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三万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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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三万尺-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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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题,我让你好好想一想,嗐——别猜了,秃鹰是偷渡客,懂了没?境外人士,非法居留。”

小麦还是不说话,让我特别地感觉到落寞,特别地怀念起秃鹰。

很少见过像秃鹰这么有意思的人物,光是他的外形就出类拔萃,任何人猛一看到他,都很难不联想到一只掉光羽毛,披上人衣的真秃鹰。

因为老化与骨质疏松症,秃鹰的颈椎从多年前就渐渐向前弯折,直到整个脖子与地面平行,从此他的头颅永远俯瞰大地,仿佛随时都在寻找失物,就算与人谈话时,他也不抬头,只吊起双眼往上瞪,推出壮观的抬头纹,看起来很有万分怀疑一切的味道,其实这种身形最适合观察小姐们的臀部,也方便捡拾地上的烟蒂。

秃鹰的另一个特出之处在于,他赖在河城的历史够悠久,他是城里最资深的老鸟,你可以直接说他是老中之老,鸟中之鸟。

一般而言,人们迁入河城后,为了早日取回公民身份,只有拼命工作,直到清偿了四分之一债务(其余四分之三注定永远是呆账),得到公家的一笔生活基金(金额绝对保证让你生活得比在河城中更寒酸),以及一纸全新身份证明(由辛先生签发,如果他愿意的话),回乡去重新做人,人们居留河城的时间从几个月到数年不等,出城时,也有一些人选择了远离家园的方向。

而秃鹰的大问题却出在他没有故乡。

秃鹰来自一个据他形容“只有鸟蛋大”的、没有几个人能顺利念出发音的小国家,多年前,当秃鹰远走天涯非法打工时,恰巧他的祖国一分为三,三个鸟屎大的新国家都不承认他的护照,他忽然变成天涯孤雏,可惜年纪实在大了一些,缺乏可爱与可怜的特质,没有人接济他,秃鹰只好周游各种收容单位,无时无刻不要求回家乡,同时持续不停变老,当他辗转被移送来河城时,已经老得连乡音都无法说得纯正了。

“别管乡音,瑞德,我跟你保证不管秃鹰说什么都没人听得懂,”我开始给小麦穿上衣服,这工作不难,因为护士只帮他准备了一件松垮罩袍,连内裤也省了。“他改说英语更惨,谁听见都抓狂,偏偏他又话多,秃鹰一开口啊,你会恨不得他的下巴跑出字幕。”

小麦不捧场。虽然令人泄气,我还是告诉他,其实我挺喜欢听秃鹰说话,尽管他的口音太诡异,每听一句都得加上三分揣测,五分捉摸,但正巧就是这种沟通模式,加深了内容的隽永,既然秃鹰曾经是个哲学教授(他自己说的),也曾经是个得过奖的诗人(他强调是首奖),那么他语焉不详的特色就更值得人欣赏。

只有我一个知音,秃鹰无法继续保存诗人气质,他开始努力学习正音,为了让语意确凿,他修改表达风格,说话越来越简短,越来越严峻,以动词为主,命令式句型。

“你,教我说国语。”秃鹰说。

“啊?我以为我们现在说的就是国语?”我问。

“说人听得懂的国语。”秃鹰说。

正音训练的效果不佳,也许秃鹰的舌头还是太思乡,但他的大脑清楚,知道他必需放弃过往,秃鹰很起劲地找寻门路,想就地取得公民身份,他不知从哪边弄来了一张表格。

“你,帮我填。”秃鹰说。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

“填完它,全部都打勾。”秃鹰说。

那原来是一张器官捐赠同意书,据说填了之后有利于申请公民资格。

“我还能说什么?”我问小麦,“秃鹰说他全都捐了,我能提醒他,他的肝,剁了做狗罐头都嫌老吗?人家对未来还是充满希望,还是想要出去闯天下啊。”

我帮小麦穿好上衣,遍寻不到衣扣,只在胸前找到一对系带,我打上蝴蝶结,将他翻个面,整理他的后襟。

“听得懂我的意思吧?年轻人,你这时候当废物还太早,好吗?给我健康起来。”我响亮地拍了一下他的臀部,动作就像一个帮小宝宝扑好痱子粉的妈妈那样自然,只是不幸我正好击中小麦一块泛血的脓疮,双手顿时失措,我只好扶他偏过身,“我们看看那边,多好的……”

本想要小麦欣赏白梨树丛外的风景,但那边正好是落日和一片片带着乌气的晚云,更加不妥,幸好在我的扳动之下,小麦已经不舒服地阖上眼睛,就是在他的上半身枕靠在我胸膛时,我看见嘉微小姐那辆气派的轿车,迷了路似的绕过城西,又折返头,朝城的另一边缓缓驶去。

再次遇见嘉微小姐,已经是这天的傍晚了,我已回到垃圾场,看着轿车驶近,它显然在城里乱逛了一圈,而且是以慢得离谱的速度前进,像是在搜寻什么极细小的东西。

虽然嘉微小姐拋了些纸屑进入河里,我宽恕了她,谁也没办法对一个刚撕毁情书的女人生气。才与她照过一面,见到她那双灵气逼人的眼睛,嘉微小姐就戴上了太阳眼镜,也不顾天色正要转暗。奇Qisuu。сom书她约了今晚与辛先生会面。

我愿意带路前往办公室,但她却不想再回到车上。

“我们散个步过去好吗?”她这样要求。

当然行,我白天的劳动已差不多做完,夜间的研究工作可缓,更重要的是,我对嘉微小姐一见如故,那是一种遇见同业的感觉,不是说嘉微小姐也收垃圾,我指的是她的行事风格,像个有耐性的狩猎老手,她正在仔细侦察她的目标。如果她肯多拋出些垃圾的话,我也希望研究她。

嘉微小姐刚才在河边的伤心模样已经消失,边散步,她一边好奇地四处探望,并且提出一些旁敲侧击的问题,比方说关于地理。

“哪边开始才算是河城?”她问。

“呵,现在见到的到处都算河城啊。”

“怎么说?”

我向她解释,沿着整条河的丘陵都是荒地,只有到这截河谷,傍着山峦这一岸,出现了一小块平坦的腹地,这边才住了人,习惯上整个区域都叫做河城。

“那我怎么看到对面也有房子?”

“您是说哪边?”

“绕来绕去,方向我已经说不出来了,记得也是在河边,看见对面的河岸,有一栋好漂亮的白色房子,应该是别墅的样子。”

“以前这边是有一些人家,后来都搬走了。”

“那就是空屋啰?”

“您说是鬼屋也可以。”

嘉微小姐思索不语,她的司机开着车,缓缓跟在我们背后。我们离开河岸,经过几栋宿舍,朝河城的中央广场走去,晚风拂来,风中有阵阵浓香。

“从没想过河城种了这么多花呢。”她于是说。

“要命啊,这些花开得越来越不像话了。”

“花不好吗?”

“花粉不好。您现在闻到的是金缕馨,金缕馨没问题,您在河边看到开满整片的是航手兰,那才是灾难。”

“怎么说?”

“航手兰个性强,长到哪,就占领到哪,其他植物都别想留下。”

“紫色的小花对吗?看起来也很美呀。”

“美有什么用啊?航手兰见到阳光,就吐粉,这边又是谷地,花粉散不出去,弄得很多人整天咳嗽打喷嚏,不信您下次中午来看看。”

“嗯……也许该找人来研究研究。”

“还研究?河城就要封闭喽。”我帮她个忙,转入正式话题,或者她想继续迂回下去,我也奉陪。

“是的,我知道你们下个月就要迁空了。”嘉微小姐马上回答,她不只清楚这事,也知道河城已经分批迁出去许多人,跟以前的热闹比起来,算是冷清许多。她问:“现在还剩多少人?”

“两百八十九个,连我算在内。”我说,“对了,恐怕还得加上一个,有只地鼠刚跑回城。”

“地鼠?”

“私自出城的人,就叫地鼠。”

“有人会逃出去?”

“多的是,河城又没围墙,谁想出城就请便。”

嘉微小姐显得有些意外,我告诉她,私逃出城并不难,问题是出去以后没身份,别说找工作了,有时买块面包都困难,“连张信用卡也申请不了,到哪都得用假名,”我说奇+shu网收集整理,“更逊的是,依照规定,这种人连回城的资格都被取消了。”

“刚才不是说有只地鼠跑回来?”

“辛先生当然不准他进城,一步都不给进来。”

嘉微小姐一凛,别过脸看天边的云层,又低下头专心走路,半晌,她问:“有这种事……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人就站在城外的桥上赌气啊,已经好几天了。”

“我明白你们的法规,只有得到辛先生签发的证件,才能正式出城。”

“对的,您来的时间正好,听说这两天还会发放一份新名单,是辛先生最后一次核准谁可以取得身份证明。”

“就像是封城前的特赦名单?”

“您要说是特赦名单也可以,反正就是封城以前最后一次大放送了,辛先生要是大发慈悲的话,最好给每个人都签一张。”

“谢谢你解说得这么详细。”

“我这个人有问必答。”

“那请你告诉我,”她终于问:“请告诉我,你觉得辛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呃……我说啊……到了,这儿就是行政大楼,”我们正好来到了大楼门口,我指引她进入大厅,“辛先生在三楼,您现在就上去?”

大厅已点亮了灯,这时候挺热闹,一大群人挤在公布栏前,议论纷纷,我和嘉微小姐也凑了过去,几个人转身过来看嘉微小姐,日光灯下,这些人的脸色都白苍苍的看起来特别凄惨。

原来是刚刚贴出了最后的身份核发名单,我一听就想挤上前去,但没有人让开道,每个人都傻了一样直盯着布告,好象它是一幅多稀罕的世界名画。

“核准了几个人?”我高声问。

又是几个人转回头来,气息恹恹地说:

“你自己看吧,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太绝了,昏倒。”

“这一手真厉害啊,他存心想气死大家。”

我挤到布告前,只看了一眼,又排开人群回到嘉微小姐身边。

“嘉微小姐,您问我辛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说完再也忍俊不禁,爆笑出来,“您请看看布告吧,那就是辛先生。”

掏辛先生的垃圾桶已经五年,我没办法用三言两语回答她,布告上的名单倒是提供了一个超级有力的答案。

嘉微小姐看了名单,看完之后,和其余的人一样若有所思。

布告上只有一个名字,麦瑞德,那个躺在病床上,每一秒钟都准备断气的小麦。

4

辛先生的秘书的心情不太平静,他的眼神游移,表情哀怨动人,他摇摇头又摆摆手,示意我们轻声说话。

“人家小姐约的是七点,要见辛先生,麻烦你看看表,就是现在没错。”我提醒他。

“现在恐怕不太合适……”秘书回答,他不安地瞧了眼辛先生的办公室房门。

从办公室隐约传来一些声音,像是经过压抑的闷吼,静了一会,更高分贝的吵嚷连门扇也挡不住了,有人在那边激烈争执。

“那么我等。”嘉微小姐说,她自己找了沙发坐下。

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开放式办公厅中几乎没别的人影,嘉微小姐静静等候在沙发上,秘书也默默坐着抖腿,墙上的挂钟悄悄运转,换作别的时候,这种气氛只会让我马上想开溜,但现在的状况挺有意思,我四处到垃圾桶中捡出空瓶罐,辛先生的办公室争吵声起我就注意听,一静下来我就趁机踩瓶罐,“嗤”一声踩扁,抱满一兜准备扔进资源回收桶。就是有人没办法规规矩矩做好垃圾分类,幸好踩空瓶这事我百做不腻。

我忽然发现周围已经安静了好一阵子,辛先生的房门咿呀开启,两个男人先后走出来,嘉微小姐摘下太阳眼镜,和秘书一起迎向前。

嘉微小姐启齿想说什么,但没有人理会她,她见到走在前面的男人模样挺冷峻,经过她面前时似乎情绪正常,毫无表情,但他却差点撞到了嘉微小姐,事实上他真的扫翻了一张办公桌上摆设的小盆栽,他一秒也没有停顿直接走向电梯,嘉微小姐正要开口,另一个男人在她背后说:“抱歉,借个过。”

嘉微小姐马上让开道,她见到身后这个男人有些戚容,看起来病得不轻,咳个不停,他的声音极沙哑,他说:“谢谢。”

前一个男人迅速消失在电梯中,后一个男人看看窗外的暮色,转往旁边的楼梯,闷咳几声,慢慢踏阶往下而去。

嘉微小姐朝秘书示意,秘书早已经跌回椅子上,一副胃痛得要命的表情,同时还能偷看嘉微小姐的小腿——他就是有这种厚脸皮,嘉微小姐于是决定自己追上去,她立刻按了电梯。

“嗐,走楼梯下去的那位,才是辛先生。”我边踩空瓶边说。

所以我特别想谈谈相貌的问题。上帝给了人一张脸,魔鬼教会了人怎么给自己上妆,外表最不可靠,嘉微小姐认不出谁是辛先生就足以为证。我不得不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一桩鸟事,那件事很扯也很复杂,总之后来我被送进了一家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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