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艺术 作者: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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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艺术 作者:林语堂-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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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也,托宿而不及,即寺门岩阿,穷檐之外,大树之下,可以偃息。或山鬼伺之,虎狼窥之,奈何?山鬼无能为苦,虎狼无术以制之,不有命在天乎?以‘四大’委之,而神气了不为动。卒填其喙,数也,则游止矣;幸而获免,游如初。”
【丙、高山之顶】
“其游以五岳四渎,洞天福地为主,而以散在九州之名山大川佐之,亦止及九州所辖,人迹所到而已。其在赤县神州之外,若须弥昆仑,及海上之十州三岛,身无羽翼,恐不能及也。所遇亦止江湖之士,山泽之耀而已。若扶桑青童,旸谷神王,桐柏、小有、王母、云林诸真,身无仙骨,恐不能观也。
“其登五岳也,竦立罡风之上,游览四海之外,万峰如螺,万水如带,万木如荠。星河摩于巾领,白云出于怀袖,鹯鹞举手可拾,日月掠双鬓而过之。即啸语亦不敢纵,非惟惊山灵,殆恐咫尺通乎帝座矣。上界睛灏,万里无纤翳,下方雷雨晦冥而不知,惟闻霹雳声细于儿啼。斯时也,目光眩瞀,魂气跃跃出圹垠,即欲乘长风而去,何之乎?或西日欲匿,东月初吐,烟霞晃射,紫翠倏弈,峰峦远近,乍浓乍淡。又或五夜闻钟声,大殿门不关,虎啸有风飒飒去,披衣起视,则免魄斜堕,残雪在半岭,烟光溟濛,前山不甚了了。于斯时,清冷逼人,心意欲绝。又或岳帝端居,群灵来朝,幢节参差,铃管萧萧,殿角云,幕紴霞绡,恍惚可睹,似近而遥。快哉灵人之音,何彼冷风之断之也?
“五岳而外,名山复不少矣,若四明、天台、金华、括苍、金庭、天姥、武夷、匡庐、峨嵋、终南、中条、五台、太和、罗浮、会稽、茅山、九华、林屋诸洞天福地,称仙灵之窟宅,神仙之奥区者,莫可殚数。芒履竹杖,纵不能遍历,随其力之所能到而邀焉。饮神糞之水,仙鼠之问名,啖胡麻之饭,餐柏上之露。或绝壁危峰,陡插天表,人不能到,则以索自垣而登。或石梁中断,玉扉忽开,奋而阑入,无恐,谾谺(上穴下舛)窱之洞,深黑而不见底,仅通一线,仰逗天光,以火自爇而入焉,无恐,以寻高流羽士,肉芝瑶草,及仙人之遗蜕处。
“游于大川,若洞庭、云梦、瞿塘、巫峡、具区、彭蠡、扬子、钱塘,空阔浩淼,鱼龙神怪之所出没。微风不动,空如镜也;神龙不怒,抱珠卧也。水光接天,明月下照,龙女江妃,试轻绡,蹑文履,张羽盖,吹洞箫而去,凌波径渡,良久而灭,胡其冷爽也。恶风击之,洪涛隐起,鸱夷贾怒,天吴助之。大地若磨焉,寓县若簸焉,恍乎张龙公挟九子,擘青天而飞去,胡其险壮也,又秀媚靓妆,莫如虎林之西湖。杨柳隔岸,桃花临水,则丽华贵宾之开晓镜也。芰叶吐华,芙渠濯濯,朝光澄鲜,芳香袭人,则宜主合德之出浴也。天清日朗,风物明媚,朱阁朝临,兰桡夕泛,则杨家妃子之笑也。烟雨如黛,群山黯淡,奇绝变幻,亦大可喜,则吴王、西子之颦也。”
【丁、回到尘世】
冥寥子散步西泠六桥,已而深入天竺灵鹫,礼古先生罢而出,访丁野鹤于烟霞石房之间。入潮音落迦,则冥寥子之家山也,观音大士道场在焉。采莲花而观大海,岂不胜哉!
意兴既远,汗漫而行,万里足下,耳目偶惬其性,或旬日居之。
终朝趺坐,以炼三宝。道德五千言,其窍与妙乎?玉清金笥,其忘与觅乎?扶桑玉书,其不问邻乎?阴符二篇,其机在目乎?太上指其观心,古佛操其定慧。因禅定以求参同,则兀如非枯也。
仙灵之宫,真如之寺,金身妙相,焜耀如月。烛既明矣,香既清矣,羽人衲子,分蒲团而坐,啜茗进果,翻经阅藏。小倦则相与调息入定,久之而起,则月在藤萝,萧籁阒然,沙弥以头触地,童子据药炉而眠,于斯时,虽有尘心,何由而入也?
若在旷野,矮墙茆屋,酸风吹扉,淡日照林,牛羊归乎长坂,饥鸟噪于平田,老翁敝衣乱发,而曝短桑之下,老妇以瓦盆贮水而进麦饭。当其情境凄绝,亦萧瑟有致哉。若道人之游,以此为厌薄,则不如无游也。
若入通都大邑,人烟辐辏,车马填委,冥寥子行歌而观之:若集百货,若屠沽者,若倚门而讴者,若列肆而卜者,若聚讼者,若戏鱼龙角牴者,若樗蒲蹴踰者,冥寥子无不寓目焉。兴到,入酒肆,沽浊醪,焚枯鱼生菜,两人对饮;微醒,长吟采芝之曲,徘徊四顾,意豁如也。惊诧市人,何物道者,披蓝缕萧然,而风韵乃尔乎?众共疑之。盖仙人云,须臾径去不见。
高门大笫,王公贵人,置酒为高会,金钗盈座,玉盘进醴,堂上乐作,歌声遏云,老隶守门,拄杖在手。道人蓦入乞食焉。双眸炯碧,意度轩轩,而高唱曰:“请君且勿喧,听道人歌花上露。”
〖花上露,
何盈盈,
不畏冷风至,
但畏朝阳生。
江水既东注,
天河复西倾;
铜台化丘陇,
田父纷来耕。
三公不如一日醉,
万金难买千秋名。
请君为欢调凰笙!
花上露,
醴于酒,
清晓光如珠,
如珠惜不久。
高坟郁累累,
白杨起风吼;
狐狸走在前,
猕猴啼其后。
流香渠上红粉残,
祈年官里苍苔厚。
请君为欢早回首!〗
歌罢,若有一客怒曰:“道者何为?吾辈饮方酣,而渠乃来败人意。”亟以胡饼遣之。道人则受胡饼趋出。一客谓其从者曰:“急追还道者。”前一客曰:“饮方欢,恨渠来溷人。以胡饼逐之善矣,何故追还?”后一客曰:“仆察道者有异,欲令还而熟视之。”前一客曰:“乞儿也!何异之?彼渠意所需,一残羹冷炙而足。”又一客曰:“味初歌词,小不类乞者。”
座上若有一红绡歌姬离席曰:“以儿所见,此道者,天上谪神仙也。儿察其眉宇清淑,吐音俊亮。谬为乞儿状,而举止实微露其雅。歌辞深秀乃金台宫中语,固非人间下里之音,况吐乞儿口哉!神仙好晦迹而游人间,乞追之勿失。”
最后一客曰:“何关渠事,亦饮酒耳,试令追还道者,固无奇矣。”
红绡者不服,曰:“儿固与诸公无缘。”
又若有一青绡者复离席曰:“诸公等以此为赌墅可乎?试令返道者:果有异,则言有异者胜;返之而无奇,则言无奇者胜。”诸公大哄曰:“善。”令从者追之,则化为乌有先生矣。从者返命,前一客曰:“吾固知其不可测也。”红绡者愀然曰:“是甫出门而即乌有耶,惜哉失一异人!”
冥寥子曳杖逍遥而出郭门。连经十数大城,皆不入。至一处,见峰峦背郭,楼阁玲珑,琳宫梵宇,参差掩映,下临清池。时方春日韶秀,鸟唱嘉树,百卉敷荣,城中士女,新衽妆服。雕车绣鞍,竞出行春。或荫茂树而飞觥,或就芳草而布席,或登朱楼,或棹青雀,或并辔而寻芳,或连袂而踏歌。冥寥子乐之,为之踟蹰良久。
俄而有一书生,肤清神爽,翩翩而来。长揖冥寥子曰:“道者亦出行春乎?仆有少酒在前溪小阁樱桃之下,朋侪不乏,而欲邀道者助少趣,能从行否?”
冥寥子欣然便行,至其处,若见六七书生,皆少年俊雅。先一书生笑谓诸君曰:“吾辈在此行春,无杂客,适见此道者差不俗,今日之尊罍,欲与道者共之。诸君以为何如?”咸应曰:“善。”
于是以次就坐,道者坐末席。酒酣畅洽,谈议横生,臧否人物,扬扢风雅。有称怀春之诗者,有咏禾黍之篇者,有谈廊庙之筹策者,有及山林之远韵者,辨博纷纶,各极其至,道人在座,饮啖而已。先书生虽在剧谈中,顾独数目道人,曰:“道者安得独无言?”道人曰:“公等清言妙理,听之欣赏而不能尽解,又何能出一辞?”
少选,诸君尽起行陌上,折花攀柳。时多妖丽,蘼芜芍药,往往目成。而道人独行入山径,良久而出。诸君曰:“道者独行入山何为?”曰:“贫道适以双柑斗酒,往听黄鹂声耳。”一书生曰:“道者安得作许语,差不俗。庸知非黄冠中之都水、贺监耶?”道人深自谦抑。
诸君复还就坐,一人曰:“今日之游,不可无作。”一人应曰:“良是。”
有一人则先成一诗曰:
〖疏烟醉杨柳,
微雨沐桃花;
不畏清尊尽,
前溪是酒家。
厨冷分山翠,
楼空入水烟;
青阳君不醉,
风雨送残年。〗
道人曰:“诸公诗各佳甚。”一人曰:“道人能赏我辈之诗,必善此技,某等愿闻。”道人起立谦让再三,诸君固请不辍,道人不得已,乃吟曰:
〖沿溪踏沙行,
水绿霞红处;
仙犬忽惊人,
吠入桃花去。〗
诸君大惊起拜曰:“咄咄道者,作天仙之语,我辈固知非常人也。”于是竞问道人姓名,但笑而不答。问者不已,道人曰:“诸公何用知道人名,云水野人,邂逅一笑,即见呼以‘云水野人’可矣。”诸君既心异道人,于是力欲挽入城郭,道人笑曰:“贫道浪游至此,四海为家,诸公谬爱,即追随入城,无所不可。”
遂相携入城,以次更宿诸君家。自是或登高堂,或入曲房,或文字之饮,或歌舞之场,道人无不往者。城中传闻有一“云水野人”,好事者争相致之,道人悉赴。人与之饮酒,即饮酒;与之谈诗文,即谈诗文;挈之出游,即出游;询以姓名,则笑而不答。其谈诗文,剖析今古,规合体裁,颇核;或称先王,间及世务,兼善诙谐。人愈益喜之。
而尤习于养生家言。偶观歌舞,近靡曼,或调之以察其意,道人欣然,似类有标韵者。至主人灭烛留髡,燕笑媟狎,即正容危坐,人莫能窥。夜尝少卧,借主人一蒲团,结跏趺其上,倦则即其上假寐而已。人以此益异焉。
居月余,一日忽告去。诸君苦留之,不可得。各出金钱布帛诸物相赠,作诗送行。临别,诸公皆来会,惆怅握手,有泣下者。冥寥子至郭门,第仅足百钱,悉出诸公所赠诸物,散给贫者而去。诸公闻之益叹息,莫测所以。
【戊、出游的哲学】
冥寥子行出一山路,深窅峭隘,乔木千章,藤萝交荫,仰视不见天日。人烟杳然,樵牧尽绝。但闻四旁鸟啼猿啸,阴风肃肃而恐人。冥寥子与其友行许久。忽见一老翁,庞眉秀颊,目有绿筋,发垂两肩,抱膝而坐大石之上,冥寥子前揖之。老翁为起,注目良久,不交一言。冥寥子长跽进曰:“此深山无人处,安得有跫然者,翁殆得道异人也。弟子生平好道,中岁无闻,石火膏油,心切悲叹,愿垂慈旨以开迷。”老翁佯为弗闻。固请之,乃稍教以虚静无为之旨。无何别去,目送久之而灭。山深境绝处,安得无若而翁者耶。
又或随其所到,有故人在焉——畴昔以诗文交者,以道德交者,以经济交者,以心相知者,以气相期者,思一见之,则不复匿姓名,径造其家。故人见肃,见冥寥子衣冠稍异,怪问之。答曰:“余业谢人间事,通明季真吾师也。”曰:“婚嫁毕乎?”“未也。以俟其毕,如何之清何?子平去则不返,余犹将指家山,聊以适我性尔。”于是款之清斋,追往道故,数十年之前,俛仰一笑,俱属梦境。友人乃低回慨叹,且羡冥寥子其无累之人耶。
“夫贵势高张,荣华渗漉,人之所易溺也。白首班行,龙钟盘跚,犹恋其物而不肯舍。一旦去之,攒眉向人。业问车马而迟行,出国门而回首。既返田舍,不屑屑焉艺种稷理麻豆,而日夜问长安之耗,而遗书当路故人焉。胸中数往数来,直至属纩乃已。有大拜命下之日,即其属纩之辰,有目瞑数时,而朝使使后至者,大可笑也。子何修而早自脱屣若此?”
冥寥子曰:“余闲中观焉,殆有所伤而悟也。余观于天:日月星汉,何冗而早夜西驰?今日之日,一去即失;虽有明日,非今日矣。今年之年,一去即失;虽有明年,非今年矣。天日自长,吾日自短,三万六千朝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天年自多,吾年自少,百岁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又况其所谓‘百’者,所谓‘三万六千’者,人生常不得满。而其间风雨忧愁,尘劳奔走之日常多;良时嘉会,风月美好,胸怀宽闲,精神和畅,琴歌酒德,乐而婆娑者,知能几何?
“日月之行,疾于弹丸。当其轱辘而欲堕西岩,虽有拔山扛鼎之力,不能挽之而东;虽有苏张之口,不能说之而东;虽有樗里晏婴之知,不能转之而东;虽有触虹蹈海之精诚,不能感之而东。古今谈此事以为长恨。
“余观于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江湖汤汤,日夜东下而不止。方平先生曰:‘余自接待以来,已三见沧海为桑田矣。’
“余观于万物:生老病死,为阴阳所摩,如膏之在鼎,火下熬之,不斯须而乾尽;如烛在风中,摇摇然泪枯烬落,顷刻而灭;如断梗之在大海,前浪推之,后浪叠之,泛泛去之而莫知所栖泊。又况七情见戕,声色见伐,忧喜太极,思忧过劳,命无百年之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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