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成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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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玉成烟- 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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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着贾仲的指点,东方露出第一线曙光,我来到一个又脏又乱的集镇上,镇前有河,混沌的河水日夜向东,一种恶臭的味道充斥于街头巷尾。我穿洁净的白衣,着高雅的丝履,乍出现,便吸引观无数。

    向左三转,右边小巷第二家。勉强辨认出那被年长月久烟熏得失了颜色和形状的四个字:归至客栈。

    悄立于这家破败无生气的小客栈,新鲜湿润的早雾轻撩面庞,我在那扇半掩着的红漆门前盘桓了好久,始终鼓不起勇气,伸手敲门。上方摇摇晃晃的纸灯笼,一如我起落忐忑的心。京都居然也有这种类似贫民窟的地方,为什么,他会选择在这里安身?

    他为何来到京城?贾仲不肯明言,言下尚有未尽之意。我没细问,我一心一意相信着,咏刚是找我来的,或,他就是有意隐居于这样一个贫困之地,他在等待,等待着我现他的关心,等待着我完成大事,与他相会。

    店门却“呀”的开启,我反映极快地向旁边急闪,从店门后面伸出一只肥胖的手,半截碧绿袖子,一盆污水向外横泼倾倒。

    那只手随后缩进,我不再犹豫,把门轻轻一推,叫道:“店家!”

    店堂内采光不足,昏昏沉沉,一名中年胖妇人,面盆犹抓在手里,身上穿着鲜艳已极,大红袄,碧绿裙子,头上插满各色花朵,尽管涂抹了重重的脂粉,掩不住长年劳作的粗糙气息,双目圆瞪地对着我。

    “店家,这儿可有一位姓谷的相公么?”

    那妇人惊愕的表情渐渐收去,但也没换上迎客应有礼仪,肆无忌惮的目光上下打量:“小姐找错地了吧,在咱们这,哪有相公少爷的。”

    我红着脸,道:“他……他说他姓谷,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体宽身高,气度很从容,不爱说话。”

    那妇人“哦”的一声:“姓谷的倒是有,有两个呢。”她开始用另外一种角度来看待此事,脸上堆出笑容,分明暧昧。

    “麻烦店家告知,有一位谷荆谷相公,住在哪一间。”我耐心地说,取出一块碎银,放到那只肥胖的手掌里。

    纹银立时起到了效用,暧昧笑容变做真心快乐,老板娘立即殷勤起来:“小姐,你是两个都找呢,还是单找一个。若是单找一个,我替你单独去叫他下来岂不是好?”

    我不解,她的意思是说这两个姓谷的住店人是一路的?我是来见咏刚的,对另一个人全无兴趣:“那就有劳店家请他下来一趟。”

    话音刚落,猛然听到一声轻咳,我浑身如受雷轰电击般僵住。是他的声音!

    来不及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咳嗽的人已走出了前面店堂,倏地驻足。

    他一袭青衣,并非很落魄,但也只象是普通人家。脸色略见苍白,透出风霜。

    我心猛跳,扬起了笑脸,极力做得象是约好了在此地见面一样的自然:“咏刚,好久不见了。”

    咏刚缓缓地笑了,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笑容啊,温暖,宽厚,让人放心,让人依靠:“你倒底来了。”

    这话就有几分蹊跷,我一时会不过意,却见他举头叫道:“百合,来见见我的故主。”

    更是不对,他似未曾注意到我的惊诧,含笑着绕过我身旁,径自在店堂桌边坐下:“楼上房间太小,我们就在这里坐坐吧。”

    柜台后的老板娘笑道:“成,你们就在这坐着聊,我去备些茶点。”

    “不劳费心了。”咏刚言语之尖锐我这一生从未听到过,“文小姐贵如金枝玉叶,她不会用这里的茶点,我们谈谈即可。”

    那老板娘也是识趣之人,闻弦歌知雅意:“好好,两位随意。哎,我那死鬼怎地还不起,我找他去。”

    光线不足的店堂里只留下我和他,一站一坐,谁也没说话。

    木制楼梯传来细碎轻捷的脚步声,是个没有武功的女子足音,一个少女在楼梯口微微一探。咏刚向她招招手:“百合,过来见见文小姐。”

    那少女这才转出来,十七八岁模样,荆钗粗服,眉目拘谨,相貌甚是清秀,她福了一福,脸颊飞红。

    咏刚微笑牵着她的手,走到我面前,以平淡而寻常的口吻,介绍似的说:“我未过门的妻子,谷百合。我陪她到京城寻亲,找她的直系长辈,为我们主持成亲。为方便起见,一路上我改名谷荆,以兄妹相称。――但你既然找来,当是一清二楚。”

    我背靠着门框,痴痴地看着他:“我昨晚才听说的,其它一概不知情。”

    他耸了耸肩,露出一点讥嘲的笑:“我原想着你在京都,怕你看见,有意躲到这样的地方来,到头来还是瞒不了。”

    百合依偎在他身边,顺从委婉得象一只小鸟,对于咏刚的介绍,她默认了,眼中闪烁着含羞的喜悦。他们的脸模糊起来,我闭了闭眼,说道:“那么……我呢?”

    “晋国夫人,”是他温厚可了无暖意的声音,“你前程无量,辛咏刚虽然无知,却也明白配不上你。论理,文家是我故主,我要娶妻成家,该先禀报于你……”

    我再也听不下去,一咬牙,反身奔出了客栈,那少女低低惊呼,我提一口气,在这大庭广众施展起了轻身功夫。

    奔到小河边,奔上青石板桥,内息忽然失控般的向外奔腾泄出,我扑倒在桥栏边。

    我的反映很奇特,对于咏刚那番话,我一字字分毫无差的听入耳内,但,并没有上次咏刚不告而别时,我的大恸我的激烈,他突然领了一个妻子到我面前,我最大的感觉,也并不是伤悲,或愤怒,我仅仅是,茫然,身在人群喧嚣之中,在丽日晴空之下,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清楚。

    好似起了一片浓密大雾,举步维艰,白茫茫一团又一团,缠绕全身,遮住眼耳口鼻,迷失方向意志,既不知前方何物,也不知身后何人。

    “你这又是何苦?”

    好熟悉的声音啊,我每天都在盼望听到的沉稳的、总是含着无限关切的声音,是他么?还是他么?

    他的手掌,重重抓住了我胳膊:“锦云,你别吓我,别意气用事!”顿了顿,熟悉的声音募地添出全然陌生的冷漠,“――你别存心给我惹麻烦!”

    “咏刚,”我茫然地笑,“还记得在浮翠庭,我问你,回清云我是不是错了,你说,既走出了这一步,咱们就坚持着走到底。你说希望我早一天了却心头大事,你说不怕未来的莫名凶险连累于你。――咏刚,言犹在耳,你都忘干净了么?咏刚,你难道不知,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有你。你好忍心,你要我一个人顺着黑漆漆的道路走到头,咏刚,你是这样的绝情?”

    奇怪的是,那个声音仿佛是分离我身体出的一般,我清晰无比地听见自己急切的声音,一字一句回荡在风中,羞愧交集的回味着我的卑微言语,我是在向他求恳么?我是在求他施悯么?――文锦云纵然是四顾茫茫,无路可走,但还不至于到求人家施舍一点恩情的地步呀!

    他抓着我的胳膊几乎失去了力量,他伸手抚摸我的头,面颊,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指,交缠着炽烈的激情。只是那么短暂一瞬,他旋即避瘟疫似的避开了我,风中传递着几许轻微咳嗽。

    “是我负了你,我不求你的宽恕。”良久,他低声道,“前尘种种如梦一场,辛咏刚自知对不起你,但我还是希望你快乐,更希望你找到一份配得上你的高贵,你的美丽,你的才能,与你的善良的感情。”

    “咏刚,为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你要走?”我伸出双臂,狂般地搂住他,尽管我还是瞧不清他的容貌和表情,“是为了谢帮主一席话吗?你在意她们看不起你么?不,不,咏刚,我代她们向你陪罪,我担保,不会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再让她们赶你,气你,轻视你,我们成了亲再回去,我们……”

    他用力挣脱了我,大喝:“锦云!”

    眼前云雾飞似散去,我猛然看见――他着一袭青衣,脸色苍白,直挺挺地跪倒在青石板桥上:

    “文小姐,求求你走吧!别再纠缠我了!辛咏刚配不上你,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想要的不过是平民百姓的那份不带奢望的平安和幸福,而你给不了我。我话已全部说完,求你念在辛家世代为文家忠心耿耿,念在辛咏刚半生心血,你放过了我罢!”

    我一步步后退,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好,好……我明白了,咏刚你不要这样,……不要。我走,我这就走,以后再也不会来纠缠你。”

正文 第十一章 风花绣舞乍晴天

    煦暖的阳光漫天披洒,照得心头也懒洋洋的,恍恍惚惚,如梦如醒。我无意识地走着,浑不知将往何方,凭着练武人特有的敏感,避开街头人流。

    迎面依稀有一队车马,浩浩荡荡,可能是我走到了禁止接近的边缘,有人叫声“停”,旁边几只手齐唰唰地伸出:“小姐请留步!”

    紫影一闪:“文小姐,巧遇啊!”

    我努力睁大双眼,然而日照的惨白光线不住摇眩着双目,紫色人影始终在晃晃悠悠,就是看不清:“你是谁?”

    “下官许瑞龙,”声音里带着一丝诧异,“你不认识我了?”

    我微微笑:“啊,许大人。”只是习惯性的对答,这个名字很熟悉,有种非同一般的意义,但他是谁?我为什么想不出来?

    一只手搭住了我手腕,我抗拒了一下没有挣开,那人说:“文小姐,碰上什么事了?”

    “什么事?”我努力想着,心里好象空了一块,“没事啊,我没有事。”

    紫衣人温言道:“谁让你这么伤心?是宗质潜那臭小子,还是辛咏刚?告诉我,为你出气。”

    听到那个名字,我直觉激起一点残留在脑海间的记忆:“你……怎么知道辛咏刚?”

    紫衣人呵呵而笑:“锦云之事,我焉能不晓?”

    随着话音,一股柔和绵厚的力道自他手心,缓缓流入我掌心。最初他很谨慎,一点点试探着与我内力是否相融,过了一会,不再忌惮地源源送出内力,帮我打通方才气息走岔时闭塞的经脉。

    于是才看清紫袍相雕的那个人,丑怪的脸上唯一无法丑化的是那晶亮柔和的双眸:“锦云,怎么回事啊,内息岔了,是走火入魔的前兆,还在街上胡乱行走,轻则瘫痪重则死,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我的神智随着气血畅通而恢复,内心惊诧,他为何出手相助?传送内力给一个有着一定自身修为的人,本就是极其冒险之事,而且他这么做无疑是把自己的内功底子外泄于敌前。他的内力醇和浑厚,走的是纯阳之道,与那天晚上和我交过手的怪物大相径庭,难不成那怪物竟不是他?

    他微笑着一眼就看穿我的心思:“还能想问题,还好还好,没我想得那么糟糕。”

    我轻叹了口气:“多谢许大人相助。”

    “不要让悲伤侵蚀你的心。善待自己,让自己快乐。”他眼中闪动着关怀的光芒,叹息如风声过耳的轻柔,“记住吧,令堂在天之灵,宁可自己受苦,也会祝愿你快乐的。”

    我怔住,这是这个邪恶的、诡异的、玩弄天下于股掌之间的权相说出来的充满着人性和悲悯的话么?只是快乐,……它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来吧,跟我来。”

    忽的,他象孩子一样欢快雀跃,把我往他那八抬大桥里送。

    “去哪里?”我略略抗拒,他是我的仇人么,是我要对付的人么?怎地便是这般不分亲密间疏?

    他兴致勃勃:“我们去找快乐。”

    大红的撒花轿帘落下一片阴影,一瞬间这顶宽轿成了一个独立空间,似把那种天逼地陷的压迫力也完完全全挡在了身外,好难得的清净,与世无争,我不再执意问“去哪里”,静静阖上双目。

    大队人马出,轿夫经过特别训练,我坐在轿子里,几乎感受不到轿身的颠簸。刚才气血逆行所带来的一阵深入骨髓的疲乏还未完全消失,竟然昏昏睡去。

    轿身停落,我张开的双目正和许瑞龙探头张望的视线相接:“好些了么?”

    出轿来,迎面是一座数丈高的门楼,飞檐翘角,正中镌“凤凰戏牡丹”的图纹,之下一方“华清园”鎏金横匾,华彩灼灼,尊贵典范。双门洞开,重院迭宇,雕梁画柱,金碧辉煌。

    许瑞龙轻言慢语:“令堂是天上皎皎明月,清华高贵得不染片尘,未免太过清冷,文小姐却是一枝牡丹,非本凡品,却还是属于人间的国色天香。我很高兴,你不象她,太象她了,不是零落成泥狂风疾雨般的摧毁,便是眼巴巴任由那仙姿清影,远去人间。府名华清,融摇光清远与雍容高贵为一体,正堪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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