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终将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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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终将远去-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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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朋友,和披在肩上的旧衬衫。
之后,恭子让我免费住在她房子一年多。她坚决不收租金,还对我说:「你倒不如赶紧存钱,租个自己的房子住。」
我白天在一般公司上班,晚上在小酒吧打工。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存钱,才终于能够租到只有一个房间的住处。
当我租了自己的房子,生活稍微过得去后,我马上辞掉小酒吧的兼差,慢慢开始重新画画。
暌违许久重拾画笔,我立即重新体会比起帮陌生老伯调制掺水威士忌,自己喜欢画画的程度胜过前者百倍。然后,我首度认真地学起画画。我没钱去上专科学校,所以就在街上的才艺班或市民教室学石版画、拼贴画或油画。
距今约两年前,原本如同零星小雨般滴落的工作量,仿佛一下子扭开水龙头似地全涌进来。之前合作过的人全都称赞我「画风改变了,变得强而有力」。我就这样将失去的一切,又重新赢回来。

「差不多该走了。」
只管闷头抽烟的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望着他的侧脸。他的脸庞乍看之下很年轻,不过仔细一看,双颊的肉稍显消瘦黯淡。
他到底想跟我说什么?为什么又说不出口?
「你现在工作方面怎么样?」
我问。他缓缓朝我望来。事实上不问也已经很明白,但是如果我不帮他起这个头,他什么都说不出口。是的,人就是像这样,无须只字片语,也能明白有人想要依赖你。
「……现在,正好失业中。」
「那你是想要我怎样呢?」这句台词几乎脱口而出,不过我及时把话咽下去。
好过的时候就靠过来,不好过的时候就拍拍屁股走人。会做这种事的不只是他而已,有魅力的人自然能吸引其他人聚集,等到变得无趣了,人群也就散了。
但是,我们曾经相爱过。所以当我掉落在洞穴的陷阱时,好希望他能把我拉出去。然而,他却对于在洞穴底下大叫的我视而不见,掉头离去。
我如今,正站在黑暗庞大的洞穴旁,无语俯视仰望着我的他。
他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好想把耳朵捂住,掌心冒出冷冷的汗水。
我也会对掉落洞穴的人置之不理吗?我也会对他做出自己曾经承受过的事吗?
还是,如果我能尽全力把他从洞底拉出来,我们就能重新找回过去的幸福日子呢?
一回神,我已经起身。
就是因为那时候没把衬衫扔掉,才会搞成现在这副德性,我想。
俯视洞底的那一方,说不定反而更悲哀。
就变得赤裸裸的吧,我心底某个声音这么说。








表面张力

国宅决定改建的消息,是隔壁大婶告诉我的。
那位老早就住在这个拥有三十年历史国宅的大婶,也是社区互助会会长,所以她的资讯总是迅速又正确。
我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不觉得吃惊。不过,只要一想到「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一颗心就沉甸甸地直往下掉。
「我儿子跟女儿都已经结婚独立了,孩子的爸到退休也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家是没关系,唉,不过你们那边可就累人了呢。」
隔壁大婶看似很抱歉,声调中却透露着些许的愉悦。我暧昧地微笑,她随即压低音量说:
「改建后,租金应该会涨个两、三倍吧。像你们还年轻,只要拼一点努力工作就行了,可是这里不是有很多独居老人吗?看来,他们的意思就是『付不出钱就滚蛋』啰。」
「啊,直人,流鼻涕了。」
我对乖乖站在身旁的儿子说,一边拿出手帕,帮他擦根本没流出来的鼻涕。当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聊似乎会没完没了地拖下去时,孩子便派上用场了。儿子也很习惯,顺势配合我说:
「妈妈,我想喝热热的可尔必斯。」
「好啊,今天好冷喔。那我们先失陪了。」
我们抛下似乎还没聊过瘾的大婶,迈出步伐。然后,儿子还「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他大概是真的想喝热可尔必斯吧。

当晚,我和丈夫提及国宅好像要改建。
「该来的终于来啦。」
冒出这么一句话后,丈夫便陷入沉默,然后将我做的可乐饼放入嘴里。儿子正在电视机前看卡通。
这个老旧国宅的居民以低收入户为主,房租便宜得不得了。特别是可能因为没有罚则规范,许多住户即使后来收入已经提高到一般水准仍不愿搬离。不过,大多数住户还是独居老人、残障者或是像我们家一样的低收入户。
「要去填迁入居住的申请吗?」
我谨慎地轻声询问,丈夫默默喝掉味噌汤后,放下筷子。
丈夫目前工作的地方是间小型印刷厂,由于资金不足导致办公室自动化进度落后,公司经营因此更为艰困,近两年也完全发不出年终奖金。不仅如此,丈夫的薪水微薄,就算是支付现在这笔远低于一般行情的房租,有些月份还会感到左支右绌。不论再怎么想,想要住进改建后的国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去申请吧。」
丈夫将脏盘子拿到流理台时,一边静静地说。
「咦?」
「我要换工作。对老板虽然要讲恩情和道义,可是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也没办法。」
丈夫微微笑着边这么说。然后,他走过哑口无言的我面前,在儿子身旁坐下。直人看都不看丈夫一眼,只管死盯着电视画面。
「……你没在勉强自己吧?」
我问。丈夫背对着我没回答,定神凝视儿子脸庞。他将手轻轻贴在儿子额头,儿子不耐地想要拨开他的手。
「这小鬼发烧了。」
我急忙起身。儿子大概知道发烧的事一被发现,父母就会不准他看电视,所以才一直假装没事吧。
儿子随即大声哭了出来。

平常不会步出社区半径一公里之外的我,每隔两周只有那么一天会搭一次电车。
那是为了带儿子上医院。儿子的身体也不是说哪里特别糟糕,只是打出生就是个孱弱的孩子。一点点小事就会立刻发烧、长湿疹,还曾经癫痫发作,长得比其他同龄的孩子还要瘦小得多。由于我们实在太过频繁出入小儿科诊所,于是那里的医师介绍我们到大医院去,儿子目前正在那里接受改善体质的治疗。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没办法扔下儿子不管,一个人跑去工作。
但是,我并没有感到不满。
只要他的身体状况不错,和儿子两周出一次远门是让人很开心的活动。上午看完病后,我们会先在医院餐厅吃午餐,然后刻意搭乘绕远路方向的山手线电车。我和儿子接着就开始充分享受那大概四十分钟的小小旅程。儿子会把鞋脱掉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眺望窗外流逝的景色,而我则茫然眺望其他人。
平日白天的电车很空,不论是广播声音或是奔驰于铁轨上的车轮声响,听起来都仿佛由远方传来一般。屁股下方的座垫,以及投射在背后的阳光感觉好温暖。我的思绪此时开始天马行空地不断延伸。
国宅改建的消息迅速在社区中传开来。相关单位在改建期间会为大家另觅住处吗?房租大概会涨多少呢?具体改建工程会在什么时候展开呢?无止境的疑问让大家感到不知所措。
我家右边邻居就是之前提过的互助会会长,左边邻居是位独居的老婆婆。虽然她精神好到能自己走路去采买,不过我还是很担心,每天都会去找她说说话。
改建的消息似乎也传进老婆婆的耳里。老婆婆呢喃:「到时候没办法,也只好回故乡的儿子家中,麻烦他们照顾了。」我沉默颔首。若老婆婆真的受到那边欢迎,如今应该也不会一人独自住在这里。但是,老婆婆也只能去那了。
我一边感受电车令人愉悦的摇晃,慢慢闭起双眼。阳光残影时现时隐地横向穿越眼睑之中。
我无法回到故乡。也不是说不能回去,而是已经没有地方回去。而且,丈夫都说要换工作了。在这种不景气的情况下,离开东京更找不到工作吧,尤其是在我老家那种乡下地方。
我想起一直生活到十五岁的故乡,我的思绪最后总会回到那里——一个绿意盎然、人烟稀少的村子,以简陋铁皮屋顶搭成的家。可见猫头鹰低沉的鸣叫和满天繁星。暴风雨的夜晚,后山仿佛鬼怪般的吼叫总让我胆战心惊。
此时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因此睁开眼睛,眼前站着一名男子低头俯视我。那是个穿着体面,似乎的确在哪见过面的男子。
「好巧喔。」
他微笑说。原本望着窗外的儿子回头,问我「他是谁啊」。
「……妈妈的哥哥。」
我仿佛说服自己一般低喃。

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哥哥了?
有听说他在东京,可是从没想过要去找他。
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和我一样是在国中毕业时离开老家,因为通学范围内没有高中可读。在那之后我们就不曾见面,所以已经超过十年了。
「亏你还认得出我呢。」
我们在咖啡厅相对而坐,我问哥哥。
「怎么不认得,你没什么变啊。」
「哥哥倒是变了很多。」
「是吧。」
好像很不好意思的哥哥无言地啜饮咖啡。他穿着一身做工高级的西装,比以前胖多了。虽然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鞋子也擦得光鲜亮丽,莫名地感觉就是不像个规规矩矩的上班族。是因为那支大金表的关系吗?
「……不好意思一直都没联络。」
哥哥似乎很尴尬地说,我闻言摇摇头。
「不要紧,你别放在心上。」
「听说妈妈死了?」
我眼睛稍微睁大一些。
「你知道了?」
哥哥点起烟,但是注意到正在吃圣代的儿子,又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熄。
「去年隔了好久总算回去一趟,那时候听附近的人说的。」
「啊?回去,你是说回家吗?」
「嗯,我们家还在,不过都已经破破烂烂了。」
「我还以为早就被拆掉了。」
「那种东西放着不管,自然而然就会自己坏掉,也没必要花钱去拆。」
我们轻笑一会儿。
「不过,听说好像是脑中风走的?我还想说她一定会自杀死掉呢。」
「对呀,看起来就像是个以自杀为嗜好的人嘛。」
「就是嘛,那可是她以前的兴趣呢。」
要是让别人听见这样的对话,肯定会大惊失色,我想着不禁笑出来。
如今回想起来,母亲那时候大概是重度忧郁症吧。她和父亲是相亲结婚,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生下两名孩子,代替那个美其名赴外地工作,偶尔才会寄钱回家的父亲,几乎不眠不休地打工挣钱。但是有一天,她一脸疲惫万分地拿起厨房菜刀,就往手腕切下去。那次虽然没什么大碍,不过从此只要大家一不注意,母亲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切割自己的身体。
就在我为了上高中离开家的同时,母亲也跟着回娘家去。她之前可能是想说至少忍耐到我上高中吧。
自此之后,我就没再和母亲见过面。听说母亲回到娘家后,症状也没有好转多少。我们彼此连一封信都不曾通过。我当时上高中的学费以及住宿舍的生活费全仰赖母亲娘家资助,却完全没想过要去探望母亲。
听来虽然冷酷,但是我真的不是很喜欢母亲。母亲不论任何时候总是唉声叹气,说什么「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就只有我境遇这么悲惨」。
「小学已经废校了。」
儿子此时插嘴问:「什么是『废校』?」圣代一吃完,大概就开始觉得无聊了。
「意思是说学校没有了。」
哥哥眯起泡泡的双眼回答。
「为什么会没有了呢?」
「因为大家都不在那里啦。」
儿子没有继续追问「为什么」,满脸无聊地在桌下晃动双脚。
「可是,你怎么想到要回去呢?」
因为老友的婚礼或丧礼吗,我心底想着这些理由一边问。哥哥于是以自嘲口吻,嘴角上扬笑着说:
「嗯,就土地啊……应该说,想看看后山那里情况怎么样。」
哥哥暧昧地说。我立即会意过来,接着说「我差不多该回去了」,一边起身。哥哥在分手时给我名片,他说如果遇到什么麻烦,记得要打电话给他。但是,哥哥没问我的联络方式。
时间接近傍晚,我和儿子站在人潮逐渐增加的月台上。哥哥的名片上只写着手机号码。他回乡下去,一定是为了去评估土地的资产价值吧。竟然会到没打算再回去的故乡,找找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他目前必定相当窘迫。
突然间,我感觉胃部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往上冒,不由得紧握儿子的手。只见直人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仰望我。
「妈妈?」
「抱歉,妈妈,好像……」
不太舒服,当我想要继续这么说时,已经瘫坐下去。我听到站在身旁,像是粉领族的女孩慌慌张张地大叫:「站务人员!」

我如果有事和丈夫商量,一般大概都会选在晚餐时。不过那天,我一直等到孩子睡着,丈夫洗完澡后才坦承相告。我本来就觉得他一定开心不起来,和他接获之前好不容易拼到最终面试的那家公司,所发出的不录用通知相较之下,他的表情比那时候还要痛苦。
「这时候是不可能的。」
我对于丈夫的回答,答道:「我明白。」我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光听到这句话,其实就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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