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艺术 作者: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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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艺术 作者:林语堂-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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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浪推之,后浪叠之,泛泛去之而莫知所栖泊。又况七情见戕,声色见伐,忧喜太极,思忧过劳,命无百年之固,而气作千秋之期,身在膏火之中,而心营天地之外,及其血气告衰,神明不守,安得不速坏乎?
“王侯将相,甲第如云,击钟而食,动以千指。平旦开门,宾客拥入;日昃张宴,粉黛成行。道人过之,呵声雷鸣,而不敢窥;后数十年又过之,则蔓草瓦砾,被以霜露,风凄日冷,不见片瓦,儿童放牛牧豕之场,乃畴昔燕乐鼓舞处也。方其鼎盛豪华,谐谑欢笑时,宁知遂有今日。大荣衰歇,何其一瞬也!岂止金谷铜台,披香太液,经百千年而后沦没哉?暇日出郭登丘陇,郁郁累累,燕韩耶?晋魏耶?王侯耶?厮养耶?英雄耶?骏子耶?黄壤茫茫,是乌可知。吾想其生时耽荣好利,竞气争名,规其所难图,而猎其所无益;忧劳经营,畴不其然,一朝长寝,万虑俱毕。
“余尝宿于官舍,送往迎来,不知其更几主宰也。余尝阅乎朝籍,去故登新,不知其更几名也。余尝出关门,临津渡,陟高冈,眺原野,舟车骆驿,山川莽苍,不知其送人几许也。叹息沉吟,或继以涕泗,则吾念灰矣。”
友人曰:“晏子有言:‘古而无死,则爽鸠氏之乐也。’齐景公流涕悲伤,识者讥其不达。今吾子见光景之驶疾,知代谢之无常,而感慨系之,至于沉痛,得毋屈达人之识乎?”
冥寥子曰:“不然。代谢故伤,伤乃悟也。齐景公恨荣华之难久,而欲据而有之,以极生人之乐,我则感富贵之无常,而欲推而远之,以了性命之期,趋不同也。”
曰:“于今者遂已得道乎?”
冥寥子曰:“余好道,非得道者也。”
曰:“子好道,而游者何?”
冥寥子曰:“失游岂道哉!余厌仕路跼蹐,人事烦嚣,而聊以自放者也。欲了大事,须俟闭关。”
曰:“于一瓢一衲,行歌乞食,有以自娱乎?”
冥寥子曰:“余闻之师,盖有少趣在澹。烹羊宰牛,水陆毕陈,其始亦甚甘也。及其厌饱膨膨脝,滋觉甚若,不如青苏白饭,气清体平,习而安之,殊有余味。妖姬娈童,尽态极妍,挝鼓吹笙,满堂鼎沸,其始亦甚乐也。及其兴尽意败,转生悲凉,不如焚香摊书,兀兀晏坐,气韵萧疏,久而益远。某虽尝滥进贤冠,家无负郭,橐无阿堵,止有图书数卷,载之以西,波臣惧为某累,举而捐之水滨。此身之外,既无长物,境寂而累遣,体逸而心闲,其趋讵不长哉。一枘一瓢,任其所之,居不择处,与不择物,来不问主,去不留名,在冷不嫌,入嚣不溷。故我之游,亦学道也。”
其人乃欣然而喜曰:“聆子之言,如服清凉散,不自知其烦热之去体也。”
顷之,一少年来,戟手而骂冥寥子曰:“道人乞食,得食则去,饶舌何为?是妖人也。吾且闻之官。”攘臂欲殴冥寥子,冥寥子笑而不答。或劝之,乃解。
于是冥寥子行歌而去,夜宿逆旅,威有妇人,冶容艳态,而窥于门,须臾渐迫,微辞见调。冥寥子私念:此非妖也耶?端坐不应。妇人曰:“吾仙人也,愍子勤心好道,故来度子。且与子宿缘,幸无见疑。吾将与子共游于蓬莱度索之间矣。”冥寥子又念:昔闾成子学道荆山,试而不遇,卒为邪鬼所惑,失其左目,遂不得道而绝。真诰以为犹是成子用志不专,颇有邪心故也。夫鬼狐惑人伤身殒命,固也不可近:即圣贤见试不遇,亦非所以专精而凝神也。端坐如初。妇人瞥然不见。为鬼狐,为魔试,皆不可知矣。
冥寥子游三年,足迹几遍天下。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身之所接,物态非常,情境靡一,无非炼心之助。虽浪迹亦不为无补哉。
于是归而茸一茆四明山中,终身不出。

第十二章 文化的享受
一、智识上的鉴别力
教育和文化的目标,只在于发展智识上的鉴别力和良好的行为。一个理想的受过教育者,不一定要学富五车,而只须明于鉴别善恶;能够辨别何者是可爱,何者是可憎的,即是在智识上能鉴别。最令人难受的,莫过于遇着一个胸中满装着历史上的事实人物,并且对苏俄或捷克的时事极为熟悉,但见解和态度则是完全错误的人。我曾遇见过这一类的人,他们在谈话时,无论什么题目,总有一些材料要发表出来,但是他们的见地,则完全是可笑可怜的。他们的学问是广博的,但毫无鉴别能力。博学不过是将许多学问或事实填塞进去,而鉴别力则是美术的判别问题,中国人于评论一个文人时,必拿他的学行和识见分开来讲。对于历史家尤其应该如此区别。一个满腹学问的人,或许很易于写成一部历史。但所说的话或竟是毫无主见与识别的。而在论人和论事时,或竟是只知依入门户,并无卓识的。这种人就属于我们所谓缺乏智识上的鉴别力。强记事实是一件极容易的事情。历史上一个指定时代中的事实,我们极易强记,但分别轻重和是非,则是一件极难的事情,而有恃于一个人的见解力了。
所以一个真有学问的人,其实就是一个善于辨别是非者。这就是我们所谓鉴别力,而有了鉴别力,则雅韵即会随之而生。但一个人如若想有鉴别力,他必须先有见事明敏的能力,独立的判断力,和不为一切社会的、政治的、文学的、艺术的或学院式的诱惑所威胁或眩惑。一个人在成人时代中,他的四周当然必有无数各种各式的诱惑,如:名利诱惑、爱国诱惑、政治诱惑、宗教诱惑,和惑人的诗人、惑人的艺术家、感人的独裁者,与惑人的心理学家。当一个心理分析家告诉我们,幼年时代的脏腑效能的种种不同的运用,切实有关一个人日后生活中的志向、挑衅心和责任心,或便秘症引起暴躁的性情时,凡有识力者对之,只可付诸一笑。当一个人错误时,他简直就是错误的,不必因震于他的大名,或震于他的高深学问,而对他有所畏惧。
因此识和胆是相关联的,中国人每以胆识并列。而据我们所知,胆力或独立的判别力,实在是人类中一种稀有的美德。凡是后来有所成就的思想家和作家,他们大多在青年时即显露出智力上的胆力。这种人绝不肯盲捧一个名震一时的诗人。他如真心钦佩一个诗人时,他必会说出他钦佩的理由。这就是依赖着他的内心判别而来的;这就是我们所谓文学上的鉴别力。他也绝不肯盲捧一个风行一时的画派,这就是艺术上的鉴别力。他也绝不肯盲从一个流行的哲理,或一个时髦的学说,不论他们有着何等样的大名做后盾。他除了内心信服之外,绝不肯昧昧然信服一个作家;如若那个作家能使他信服,那个作家就是不错的;但如若那作家不能使他信服,则那个作家是错误的,而他自己是对的;这就是智识上的鉴别力。这种智力上的胆力,和独立的判断力,无疑地必须一己的内心中先具着一种稚气的、天真的自信心。但一己的内心所能依赖的,也只有这一点,所以当一个学生一旦放弃他个人判断的权利时,他便顿然易于被一切人生的诱惑所动摇了。
孔子好像已经觉得学而不思比思而不学更不好,所以他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他必因看见弟子之中这种学而不思的人太多了,所以他要提出这种警告。这个警告其实也是现代的学校所极为需要的。我们都知道现在一般的教育,和一般的学校制度,都偏于割舍了鉴别力以求学问。视强记事实即为教育的本身目标,好像富于学问即会使人成为一个高士。但是学校中为什么要贬视思想?为什么要歪曲学制,而将愉快的求学企图变成了机械式的、严定尺寸的、划一的和被动的强记事实?我们为什么要把智识置于思想之前?我们为什么愿意称呼一个仅是读足了心理学、中古历史、伦理学和宗教学学分的大学毕业生为学成之士?这种学分和文凭何以会取代了教育的真正目标的地位?何以会使学生们的心目中也认为是如此的?
理由很简单:我们所以用这个制度,因为我们是在将民众整批地教育,如在工厂里边一般。而一涉工厂的范围,则一切都须依着呆板的机械式的制度去行事了。为了保护学校的名誉和将产物标准化起见,所以学校要发给文凭,以为证明。为了须发文凭,便不能没有次第;为了须分次第,便不能没有记分;为了须记分,便不能没有大小考试了。这全部的程序,成为一个整个的合于逻辑的必然事件,而使人无从避免。但机械式的大小考试,为害之大,远过于我们所能想见。因为它立刻使人注重强记事实,而忽略了鉴别力的发展。我本人曾当过教师,很知道出历史题目确比一般的泛常普通智识题目较为容易,印批分数时,也较为省力。
而危险在于这种制度一经订立之后,我们即易于忘却我们已渐渐或将要脱离教育的真正理想目标,即我所说的智识上鉴别力的发展。所以孔子所说:“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这句话,仍有牢记的价值。世上实在无所谓必修科目,无必读之书,甚至莎士比亚剧本也是如此。学校好似已采用一种愚笨的概念,以为只须从历史或地理中采集若干有限的资料,便足以供一个学者所必须。我曾受过相当的教育,但我至今弄不清楚西班牙京城叫什么名字,并且有一个时期还以为哈瓦那是一个邻近古巴的海岛呢。必修课程的规定,其危险在于它义涵一个人只要读完这个课程,便已在事实上知晓了一个学者所应知晓的事情。所以一个毕业生离校之后,即不再企图更事学问,或再读一些书,因为他是已经学完了一切应该知道的学问了。这也无怪其然,因为这是一个合于逻辑的结果。
我们须放弃一个人的智识有法子可以考验或测量的概念。庄子说得好:“我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寻求学识,终不过是像去发现一个新大陆,或如爱奈托尔佛郎士(Anatole France)所说:“一个心灵的探险行为。”我们如用一种坦白的、好奇的、富于冒险性的心胸去维持这个探索精神,则这种寻求行为便永远是一种快乐,而不是痛苦了,我们应该舍弃那种规定的、划一的、被动的强记事实方法,而将这种积极的滋长的个人快乐定为理想目标。文凭和学分如一旦废除,或仅仅值其所实值,学问的寻求即能趋于积极。因为那时做学生的至少要自问为什么而读书了。这句问话,在目下是无需他来答复的,因为现在每个学生都知道他为了要升入二年级,所以在一年级读书;为了要升入三年级,所以在二年级读书。这种外加的意念,其实都应该丢弃,因为寻求知识,完全是自己的事情,而和旁人不相干的。现在的学生,有许多是为了注册员的关系而读书,有许多是为了他们的父母或教师或未来的太太的关系而读书,以便取悦于耗费了许多金钱培植他们的父母,或以便取悦于看待他们很好很热心的教师,或以便将来可以多赚些钱去养他们的家口。我以为这类思想都是属于不道德的。寻求智识完全是自己的事情,而和旁人无干。只有如此,教育方能成为一种快乐,并趋于积极。
二、以艺术为游戏和个性
艺术是创造,也是消遣。这两个概念中,我以为以艺术为消遣,或以艺术为人类精神的一种游戏,是更为重要的。我虽然最喜欢各式不朽的创作,不论它是图书、建筑或文学,但我相信只有在许多一般的人民都喜欢以艺术为消遣,而不一定希望有不朽的成就时,真正艺术精神方能成为普遍面弥漫于社会之中。这正如学校中的学生,重在要他们多数能随便玩玩网球或足球,而不必定求他们能产生少数几个能加入全国竞赛的锦标运动员或球员。儿童或成人,也重在能创作一些物事以为消遣,而不必定求其能产生一个罗丹(Rodin,十九世纪之法国大雕刻家)。我宁愿学校中教授儿童做些塑泥手工,宁愿一切银行总理和经济专家能自制圣诞贺卡,无论这个思想是如何的可笑,而以为这样实在较胜于少数几个艺术家为了职业关系而从事这些工作。换句话说:我赞成一切的业余主义。我喜欢业余哲学家、业余诗人、业余植物学家,和业余航空家。我觉得在晚间听听一个朋友随便弹奏一两种乐器,乐趣不亚于去听一次第一流的职业音乐会。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里看一个朋友随便试演几套魔术,乐趣更胜于到剧院去看一次台上所表演的职业魔术。父母看自己的子女表演业余式的戏剧,所得的乐趣,更胜于到剧场去看一次莎士比亚戏剧。我们知道这些都是出于自动的,而真正艺术精神只有在自动中方有的。这也就是我重视中国画为高士的一种消遣,而不限是一个职业艺术家的作品的理由。只有在游戏精神能够维持时,艺术方不至于成为商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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