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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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戒指-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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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珠,你大约是害了思乡病吧?”我禁不住这样问她。她点点头并不回答什么,但是晶莹的泪点从她眼角滚落到衣襟上了。我连忙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沁珠,你不要想家,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别离,三四个月后就放年假,到那时候你便可以回家快活去了。”
沁珠叹息道:“我不知道我的情形,——我并不是离不开家,不过你知道我的父亲太老了,……在我将要离开他的头一天,我们全聚在我母亲房里谈话,他用悲凉的眼睛望着我叹息道:‘我年纪老了,脱下今天的鞋,不知明天还穿得上不?’的确,我父亲是老了。他已经七十岁,头发全落净,胸前一部二尺长的胡须,完全白了,白得像银子般。我每逢看见他,心里就不免发紧,我知道这可怕的一天,不会很久就必定要来的。但是素文,你应得知道,他是我们家里唯一的光明,倘使有一天这个光明失掉了,我们的家庭便要被黑暗愁苦所包围……”她说到这里,稍微停了一停,我便接着问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还有母亲,哥哥,嫂嫂,侄女儿。”
“哥哥多大年纪了?”
“今年三十二岁。”
“那不是已经可以代替你父亲来担负家庭的责任吗?”
“唉!事实不是那样简单。你猜我母亲今年多大年纪?……我想你一定料不到她今年才四十八岁吧!我父亲比她足足大了二十二岁,这不是相差得太多吗!不过我母亲是续弦,我的嫡母前二十年患肺病死了,她留下了我的哥哥。你知道,世界上难做的就是继母。虽然我母亲待他也和我一样,但是他们之间的一种必然的隔阂,是很难打破的。所以家庭间时常有不可说的暗愁笼罩着。至于嫂嫂呢,关系又更差着一层,所以平常对于我母亲的关切。也只是面子事。有时也有些小冲突,不免使我母亲伤心。不过有父亲周旋其间,同时又有我在身旁,给她些安慰,总算还过得很好,现在呢,我是离她这样远,父亲又是那样大的年纪,真像是将要焚尽的绿蜡……”
沁珠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她面色惨白,映着那清冷的月光,仿佛一朵经雨的惨白梨花,我由不得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虽然我个子年龄都还比她小,可是我竟像姊姊般抚慰着她。沉默了很久,她又接着说道:
“当时我听了我父亲所说的话,同时又想到家里的情形,我便决意打消到北京来求学的念头,”我说:
“父亲!让我在家伴着你吧;北京我不愿意去了。”父亲听了我这话,虽然他的嘴唇不住地掣动;但他到底镇定了一时的悲感。他寒着慈悲的笑容说道:“唉!珠儿你不要灰心!古人说过:‘先意承志,才是大孝。’我一生辛苦读了些书,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大功名,然也就不容易。现在我老了很盼望后代子孙中有能继我的遗志的。你哥哥呢,他比你大,又是个男孩,当然我应当厚望他。不过他天生对于学问无缘——而你虽然是个女孩,难得你自小喜欢读书。而且对于文学也很有兴趣,听以我便决心好好地栽培你。去年你中学毕业时,我就想着叫你到北京去升学。而你母亲觉得你太年轻不放心,也就没有提起。现在难得你自己有这个志愿,你想我多么高兴!……至于我虽然老了,但津神还很健旺,一时不会就有什么变故的,你可以放心前去。只要你努力用功,我就喜欢了。”
父亲说了这些话,我也没话可答。只有心下感激老人家对我的仁慈。不过我却掩不住我悲酸的眼泪。父亲似乎不忍心看我,他老人家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看天色,太阳离下山还有些时候,他便转身对我说:“我今天打算到后山看看,珠儿同我去吧!”
“怎么又要到后山去吗?”我母亲焦急地说:“你的身子这两天才健旺些,我瞧还是歇歇吧!不必去了,免得回头心里又不痛快!并且珠儿就要走,她的事情也多。”
“唉!”我父亲叹息了一声说:“我正是因为珠儿就要走,所以叫她看看放心,我们去了就来,我决不会不痛快,人生自古谁无死,况且我已经活到七十岁了,还有什么不足?”我父亲说话的时候,两眼射出奕奕的光芒,仿佛已窥到死的神奇了。
我母亲见拦不住他,便默默地扶了我侄女蕙儿,回到自己屋里去了,不用说,她自然又是悄悄地去垂泪。我同父亲上了竹轿,这时太阳已从树梢头移开,西方的山上,横亘着五色的霞彩,美丽娇俏的山花,在残阳影里轻轻地点头。我们两顶竹轿在山腰里停下来,我扶着他向那栽有松柏树的坟园里去,晚凉的微风从花丛里带来了馥郁的野花香,拂着老人胸前那些银须。同时听见松涛激壮的响着,如同海上的悲歌。
没有多少时候,我们已走近坟园的园墙外了。只见那石门的广额,新刻着几个半红色的隶字:“张氏佳城”,那正是他老人家的亲笔。我们站在那里,差不多两分钟的光景,我父亲在注视那几个字以后,转身向我说:“这几个字写得软了,可是我不愿意求别人写;我觉得一个人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安安详详为自己安排身后事,那种心情是值得珍贵的——生与死是一个绝大的关头,但能顺从自然,不因生喜,不为死惧,便可算得达人了。……并且珠儿你看这一带的山势,峰峦优秀,远远望过去一股氤氲的瑞气,真可算全山最奇特的地方,这便是我百年后的归宿地;……听说石炉已经砌好了,我们过去看看。”他老人家说着站了起来,我们慢慢地走向石扩边去,只见那圹纵横一丈多,里面全用一色水磨砖砌成的,很整齐,圹前一个石龟,驼着一块一丈高的石碑,只是还不曾刻上碑文。石碑前面安放着石头的长方形的祭桌,和几张圆形的石凳。我父亲坐在正中的那张圆椅上,望着对山沉默无言。我独自又绕着石圹看了一周,心里陡然觉得惊怕起来。仿佛那石圹里有一股优暗的黑烟浮荡着,许多优灵都在低低地叹息——它们藏在生与死的界碑后面,在偷窥那位坐在石凳上,衰迈颤抖的老人的身体,恰像风中的白色曼陀罗花,不久就要低垂着头,和世界的一切分别了。咳!“‘死’是怎样的残苛的名辞呵!”我不禁小声地咒诅着。父亲的眼光射到我这边来。
这时日色渐渐迈过后山的顶峰,沉到地平线下面去了。剩下些光影的余辉,淡淡地漾在浅蓝色的天空里,成群的蝙蝠开始飞出屋隙的巢窠,向灰黯色的帷幕下盘旋。分投四野觅食的群鸟,也都回林休息了。山林里的坟园,在这灰暗的光色下,更是鬼影憧憧。我胆怯的扶着父亲,找到歇在山腰的轿夫,一同乘轿回来。
第二天早晨,我便同我父亲的学生伍念秋结伴坐火车走了。可是深镂心头种种的伤痕,至今不能平复。今夜写完家信,我想家的心更切了,唉!素文!人生真太没意思呵!
我听了沁珠的一段悲凉的述说,当然是同情她,不过!露沙!你知道我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我的家乡远在贵州,虽然父母都没有了,可是还有一个比我小的弟弟,现在正不知道怎样。我想到这里,眼泪也不由流了下来。我同沁珠互相倚靠着哭了一场,那时夜色已深,月影已到中天了。同学们早已睡熟,我们两人有些胆怯,才穿过优深的树影,回到寝室去——这便是我同沁珠订交的起头。

在学校开学一个月以后,我同沁珠的交情也更深切了。她近来似乎已经习惯了学校的生活,想家的情感似乎也淡些。我同她虽不同科;但是我们的教室,是在一层楼上,所以我们很有亲近的机会。每逢下课后,我们便在教室外面的宽大的走廊上散步,或者唱歌。
素文说到这里,恰好宾来香的伙计送冰结林来,于是我们便围在圆形的小藤桌旁,尽量的吃起来。素文一连吃了三碗,她才笑着叫道:“好,这才舒服啦!咱们坐下慢慢地再谈。”我们在藤椅上坐下,于是她继续着说道:
露沙!的确,学校的生活,实在是富有生机的,当然我们在学校的时候,谁都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真感到过去的甜蜜。我记得每天早晨,那个老听差的敲着有规律的起身钟时,每个寝室里便发出种种不同的声音来。有的伸懒腰打哈欠,有的叫道:“某人昨晚我梦见我妈妈了,她给我做了一件极漂亮的大衣!”有的说:“我昨夜听见某人在梦里说情话。”于是同寝室的人都问她说什么?那个人便高声唱道:“哥哥我爱你!”这一来哄然的笑声,冲破了一切。便连窗前柳树上麻雀的叫嚣声也都压下去了。这里的确是女儿的黄金世界。等到下了楼,到栉沐室去,那就更有趣味了。在那么一间非常长,形的房屋里,充满着一层似雾似烟的水蒸汽,把玻璃窗都蒙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走进去只闻到一股喷人鼻子的香粉花露的气息。一个个的女孩,对着一面菱花镜装扮着。那一种少女的娇艳和温柔的姿态,真是别有风味。沁珠她的梳妆台,正和我的连着,我们两人每天都为了这醉人的空气相视而笑。有时沁珠头也不梳,只是站在那里出神。有时她悄悄站在同学的身后,看人家对着镜子梳头,她在后面向人点头微笑。
有一天我们从栉沐室出来,已经过了早饭的时间,我们只得先到讲堂去,预备上完课再吃点心。正走到过道的时候,碰见秀贞从另一面来了,她满面寒笑地说:
“沁珠姊!多乐呵,轮理学先生请假了。”
“是真的吗?”沁珠怀疑地问道:“上礼拜他不就没来上课吗,怎么又请假?”
“嗳呀!什么轮理学,那些道德论我真听腻了,他今天不来那算造化,沁珠姊怎么倒像有点失望呢?”
沁珠摇头道:“我并不是失望;但是他也太爱请假了。拿着我们的光陰任意糟踏!”
“那不算稀罕,那个教手工的小脚王呢?她虽不告假,可是一样地糟踏我们的时光。你照她那副尊容,和那喃喃不清的语声,我只要上了她的课,就要头疼。”
沁珠听了秀贞形容王先生,下禁也笑了。她又问我道:“你们有她的课吗?”
我说:“有一点钟,……我也不想上她的课呢!”
“你们什么时候有她的课?”秀贞说。
“今天下午。”我说。
“不用上吧,我们下午一同到公园去看菊花不好吗?”沁珠很同意,一定邀我同去,我说:“好吧,现在我还有功课,下午再见吧!”我们分手以后,沁珠和秀贞也到讲堂看书去了。
午饭后,我们同到学监室去请假,借词参观图画展览会,这是个很正大的题目,所以学监一点不留难地准了我们的假。我们高高兴兴地出了校门,奔公园去,这时正是初秋的天气,太阳发出金黄色的光辉,天庭如同明净的玉盘,树梢头微微有秋风穿过,沙沙地响着。我们正走着,忽听秀贞失惊的“呀”了一声,好像遇到什么意外了。我们都不觉一怔,再看她时,脸上红红的,低着头一直往前走,淑芳禁不住追上去问道:
“小鬼头你又耍什么花枪呢?趁早告诉我们,不然咱们没完!”
我同沁珠也紧走了两步,说道:“你们两人办什么交涉呢?”
淑芳道:“你们问秀贞,她看见了什么宝贝?”
“呸!别瞎说你的吧!哪里来的什么宝贝?”秀贞寒羞说。
“那么你为什么忽然失惊打怪地叫起来?”淑芳不服气地追问她,秀贞只是低着头不响,沁珠对淑芳笑道,“饶了她吧,淑芳姊!你瞧那小样儿够多么可怜!”
淑芳说:“要不是沁珠姊的面子,我才不饶你呢!你们不知道,别看她平常傻子似的,那都是装着玩。她的心眼不少呢!上一次也是我们一齐上公园去,走到后面松树林子里,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背着脸坐着,她就批评人家说:‘这个人独自坐在这里发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呢?’我们也不知道她认识这个人,我们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人家呢,忽见那个人站了起来,向我们这边寒笑地走来。我们正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听秀贞咯咯的笑说:‘快点我们走吧!’”正在这个时候,那个青年人已走到我们面前了,他恭恭敬敬地向秀贞鞠了一个很有礼貌的躬,说道:
“秀贞表妹,好久不见了!这几位是贵同学吧?请到这边坐坐好不好?”秀贞让人家一招呼,她低着头红了脸,一声也不哼,叫人家多么窘呵!还是我可怜他,连忙答道:“我们前面还有朋友等着,不坐了,……今天大概又是碰见那位表兄了吧!”
秀贞被淑芳说得不好意思,便头里跑了。当我们走到公园门口时,她已经把票买好,我们进了公园,便一直奔社稷坛去,那时来看菊花的人很不少,在马路上,往来不绝地走着,我们来到大殿的石阶时,只见里面已挤满了人,在大殿的中央,堆着一座菊花山。各种各色的菊花,都标着红色纸条,上面写着花名。有的寒苞未放,有的半舒眼钩;有的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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