在上面浮动似的。风忽然大起来,那半 天没有动作的柳条象猛的得到什么可喜的事,飘洒的摇摆,枝条都象长出一截儿来。一阵风 过去,天暗起来,灰尘全飞到半空。尘土落下一些,北面的天边见了墨似的乌云。祥子身上 没了汗,向北边看了一眼,把车停住,上了雨布,他晓得夏天的雨是说来就来,不容工夫 的。
刚上好了雨布,又是一阵风,黑云滚似的已遮黑半边天。地上的热气与凉风搀合起来, 夹杂着腥臊的干土,似凉又热;南边的半个天响晴白日,北边的半个天乌云如墨,仿佛有什 么大难来临,一切都惊慌失措。车夫急着上雨布,铺户忙着收幌子,小贩们慌手忙脚的收拾 摊子,行路的加紧往前奔。又一阵风。风过去,街上的幌子,小摊,与行人,仿佛都被风卷 了走,全不见了,只剩下柳枝随着风狂舞。
云还没铺满了天,地上已经很黑,极亮极热的晴午忽然变成黑夜了似的。风带着雨星, 象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北边远处一个红闪,象把黑云掀开一块,露 出一大片血似的。风小了,可是利飕有劲,使人颤抖。一阵这样的风过去,一切都不知怎好 似的,连柳树都惊疑不定的等着点什么。又一个闪,正在头上,白亮亮的雨点紧跟着落下 来,极硬的砸起许多尘土,土里微带着雨气。大雨点砸在祥子的背上几个,他哆嗦了两下。 雨点停了,黑云铺匀了满天。又一阵风,比以前的更厉害,柳枝横着飞,尘土往四下里走, 雨道往下落;风,土,雨,混在一处,联成一片,横着竖着都灰茫茫冷飕飕,一切的东西都 被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树,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乱,全响,全迷糊。风过去了, 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条条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了无 数的箭头,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几分钟,天地已分不开,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横 流,成了一个灰暗昏黄,有时又白亮亮的,一个水世界。
祥子的衣服早已湿透,全身没有一点干松地方;隔着草帽,他的头发已经全湿。地上的 水过了脚面,已经很难迈步;上面的雨直砸着他的头与背,横扫着他的脸,裹着他的裆。他 不能抬头,不能睁眼,不能呼吸,不能迈步。他象要立定在水中,不知道哪是路,不晓得前 后左右都有什么,只觉得透骨凉的水往身上各处浇。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心中茫茫的有点 热气,耳旁有一片雨声。他要把车放下,但是不知放在哪里好。想跑,水裹住他的腿。他就 那么半死半活的,低着头一步一步的往前曳。坐车的仿佛死在了车上,一声不出的任着车夫 在水里挣命。
雨小了些,祥子微微直了直脊背,吐出一口气:“先生,避避再走吧!”
“快走!你把我扔在这儿算怎回事?”坐车的跺着脚喊。
祥子真想硬把车放下,去找个地方避一避。可是,看看身上,已经全往下流水,他知道 一站住就会哆嗦成一团。他咬上了牙,郯着水不管高低深浅的跑起来。刚跑出不远,天黑了 一阵,紧跟着一亮,雨又迷住他的眼。
拉到了,坐车的连一个铜板也没多给。祥子没说什么,他已顾不过命来。
雨住一会儿,又下一阵儿,比以前小了许多。祥子一气跑回了家。抱着火,烤了一阵, 他哆嗦得象风雨中的树叶。虎妞给他冲了碗姜糖水,他傻子似的抱着碗一气喝完。喝完,他 钻了被窝,什么也不知道了,似睡非睡的,耳中刷刷的一片雨声。
到四点多钟,黑云开始显出疲乏来,绵软无力的打着不甚红的闪。一会儿,西边的云裂 开,黑的云峰镶上金黄的边,一些白气在云下奔走;闪都到南边去,曳着几声不甚响亮的 雷。又待了一会儿,西边的云缝露出来阳光,把带着雨水的树叶照成一片金绿。东边天上挂 着一双七色的虹,两头插在黑云里,桥背顶着一块青天。虹不久消散了,天上已没有一块黑 云,洗过了的蓝空与洗过了的一切,象由黑暗里刚生出一个新的,清凉的,美丽的世界。连 大杂院里的水坑上也来了几个各色的蜻蜓。
可是,除了孩子们赤着脚追逐那些蜻蜓,杂院里的人们并顾不得欣赏这雨后的晴天。小 福子屋的后檐墙塌了一块,姐儿三个忙着把炕席揭起来,堵住窟窿。院墙塌了好几处,大家 没工夫去管,只顾了收拾自己的屋里:有的台阶太矮,水已灌到屋中,大家七手八脚的拿着 簸箕破碗往外淘水。有的倒了山墙,设法去填堵。有的屋顶漏得象个喷壶,把东西全淋湿, 忙着往出搬运,放在炉旁去烤,或搁在窗台上去晒。在正下雨的时候,大家躲在那随时可以 塌倒而把他们活埋了的屋中,把命交给了老天;雨后,他们算计着,收拾着,那些损失;虽 然大雨过去,一斤粮食也许落一半个铜子,可是他们的损失不是这个所能偿补的。他们花着 房钱,可是永远没人*葱薏狗孔樱怀撬梦薹ㄔ僮∪耍*来一两个泥水匠,用些素泥碎砖 稀松的堵砌上——预备着再塌。房钱交不上,全家便被撵出去,而且扣了东西。房子破,房 子可以砸死人,没人管。他们那点钱,只能租这样的屋子;破,危险,都活该!
最大的损失是被雨水激病。他们连孩子带大人都一天到晚在街上找生意,而夏天的暴雨 随时能浇在他们的头上。他们都是卖力气挣钱,老是一身热汗,而北方的暴雨是那么急,那 么凉,有时夹着核桃大的冰雹;冰凉的雨点,打在那开张着的汗毛眼上,至少教他们躺在炕 上,发一两天烧。孩子病了,没钱买药;一场雨,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与高粱,可是也能浇 死不少城里的贫苦儿女。大人们病了,就更了不得;雨后,诗人们吟咏着荷珠与双虹;穷人 家,大人病了,便全家挨了饿。一场雨,也许多添几个妓女或小贼,多有些人下到监狱去; 大人病了,儿女们作贼作娼也比饿着强!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 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
祥子病了。大杂院里的病人并不止于他一个。
十九
祥子昏昏沉沉的睡了两昼夜,虎妞着了慌。到娘娘庙,她求了个神方:一点香灰之外, 还有两三味草药。给他灌下去,他的确睁开眼看了看,可是待了一会儿又睡着了,嘴里唧唧 咕咕的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虎妞这才想起去请大夫。扎了两针,服了剂药,他清醒过来,一 睁眼便问:“还下雨吗?”
第二剂药煎好,他不肯吃。既心疼钱,又恨自己这样的不济,居然会被一场雨给激病, 他不肯喝那碗苦汁子。为证明他用不着吃药,他想马上穿起衣裳就下地。可是刚一坐起来, 他的头象有块大石头赘着,脖子一软,眼前冒了金花,他又倒下了。什么也无须说了,他接 过碗来,把药吞下去。
他躺了十天。越躺着越起急,有时候他爬在枕头上,有泪无声的哭。他知道自己不能去 挣钱,那么一切花费就都得由虎妞往外垫;多咱把她的钱垫完,多咱便全仗着他的一辆车 子;凭虎妞的爱花爱吃,他供给不起,况且她还有了孕呢!越起不来越爱胡思乱想,越想越 愁得慌,病也就越不容易好。刚顾过命来,他就问虎妞:“车呢?”
“放心吧,赁给丁四拉着呢!”
“啊!”他不放心他的车,唯恐被丁四,或任何人,给拉坏。可是自己既不能下地,当 然得赁出去,还能闲着吗?他心里计算:自己拉,每天好歹一背拉①总有五六毛钱的进项。 房钱,煤米柴炭,灯油茶水,还先别算添衣服,也就将够两个人用的,还得处分抠搜②,不 能象虎妞那么满不在乎。现在,每天只进一毛多钱的车租,得干赔上四五毛,还不算吃药。 假若病老不好,该怎办呢?是的,不怪二强子喝酒,不怪那些苦朋友们胡作非为,拉车这条 路是死路!不管你怎样卖力气,要强,你可就别成家,别生病,别出一点岔儿。哼!他想起 来,自己的头一辆车,自己攒下的那点钱,又招谁惹谁了?不因生病,也不是为成家,就那 么无情无理的丢了!好也不行,歹也不行,这条路上只有死亡,而且说不定哪时就来到,自 己一点也不晓得。想到这里,由忧愁改为颓废,*悖伤*的去,起不来就躺着,反正是那么 回事!他什么也不想了,静静的躺着。不久他又忍不下去了,想马上起来,还得去苦奔;道 路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在入棺材以前总是不断的希望着。可是,他立不起来。只好无聊 的,乞怜的,要向虎妞说几句话:
“我说那辆车不吉祥,真不吉祥!”
“养你的病吧!老说车,车迷!”
他没再说什么。对了,自己是车迷!自从一拉车,便相信车是一切,敢情……病刚轻了 些,他下了地。对着镜子看了看,他不认得镜中的人了:满脸胡子拉碴,太阳与腮都瘪进 去,眼是两个深坑,那块疤上有好多皱纹!屋里非常的热闷,他不敢到院中去,一来是腿软 得象没了骨头,二来是怕被人家看见他。不但在这个院里,就是东西城各车口上,谁不知道 祥子是头顶头的①棒小伙子。祥子不能就是这个样的病鬼!他不肯出去。在屋里,又憋闷得 慌。他恨不能一口吃壮起来,好出去拉车。可是,病是毁人的,它的来去全由着它自己。
歇了有一个月,他不管病完全好了没有,就拉上车。把帽子戴得极低,为是教人认不出 来他,好可以缓着劲儿跑。“祥子”与“快”是分不开的,他不能大模大样的慢慢蹭,教人 家看不起。
身子本来没好利落,又贪着多拉几号,好补上病中的亏空,拉了几天,病又回来了。这 回添上了痢疾。他急得抽自己的嘴巴,没用,肚皮似乎已挨着了腰,还泻。好容易痢疾止住 了,他的腿连蹲下再起来都费劲,不用说想去跑一阵了。
他又歇了一个月!他晓得虎妞手中的钱大概快垫完了!到八月十五,他决定出车,这回 要是再病了,他起了誓,他就去跳河!
在他第一次病中,小福子时常过来看创。祥子的嘴一向干不过虎妞,而心中又是那么憋 闷,所以有时候就和小福子说几句。这个,招翻了虎妞。祥子不在家,小福子是好朋友;祥 子在家,小福子是,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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