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余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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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瑜]余欢-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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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蕾现在又快乐,又恐惧,好像一个小孩子荡秋千荡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希望这旋转停下来,又希望到更高的地方去。
     不行,一定要找到陈朗和如意,好好分析一下局势,研究一下对策。
     于是,她扔下碗,跑到电话机旁,又拨了一遍陈朗和如意的号码。
     不在,还是不在。
     她坐在床上,手抱住膝盖,发呆。
     外面在下雨,雨轻轻敲打她身后的玻璃窗,好像给小蕾的冥思苦想敲打着加油的小鼓。
     他一定也是喜欢我了,要不怎么会跟我上床?但是也不一定,美国这个鬼地方,上床也许根本不算一件事?但是他摸我的时候那么温柔,不可能不带任何一点感情。但是的但是,如果有感情的话,他怎么会之前的一个月都没有跟我联系过?但是的但是的但是,也许是因为他是一个很害羞的人,并且对我没把握?但是的但是的但是的但是,就算没有把握,至少可以给我一点暗示?而且,他好像从头到尾,也没有说一句“you're beautiful”——美国男人这么爱夸人,如果没有说,是不是就意味着讨厌我的身体?而且的而且,他吃饭的时候还谈起了“one of my ex…girlfriends”——那是不是不太礼貌?而且的而且的而且,我在床上很被动,他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没劲?而且的而且的而且的而且,他倒是说“I'll call you”了,但并没有说明什么时候,所以很可能只是含糊其辞?……小蕾被所有这些“但是”、“而且”给绕住了,越挣扎,越没有了出路。
     雨下得更大了,小鼓敲得更嘹亮。
     她又开始哗哗哗地拨电话,还是没有人。她抓起自己的枕头,往床上砸去,然后又扑到枕头上去,趴在那里。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怎么回事呢?小蕾突然有些脸红,想起昨天那个稀里哗啦的夜晚。然而她其实什么也想不起来,因为她想得太用力了,她那么用力地想,把薄薄的那一片记忆给压碎了,碎了之后,怎么拼也拼不起来。
     此刻,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些闪闪烁烁的片断,这些片断哗地冲到她的视觉里,哗地又消逝,像她小时候看的立体电影。
     一会儿她看见他在转钥匙开门;一会儿她看见他轻轻解开她的胸罩;一会儿她看见自己躺在那里汗流浃背;一会儿她看见他家桌上那只小小的闹钟;一会儿她看见他在夕阳下的背影;一会儿她看见他起床的时候,拿起桌边的牛仔裤;一会儿她看见自己在他家卫生间的镜子前补妆……记忆全乱了,像一副洗过的牌,小蕾不知道下一张冒出来的,是一张什么牌。

◎28 怎么办?(2)

     她想走过去拧她的电话,狠狠地,让它像猫咪一样尖叫起来,然后她可以拿起话筒,说:“Yeah; it's me。 I've been thinking about you。”
     但是那只猫咪安安静静地趴在那,和小蕾面面相觑。
     是不是从此以后,我可以和Adam手拉手地在大街上走?我可以给别人介绍说:这是我的男朋友,他的名字叫Adam。然后大家就顺着我的手看过去,看到一个高高的、帅帅的、浑身散发着成功气息的有为青年。然后这个有为青年就微笑起来,并且俯下身,吻一下我的额头。然后我就拉起他的手,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走去。然后一切就明亮了起来,明亮得晃眼了起来,晃眼得融化了下去。
     小蕾想到这里,又恍惚地笑了起来。但是——
     忘了关水龙头了!她猛地想起。冲到厨房,水已经满出来了,流了一地。她赶紧把水龙头关住。关住水龙头之后,她站在厨房中央,看着满地的水,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被Adam堵住了,时间在哗哗地流,满了出来,流了一地,但是出口被Adam堵住了。不把这个问题解决,她的生活就没法前进了。
     她想笑,又想哭,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她站到厨房的窗前,推开窗,一阵风雨刮进来,她打了一个寒战。
     雨斜斜地打在她身上脸上,她闭上了眼睛。
     啊——!她转身,对着厨房,大喊了一声。
     终于,小蕾想到了一个主意——她要去书店,买一本介绍恋爱实战经验的书。平时陈朗和如意是她的行为地图册,但是今天,她们不在。她只好自谋生路。她谁都可以相信,就是不能相信自己。她从来就不相信自己,她觉得自己的大脑缺乏一个软件,一个把“他们”的语言翻译成她的语言的软件,所以她的大脑收到的全是乱码。她每天都生活在乱码当中。整个世界,所有的事情,对她简直就是一门古代阿拉伯语。
     外面在下大雨,而且已经晚上9点,但是小蕾必须到Barns & Noble去。她觉得她发了烧,需要打针吃药,需要去急诊室,而她的急诊室,就是那个离自己越远越好的地方。她要赶紧跑,快到可以甩掉自己。
     她甚至没有带雨伞。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急匆匆地从家里跑到百老汇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坐在出租车里,她终于感到了一点点安宁。她长长的、乖乖的头发湿了,乱了,滴着雨水,但是她也无心去好好收拾。车窗的外面,街上星星点点的光,被雨水泡开了,浮在她的视线里。雨一条一条抽在窗玻璃上,虫子一样,在窗玻璃上缓缓地爬行。
     “Such a rainy summer……”她听见出租车司机,一个黑人老头,自言自语地这样叹息。

◎29 一个星期之后——(1)

     这两天,小蕾觉得她屋子里多了一只眼睛。这只眼睛一直恶狠狠地盯着她,让她每一个毛孔都收紧。这只眼睛,来自她床头边的电话。她的电话机长了一只眼睛。
     她企图逃避这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走,但是它的目光会拐弯。会跟踪她。会猛地出现在她眼前的镜子里,像恐怖电影里的那些幽灵。
     “别盯了!别盯了!别盯了!”她恨不得大喊一声。
     它哈哈大笑,让小蕾毛骨悚然。
     她当然知道它笑什么。它笑的是,已经一个星期了,Adam没有打一个电话过来。
     一个星期了,怎么就一个星期了呢?小蕾觉得这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像一种藤类植物,飞快地生长着,绕在她身体上,让她越来越难以呼吸。
     她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没人接。她留了言,也再次留了她的电话号码。但是他没有回。
     她甚至跑到过他住的那栋楼一回。她站在他楼下,静静地绕圈,但是一整个晚上,她都没有看见他屋子里的灯。他没有回来。
     于是小蕾回到屋里,呆呆地坐着。从此以后,那只电话就开始长了眼睛,跟踪着她。她每走一步,那个眼睛就冲她眨巴一下,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气。
     开始的时候,电话响,她还扑过去接。但是,不是他,从来就不是他。后来,她不扑了。只是静静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而且她感冒了。那天晚上淋的雨,感冒了,流鼻涕,咳嗽。
     “喂,小蕾,你别多想啊。别老闷在家里。我给你做好吃的了,卤牛肉,你最爱吃的。有时间给我打电话。”有一次她听见如意的留言,她没有过去拿起话筒。她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电话出神。
     还有一次是陈朗的留言:“喂,小蕾,你怎么不接我的电话了?你不要吓我啊。这没有什么的。男人多的是,好几十亿呢,比蟑螂还多,你别生气,给我打电话。”
     但是,小蕾也没有起来接。她不需要安慰。安慰太重了,她现在需要一些更轻的东西。轻得像一个摇篮曲,这样她就可以静静地睡去。她觉得好累,和那只眼睛对峙了这么久,真的好累。我输了,我彻底输了。她想。我承认,我输了。
     她咳嗽,猛烈地咳嗽,仿佛想咳出身体里那个愚蠢的灵魂。
     一地都是餐巾纸,上面是鼻涕、眼泪,和认输的没脾气。
     她发现,特别静的时候,能听见很多声音。比如说,小时候爸爸妈妈吵架的声音。第一次喜欢过的那个男生走路的声音。小时候外婆扇扇子的声音。月亮嘎吱嘎吱爬上树梢的声音。这些,她都听见了。人的一生就是由无数微小的、微小的尖叫组成,但是,需要安静,彻底的安静,你才能听到。
     夜晚来了,她只开一盏小台灯。再大的灯,就太刺眼。她抱着自己,坐在床头,静静地想。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想,想也想不动。所有的想法,都凝固成了水泥。再说了,想,是我郭小蕾的能做的吗?呵呵,想。
     她那一天两洗的头发也被她抛弃了,乱蓬蓬地,像一块野草地,荒废在那里。她三天没有换衣服了。也不知道自己整天在吃些什么。就连她脸上那永恒的、宽厚的微笑,都消失了。
     有一天她在屋子里看见一个蟑螂,她甚至都没有尖叫,也没有慌张,就那么看着它,看着它从她拖鞋上爬过去。
     一个星期了,已经一个星期了。那根藤在缠绕小蕾,越缠越紧。
     既然一个星期可以过去,一个月也可以,一年也可以。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过去。小蕾想。
     “一切都会过去的。”第六天早上,她自言自语了一句。
     也许一切都不曾发生。也许只是我的想象。真有可能是我的想象。小蕾越想越觉得一切都只是她的想象。比如说,她死活也想不起他那天穿的是一件什么衣服。如果真的见到了他,难道会不记得他的衣服吗?比如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是那一天晚上,还是第二天早上?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想的次数太多,反而一切都变得模糊,还是因为一切真的都不曾发生过?

◎29 一个星期之后——(2)

     但是,真的,或者是假的,又有什么区别?剩下的,不都是这样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
     黑暗中,小蕾和她那个电话相互对视着——慢慢地,她不再害怕看着那只眼睛。虽然它有时候变成蝙蝠,在屋子飞。有时候变成蟑螂,在屋里爬。有时候也变成一条蛇,在小蕾身上游。但是,她不害怕了。她不知道害怕了。
     后来,如意和陈朗实在着急了,她们咚咚咚地敲门:“小蕾,郭小蕾,你怎么了?你再不开门,我们就叫警察了啊!”
     于是,在屋子里发了一个星期呆的小蕾站起来,轻飘飘地站起来,去开门。
     路上好像踢着一点东西,低头一看,是那天在书店里买的一本关于恋爱经验的书。她捡起来,随便翻了一页,看到一个被她画了红线的句子,这个句子说:“Mystery is a good thing。”
     那条线很坚硬,像一把匕首,划在黑暗里,汩汩的红色流出来。小蕾觉得这文字散发着腥气。
     Mystery is a good thing。她轻轻念了一遍。Mystery、 is、 a、 good、 thing。

◎30 The bomb we put into each other

     有一天——具体是哪一天,不太清楚——因为时间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迷了路,卡在一个旋转门里,转来转去还在原地。这就使得许多天面目雷同,纠缠不清。而“有一天”,就是这许多天中的一个。
     这一天,陈朗在收拾房间。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每一个能摆东西的地方都堆满了东西,桌上、床上、书架上、窗台上,密密麻麻的,堆满了东西,而且完全没有秩序。这让陈朗感到,任何存在都像一场瘟疫,其结局就是不可收拾的蔓延、混乱和腐烂。于是,她决定好好地收拾一下房间,“有一个新的开始”。她扫地,然后拖地,抹桌子,整理衣物,扔东西。打扫门背后的时候,她看见屋子的角落里那双周禾的拖鞋,黑色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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