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三万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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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三万尺-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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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带她来我的办公室。”

南晞听了,当下就跟随辛先生走去,就在她伸长小手想要牵辛先生的那一瞬间,我一把扯住了她。

没有人确实知道在辛先生的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南晞很快就被送出河城。

大家从秘书那边,大致打听明白南晞被送到外地的寄宿学校,去接受所谓的“正式教育”。那么将来呢?小女孩能不能再回来?那么现在呢?谁支付她的生活费用奇Qīsuu。сom书?秘书又一次当机,他只知道河城利用一些法规上的漏洞承接了南晞的监护权,在辛先生各种离奇的决策中,这是他始终猜不透缘由的一桩。

我们就这样失去了南晞,只有每年暑假时,别的孩子回家,南晞回河城。南晞成了一只候鸟,每次见到她,就是又一年春去秋来。

头一两年最难以适应,一些最疼南晞的人,常并肩坐在南晞习惯玩耍的树下,失魂落魄,互相多看一眼都嫌累,会聚在一起,是因为独处更难受。也会有闲人过来陪着说说话,脸色就跟吊唁差不多,礼貌性地问候一句:“小女孩在学校里还好吧?”

会这样问的人,显然不太了解我们的南晞。

功课当然糟得不同凡响。初级语文教材对她毫无作用,要她造句,她自由发挥野马脱缰,扯得尽兴了,忽然又用韵脚整齐的诗体写出大篇文章,要她解答简单的数学题目,她在有限的空格里涂写混乱的程式,仔细一看,是高出好几个年级才懂的代数运算,这类情况,让学校给不出好成绩,我们无话可说。

品性呢?相当不良,南晞在寝室中开起便利超商,以黑心的价钱,贩卖生活货品给同学,而同时许多教职员的财物却从宿舍里、从办公室,甚至从身上不翼而飞,由此可见,河城寄给南晞的生活费太抠门。

南晞让学校多头疼?有一封校方寄来的愁惨信函可以为证,这封信标明“致南晞监护人”,完全没拆封就被扔进了垃圾桶,也就是说,由我接收。

整封信缕述南晞犯下的各种小毛病,闯出的各种小祸,啰唆的程度让人大开眼界,更别提那种做作的文笔,例如:“该生令几位教学经验丰厚、素来以饶富爱心著称的师长泫然欲泣”,一句话能说得这样七拐八转,难怪南晞要造反,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告状说,南晞差点弄哭了几个老师?

怎么差点弄哭的,信中没提,但也不难想象,问题出在南晞的眼睛。

她的眼睛,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心智不够坚强的老师们,只要被她认真地注视,几秒钟眼神接触,那些哄骗小孩的伎俩,那些不小心误人子弟的秘密,我们的南晞就全看穿了,看穿之后居然还笑了。

那不是一双普通的眼睛,像是可以透视障碍,直接看进去最逼真的心灵。那是我知道最接近永恒的东西,人会老,万物会变垃圾,整个地球最后会消耗到只剩下焦土,但那样一双眼睛里的光亮却不可能消失,顶多变成沉船里的珍珠,岩层中的钻石,世界的废墟映照进去,折射出来,又成了一片虹彩。

我们的南晞离开了几年?五年。五年来我的内心就像是老奶奶的膝盖一样,一到秋冬就犯疼,直到一个多月前,又撞出新的淤血,真不幸,一个多月前的那一天,我就是站在这河岸边缘,看着那辆气派的轿车缓缓靠近。

早先这车子进城时就已经引起我的注意,它显然在城里乱逛了一大圈,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驶来了垃圾场。

车就停在河边,一个年轻女人从后车窗探出了头,好奇地左右张望。

我一时还以为她是南晞,女人的眼睛里,有一种我无法解释的机灵,像极了南晞,可南晞只是个十七岁的顽皮少女,而这位小姐至少也有二十几了,她的外表该怎么形容?很自然的薄妆,很清秀的五官,很有钱的人家才穿戴得出来的淡雅衣衫,她浑身上下就只差没贴上一个标签——“这个人不属于河城”。

女人朝司机交代了些什么话,就独自下车,开始沿着河岸慢慢散步,直到一个小河湾边缘,她偏着头凝视河景。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般人提起河城,总说这边是光秃秃的不毛之地,但眼前的景象全不是那一回事。

别说河岸边了,就算是整个河城,也都像野兽发了情一样,每一块土壤都开满了花。

女人从提包中拿出一束东西,是厚厚的一叠信,女人又取出打火机,试图点火,但是风太大,女人很快就放弃了,她开始徒手一封一封地撕信,从她那伤心的模样看来,扯裂的应该是情书。

细细拆碎的纸头都握在拳里,撕完一封以后她才放一次手,然后就像有成群雪白的蝴蝶从她手中自由飞出来,点点飘落在河面上。

这下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向来没有人敢在我面前乱丢纸屑,看在她是外来客,我姑且不便发火,但是她站得那样贴近河边,实在不妥当。就是那个小河湾,曾经摔下去过不少人,失足的理由各异,结局都差不多,要是来一次票选十大最佳自杀景点,她所在的位置铁定就是北半球榜首,我只好上前打断她:“小姐,您站在这边可不太好。”

女人有点迷糊地转过来,看见我,吓了一跳,立刻将剩余的信封塞回提包中,似乎就想溜走,但是她低头看着提包又好象陷入心事,只见到她的长睫毛不停晃动,最后她从包里掏出一副很别致的太阳眼镜,戴上,朝我打了一个招呼。

自从把帽檐压低以后,我特别留意人的声音。

好洁净,好脆嫩的嗓子,她说:“麻烦你,哪边可以找到辛先生?”

3

每个人都想见到辛先生。

谁都知道,这一天绝对不是好时机。已经连续多日,想求见辛先生的人挤满在行政大楼门口,挨蹭着找机会混上三楼,有人整天沿着河边步道徘徊碰运气,有人竟想了办法守在厕所。但这天实在不适宜接近办公室,没有人不晓得,辛先生正在大发雷霆。

河城再过一个月就要正式关闭了。

意思是说,官方单位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情:为什么要花上一大笔经费养一大群米虫?裁撤河城的消息在报纸上也引起过许多争论,专家学者辩来辩去,就是没有多少人注意我们的心声,大家真正关心的是出路的问题,没有人乐意被移送去各地的小型游民收容所。

这是河城最后一个夏天。封城在即,每个人都在卷铺盖打包行李的当头,谁还能有好心情?我的垃圾场倒是大受欢迎,许多人前来讨纸箱,包装袋和绳子也特别抢手,还有人为了我库存的旧背包,争得差点反目成仇。

表面上还是井井有条,暗地里河城早就全乱了,没伦理了,像我这样坚守工作岗位的人并不多。这天下午,我照常推着垃圾途经活动大厅,瞧见不少人聚在那儿看电视,我瞄了眼手表,分明还不到下班时间。

大伙一起看电视,选哪个节目本身就是一种节目,属于体育竞赛类,总是要经过一番争夺,最后通常由新闻台得标,今天选的却是动物频道,我顺便看了一会。

几个头发很乱的人正在给一只麻醉了的猎豹戴上电子追踪器,镜头带出了热带旷野的疏草,孤树,夕阳余晖,点点乌鸦飞翔。

如果认真观察,你就会知道动物们的好日子实在过得很牵强,天生注定就是别人的午餐,一睁眼杀机处处,出了窝步步惊魂,弱者怕强者,强者怕旱季,母狮带着愁眉苦脸的小狮四处迁徙,走到哪,哪边的羚羊就一哄而散,这紧张,那也紧张,全都活像个通缉犯,最惬意的只有吃粪的苍蝇。

想到苍蝇,我就回神工作。推着车来到餐厅后缘,这边常备有两台垃圾车,是我收取垃圾路线中的最后一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处地方。

整栋餐厅的后侧是凉爽的白梨树群成阴,树下种满了超级香的金缕馨,每当过了用餐时间,这里就冷清下来,只剩鸟语花香,有人养了一只九官鸟,这鸟不知为何从来没学会说人话,鸟笼就吊在餐厅后檐下,我在掏收垃圾时,周围常静得只听见九官鸟在笼中轻跃,还有水龙头的滴答声。旁边不远就是一道长长的棚子,棚下有一整排水泥砌成的洗濯台,供餐厅洗碗盘用。

我才在棚子边停妥手推车,放眼一看,肝火急速上升。

我直接穿过厨房进入餐厅,有人连声喊我收厨余,我不搭理猛推开前门,餐厅再往前是一环回字型的建筑,围出一个广阔的石板中庭,这时候没什么人踪,我四处匆匆跑了一圈,正考虑再往前的厂房区过去,就见到有人沿着走廊向餐厅走来。

护士小姐和那肥胖的老厨娘一路猛聊八卦,愉快地步入餐厅,护士胸前捧着两盒像是点心的东西。我追上前,和她们一起抵达洗濯台边。

看得出来我怒气冲冲,护士小姐先声夺人,语气放得很娇憨:“拜托,天这么热,空气这么糟,我都快烦死了,休息一下下也不行呀?”

洗濯台上,仰天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对于这男人我的了解有限,他刚来河城不久就挂了病号,接着他的病体兵败如山倒,一直没离开过城中诊所,没想到再次露面竟然消瘦成这副德行,他的全身骨架现在可说是一览无遗,因为他一丝不挂。仰躺着的他似乎没力气说话,只是不住地望着我,眼睛里有点哀求的意思。

“只休息一下下?他身上的肥皂沫都快干了,你把病人光溜溜搁在这里跑去聊天?有没有把人家当个人啊?”

护士于是拉拉胸口的衣襟作出气闷状,真难怪她呼吸不畅,看她那身修改过的火辣护士装,紧绷贴肉到那种地步,万一蟑螂闯进去也免不了要断气。

“我还不够关心吗?那我干吗帮他洗澡?”她说。

“是噢,关心,”我走近旁边的活动病床,顺势用身体遮住床头的病籍牌,“他叫什么名字?”

“……”

“连自己的病人叫什么也说不出来,真是败给你,我说,他叫麦……呃……”我取下整份病籍找名字:“……瑞德,他叫做麦瑞德。”

“是吗?”护士接过资料看了看,“谁记得那么多啊?我都叫他小麦。”

一旁想打圆场的厨娘终于插嘴成功,却说了一句完全离题的话:“早晚就是这几天了……”

不劳她提醒,也不用城里多少人传说诊所中有个年轻人快要一命呜呼,说我的垃圾焚化炉将再有一次特别任务,只要看看这位小麦的气色,谁也算得准他行将就木。一座即将撤空的城,一个垂死的人,漂亮,再也没有比眼前更和谐的画面了,只差来上一支乐队奏哀歌,降半旗。

护士嘟起小嘴,不胜委屈,拿起一块毛巾使劲揩抹病人,她带着哭音说:“你也帮帮忙,连医生都跑了,叫我还能做什么?”

这点我无法反驳,诊所早已经先一步关门大吉,厂房则是收了大半的生产线,连餐厅附设的福利社也共襄盛举,货源只出不进,想买什么都是抱歉已售完,晚上八点不到就播放晚安曲,大家一起发愣,看城里的日薄西山。

护士的眼泪真的飙了出来,“早知道我上个月就辞职,都没有人在工作了,我招谁惹谁,做越多,越让人说闲话。”

我只好安抚她:“别别,城里怎么少得了你这么伟大的人?不说别的,就为了你的护士证,也该坚持到最后一天。”

她马上摘下挂在大胸脯前的证件,塞进我的手里:“哪,给你,麻烦帮我扔了,省得我找垃圾桶。”

“我的大小姐,不说证件,就看你那身漂亮的护士服,我跟你保证,没有人穿起来比你好看,我说要是办一个世界护士小姐选美大会,别人跟你简直没得比。”

她的泪痕犹在,已经开始有了点笑意,我继续加油:“所以说啊,什么身份就做什么事,你的身份美呆了,再笨的人也不用想嘛,好好照顾病人,谁还敢说什么闲话?”

护士小姐笑到一半,察觉出这是奚落的意思,撒赖了:“耶?那我想请问,你又是用什么身份跟我说话啊?”

照惯例我败下阵来,去厨房要了一桶热水,我接手帮小麦洗澡。护士和厨娘携手离开。

“真是个大白痴,人有身份的话,干吗留在河城?”我问小麦。

小麦不回答。他的裸体任我擦洗中,其实我未必比他不尴尬,这种冷场让人着慌,要是边上的九官鸟能发个鸟音也好,但它只是偏起头,很有兴味地瞧着我磨练社交能力:

“瑞德你几岁了?依我看差不多二十七岁吧?

“怎么会来河城?信用卡乱刷是吧?

“对了,我忽然想起来,你不是第一个让我帮忙洗澡的男人, 上一个是老人,有多老?你加上我的年纪都没他老,再加上这只九官鸟也不够, 他叫做秃鹰,他是怎么进来河城的瑞德你猜猜,我提示,不是破产,猜猜看?

“没问题,我让你好好想一想,嗐——别猜了,秃鹰是偷渡客,懂了没?境外人士,非法居留。”

小麦还是不说话,让我特别地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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