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们的。”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都是妈妈买来的？”
“是妈妈买来的。”彩凤此时并没有在路上想象的永芳见到这些东西时的惊喜而那样高兴。相反，现在看到孩子却有一种做了什么犯罪的事似的而感到惴惴不安起来。
“永芳，我不在时弟弟已经哭了很多时光了吗？”
“哭了很多时光，我哄他、抱他都哄不好。”
“嗯，他是饿了哭的。”彩凤心里十分懊悔起来，这才出去不到半天时光，没给他吃奶孩子已经哭得这样了，这要是一天不给他喂奶他会哭得怎样呢？才不到一个月的小毛头呀能断得了奶嘛？看到高桥那户人家的小毛头因为没有奶喂他，瘦得眼睛大大的怪怕人的，她的小芳明天断奶弄得不好也会变成这样子的。而老板家那孩子虽然一时没有人奶喂他吃，还有牛奶给他吃，还有桂圆汤、糖水给他喝，都瘦成这付样子，她的小毛头断奶只能给他点米糊吃，那就更会变得不成样子了！
想到这里她后悔起来，自己刚才不应该贸然答应人家的，如今怎么办呢？预支也拿来了，再去回掉已不行了，那会叫人家骂死的。再说也叫阿二嫂为难。这可不是上次卖小芳那样好翻悔的了。
没有办法了，明天只好硬着心肠去主人家试一试了。
“阿囡，你今天会吃多吃一点吧！”彩凤眼泪汪汪地对小毛头说：“妈妈明天不能喂你了”说了这一句话望着小脸向里含着妈妈的奶头此时幸福地吸着奶的小芳，眼泪扑嗦嗦地流下来，滴在孩子的头上。小芳奇怪地侧转头来那天真无邪的小眼睛亲昵地望望妈妈，彩凤想着明天她就要残酷地抛弃他，她叫声“阿囡！妈对不起你呀！”她俯下脸贴着他的小脸紧紧地搂着他伤心地痛哭起来。
哭了一顿后，她把小毛头放在摇篮里依旧叫永芳摇着。想着自己明天早晨就要走，现在哭也没有用了，还是赶快为孩子们做点事情吧。于是她立刻忙碌起来，请阿二嫂来看一下摇篮，和永芳一起到东边去磨点米粉，好给小毛头煮米糊吃。顺便给她姐去说一声，她去高桥做奶妈的事已经定了，请她明天早上过来，有些事情她还要向她交待一下。然后又拿了买咸鱼用剩下的几个钱，去本善家买了几把稻草，以作烧饭之用。然后又把小咸鱼切成一段一段的，放在碗里，然后又把小毛头的尿片整一整，补一补。边做这些事情时她又谆谆地嘱咐永芳，“阿妈明天要到高桥给人家做奶妈去了，你在家里要乖乖地把小弟弟管好，千万不能随便出去玩。从明天起弟弟不给奶吃了，他饿了你就煮米糊给他吃，渴了用汤匙给他喂水喝。煮饭烧火，火烛千万要小心！夜里我叫姨妈来陪你们，你要乖乖在家管好弟弟，妈过两天就回来看你们的。”
“嗳，”“嗳，”永芳懂事地边听边答应着，已答了十几个：“嗳”。
嘱咐了之后，还不放心。还叫永芳马上现试着给她看，看他怎样量米掏米，怎样煮米糊，不对的地方就随时纠正他。见他人长得太矮，上灶头够不着，还找来两块石头垫着。
自然，这么小的孩子叫他做大人的事情怎么做得好呢，永芳硬手硬脚丢三拉四的，实在做不像样，彩凤皱着眉头直摇头，想着阿二嫂和她姐明天总会来照顾他的，也只好就这样随他去了。
夜饭烧了大米干饭，又蒸了小咸带鱼，外加煮了一碗野菜羹，永芳饱饱地吃了一顿，他连盛了三碗。这样好的饭菜永芳已经不知多少日子没吃过了。彩凤见永芳吃得这样舒心才略感到一点安慰。但想到明天将要为它付出巨大的代价，又觉心中凄然，她只勉强扒了几口饭，吃了一筷咸带鱼就不想吃了。把碗收拾好，早早的关上门抱着小芳睡觉了。
在床上，她想起来的事情又补充给永芳提了一下。
第三章 离家别儿做奶妈：六
六
孩子总归是孩子，永芳没有细想明天妈妈去后的日子会怎么难过，还像往常要一样，一会就呼呼地睡着了。可是彩凤是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一夜不比上次小芳准备卖给人家那样好过。明天自己去高桥做奶妈，和孩子们虽然是暂时的离别不是永别，可是下去到底会怎么样谁知道呢。毕竟他们太小了呀！特别是小芳，他能经受得了嘛？对小芳来说，事实上比卖给人家还不幸，把他卖掉，彩凤和永芳是痛苦的，可对小芳来讲买去的人家把他当儿子，还要雇奶妈喂他奶，生活自然会比自己家里更好；如今他虽在自己家里，明天妈妈却要到人家家里去做奶妈了，他要失去妈妈了；靠六岁的小哥哥护养他，又没有奶吃，他能活得了嘛？而大孩子自己又会怎么样呢？这么小的人叫他当家，一个河埠头；一个火烛，真叫人放心不下哪。要是近一点只差一两面里路，早晏晚头抽空还可以来看一看，可是七八里路，怎么回来看呢？…
就这样，她碾转反侧，忧愁、担心，害怕，怎么也睡不着，而把小芳一直紧紧地抱在怀里，把奶头一直塞在他的小嘴里，似乎一夜之间她就要把他喂大似的。
第二天天没亮她就眼泡虚肿地早早的起来了。给永芳煮好一天吃的粥，给小芳溜好吃一天的米糊。把小水缸里的水都挈满。把一次要煮糊的米粉和盐都准备好。把屋里里里外外的都打扫了一遍。把小芳的尿布包卷布和永芳穿的衣裳都给整理好放在床边和箱子里，都告诉永芳。并且把昨天晚上讲过的事又讲了一遍。等小芳醒了，她就赶快抱他起来，给他换尿布，喂奶。又像那天要卖给人家时那样，把乳房左只换右只，右只换左只地换过不了，喂过不了。仿佛一下子要把她的奶全喂给孩子；仿佛喂好这一顿奶她的孩子从此就再不会饥饿了。
她的奶叫孩子吸光了，孩子也吃饱了。她抱起他来仔细端详着，看了又看；吻了又吻；仿佛这孩子从此她再也见不到了。抱着，亲着，哭着，讲着，没完没了。
一会，阿二嫂和她姐来了，看她这个样子，阿二嫂对她说：
“祥荣阿婶你放心去吧！我们会来照顾的。”
她姐也说：“高桥离这里不远，有啥事体我会派祥海来告诉你的。”
看看时间不早了，该去了，彩凤无可奈地揩揩眼泪，硬着心肠把小芳轻轻地放到摇篮里。给他睡了盖好，再在他脚头塞了塞。又向阿二嫂和她姐姐交待几句，拿起自己昨晚整好的一个小包袱，俯下身去最后亲了亲小毛头，说了声“阿妈走了，”眼泪禁不住像下雨似的滴在小芳身上，滴在摇篮里，泣不成声。永芳见妈妈真要走了，也放声大哭。她姐姐和阿二嫂也被哭得眼泪汪汪的。
“你去试试看吧，”她姐对她说：“实在不行，你就回来！”
阿二嫂也安慰她“你屋里早晏晚头我们会来照看的。”
她点了点头对大儿子说声：“阿妈去了，你乖乖的在家里，领好弟弟，啊…”
“嗳。”永芳瞪着大眼睛懂事地应了一声。
望着倚在摇篮边，眼睛含着泪留恋地无奈地看着她的永芳，她感到鼻子一酸又要哭出来了，她赶快咬着嘴唇转过身去。
“阿姐，阿二嫂，我就托给你们了！”她说了这么一句向门外走去，永芳赶快走到门口去望着妈妈。
可是走到祠堂门口，她又回来了。大哭着抱起小芳又喂了一顿奶，又嘱咐了永芳一下，这才牵肠挂肚痛哭流涕地走了。她姐和阿二嫂这回索性就抱着小芳领着永芳站在门外送她，并且再三向她说安慰的话叫她放宽心。永芳这才见妈妈一步一回头，一步一串泪地留恋不舍地向村后大路上走去，直到走出一里路外，永芳还看见妈妈边走边回头，还听见妈妈凄惨的哭泣声。
第三章 离家别儿做奶妈：七
七
那户高桥镇雇奶妈的人家，是户开水产店的，老板娘已经生了四个孩子，但都是女的，想等儿子一直等不来，直到四十二岁，总算等来一个儿子，水产店老板夫妇甭说有多高兴，多宝贵了。但是那老板娘身体已经垮了，生下来的孩子却只有四斤重，而且没有奶。孩子出生后就到处找奶妈，奶妈寻了一个又一个都不中意。雇来的奶妈不是嫌奶少就是嫌不会护理孩子；不是说奶妈不会做家务，就是嫌奶妈太脏；这会换彩凤已经是第五个了。因为上一个奶妈是说她手脚不干净，被当即辞退的，走的匆忙。因此那小毛头已经有四五天没有吃人奶了。光用牛奶和米糊喂喂他，那小毛头不爱吃牛奶和米糊，所以已经饿得蔫蔫的了。本来生下来就比较小，如今吃得不调匀，愈加亏下去了，大不如彩凤自己的孩子小芳。而雇到奶妈后想一下子把他们的孩子喂转过来。所以彩凤来了以后。就叫她日夜一顿接一顿地喂。那老板娘，几乎一天到晚督促她，婴儿稍哭一声，她就叫：“奶妈，你怎么让孩子饿着？不给他喂奶？”因此连吃饭时都得一只手抱着孩子喂着奶，一只手扒饭吃。夜里要喂他十几顿；奶头长夜叫孩子含着，小孩子一哭，老板娘就叫，叫你无法睡觉。其实小孩子哭是有多种原因的，光喂他奶不定使他不哭。但端着人家的饭碗，只得听人家的，彩凤只得一天到喂他。尽管这样，那老板娘还不满意。一天到晚絮絮套套的嫌她奶水少，孩子总是没吃饱，还不如上前两个奶妈的奶多等等。彩凤有时真想回她两句：“既然上两个奶妈好，你又何必回掉她们来雇我呢？你嫌我奶多奶少，我还是扔着自己的孩子来喂你的孩子的。我自己的孩子在家都快饿死了呢！”
凭良心说，喂人家的孩子她是真不愿意！这孩子吃的是她孩子小芳的奶。是人家的孩子夺了自己儿子的奶，还嫌她多呀少的，她们凭什么夺了她孩子的奶来喂他们的孩子？无非是给了一斗米的工钱，给他三餐饭吃。这社会是多么的不公平呵！有钱人家的孩子，自己妈的奶少一点，还要雇人家的奶妈喂他们的奶。穷人家的孩子，自己母亲有奶，却没有权利吃，要去喂人家的孩子。当喂那孩子时，她就想起被她扔在家里没有奶吃的小芳，她的奶给了人家的孩子吃，而让自己的孩子在家饿着。哪孩子不是在吸她的奶，而是在吸她的血，在吸她的心，她的心被吸得发痛，她的心在滴血！
本来做母亲的喂自己孩子的奶是一种快乐，一种天伦之乐，是一种生理上的享受。而被迫扔了自己孩子去喂人家孩子的奶，则是一种痛苦！一种屈辱！是一种受罪的事！因此彩凤是常常喂着老板的孩子，一边心里想着自己的孩子，偷偷的落泪。
那孩子吃奶时吃相还很坏，吸不出奶时常常咬你的奶头，那小家伙已经出了两颗小奶牙，有时奶已被吸完，吸不出奶时，便狠狠的咬你一口，痛得彩凤不由的惊跳起来。
在一次喂奶时，又冷不防被咬了一口，她痛得叫唤了一声，轻轻地拍了那孩子一下，那小家伙就哇的哭了起来，老板娘便大声喝斥着奔过来：
“怎么，怎么，你在打我的孩子？你发昏啦！他咬你奶头？这么小的小毛头他懂得什么呀！你怎么能打他…”
“我没有打他！他咬我的奶头，我痛得忍不了了，我只在背上轻轻的拍了他一下。”彩凤辩解说。
“还说没打，没有打他他怎么样会哭得那么厉害？咬一下奶头有啥关系！我们是请你来做奶妈的，不是来请你做太婆的！啧啧！吃饭拿工钿，你不好好喂他奶，还这样打他？我对你讲：他阿爹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就这么个命根子，这孩子要被你打得头痛发热，有个三长两短你赔得起！”
如此这般地把彩凤痛骂了一顿。彩凤几次想扔下孩子，跳起来说她不干了，要回家去，可是她想着已经拿了她一斗米预支，这钱一时还不出她，只得含泪咬牙忍受着。
第三章 离家别儿做奶妈：八
八
在来这里之前，她曾想奶妈的身份是个佣人的身份，没想到来这里之后，低三下四忍辱挨骂受气不说，还真地地道道的给他们当佣人了。在喂奶之外，这屋里里里外外的活她都得干，她要给他们淘米、挈水、烧火、煮饭、拖地板，甚至还要给他们全家人洗衣裳，给小毛头洗尿布自不必说。还要给他们倒马桶。这家水产店不算大，可这家人的架子却不小。尤其是那两个女儿，动不动叫：“奶妈，把我的袜子去洗洗！”“奶妈，把我的裤子去洗洗！”派的她团团转。彩凤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是个气刚性硬的人，当年为了不愿受恶婆的虐待，她宁愿抛弃富贵和胡家离婚。为了不受黑无常的侮辱，她情愿上吊自杀。为做一个有正气的人，黑无常用辣椒水把她灌得她死去活来，她也不给敌人折腰。可是如今落到这步地田她竟能忍受？按照她的本性，她是一日一时一分一秒也忍受不了。但为了家，为了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为了她能对得起丈夫，为了她将来一家能团聚，一句话，为了明天，她才这么咬着牙齿克制着，忍辱含屈地强撑下来的。
实际上，肉体的疲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