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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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戒指-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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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现在生活的态度,有时我也是莫名其妙,恰像浪涛般的多变化,忽高掀忽低伏,忽爇烈忽冷静,唉!我觉得她的生活,正是一只失了舵的船,飘荡随风,不过她又不是完全不受羁勒的天马,她是自己造个囚牢,把自己锁在中间,又不能安于那个囚牢,于是又想摔碎它。“唉!多矛盾的人生呢!”我时时想到沁珠,便不知不觉发出这样的感慨。
几阵西北风吹来,天渐渐冷了。有一天我从公事房回来,但觉窗棂里,灌进了刺骨的寒风,抬头看天,朵朵彤云,如凝脂,如积絮,大有雪意,于是我走到院子里,抢了几枝枯树干,放在火炉里烧着取暖。同时放下窗幔,默然独坐,隔了一阵,忽听房瓦上有沙沙的响声,走到门外一望,原来天空霰雪齐飞。大地上,已薄薄地洒上一层白色的雪珠了。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仍旧进来,心里觉得又闷又冷凄,因想在这种时候,还是去看沁珠吧。披了一件大衣,匆匆地雇车到沁珠家里,哪晓得真不凑巧,偏偏她又不在家。据她的女仆说:“她同自云到北海划冰去了。”
我只得怏怏地回来。
这一个冬天,沁珠过得很好,她差不多整天在冰场里,因此我同她便很少见面,有时碰见了:我看见她那种浓厚的生活兴趣,我便不忍更提起她以往的伤心,只默祝她从此永远快乐吧!因此我们不能深谈,大家过着平凡敷衍的生活。
渐渐地又春到人间,便是这死气沉沉的灰城,也弥漫着春意,短墙边探头的红杏,和竹篱畔的玉梨,都向人们寒笑弄姿。大家的津神,都感到新的刺激和兴奋,只有沁珠是那样地悲伤和沉默。
正是一个星期日的早晨,我独自倚在紫藤架下,看那垂垂如香囊的藤花;只见蜂忙蝶乱,都绕着那花,嗡嗡嘤嘤,缠纠不休,忽然想起《红楼梦》上的两句话是:“酿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被一阵凄楚的情绪包围着。正在这时候,忽听见前面院子里有急促的皮鞋声,抬头只见沁珠身上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哔叽长袍,神情淡远地向我走来。
“怎么样?隐!”她握住我的手说:“唉!我的好时候又过去了,那晶莹的冰影刀光,它整整地迷醉了我一个冬天。但是太暂时了,现在世界又是一番面目,显然地我又该受煎熬了。”
“挣扎吧!沁珠,”我黯然说:“我们掩饰起魂灵的伤痕,……好好的享受春的旖旎……”
“但是隐,春越旖旎,我们的寒伧越明显呢!”
“你永远是这样敏感!”
“我何尝情愿呢……哦,隐,长空墓上的几株松树,有的已经枯了,我今早已吩咐车夫,另买了十株新的,叫他送到那里种上,你陪我去看看如何?”
“好,沁珠今天是清明不是吗?”我忽然想起来,这样地问她。
她不说什么,只点点头,泪光在眼角漾溢着。
我陪沁珠到了陶然亭,郊外春草萎萎,二月兰寒妖弄媚于碧草丛中,长空的墓头的青草,似乎更比别处茂盛,我不禁想起那草时时被沁珠的眼泪灌溉,再回头一看那寒泪默立坟畔的沁珠。我的心,禁不住发抖,唉!这是怎样的一幕剧景呵!
不久车夫果然带了一个花匠,挑着一担小松树来,我同沁珠带着他们种在长空的坟旁。沁珠蹲在坟前,又不禁垂泪许久,才悄然站起来望着那白玉碑凝视了一阵,慢慢转身回去。
我们分别了大约又是两星期吧,死沉沉的灰城中,沥漫了恐慌的空气,XX军势如破竹般打下来了。我们都预算着有一番的蚤扰,同时沁珠接到小叶从广东来的信,邀她南方去,并且允许给她很好的位置。她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自云忽然打电话约她到公园谈话。
自从这一次谈话后,沁珠的心绪更乱了。去不好,不去也不好,她终日挣扎于这两重包围中,同时她的房东回南去,她又须忙于搬家,而天气渐渐爇起来,她终日奔跑于烈日下,那时我就担心她的健康,每每劝她安静休养,而她总是凄然一笑道:“你太看重我这不足轻重的生命了!”
在暑假里,她居然找到一所很合适的房子搬进去了。二房东只有母女两人,地方也很清静。我便同自云去看她,只见她神情不对,忽然哈哈大笑,忽然又默默垂泪,我真猜不透她的心情,不过我相信她的神经已失了常态,便同自云极力地劝她回山城的家里去休息。
最后她是容纳了我们的劝告,并且握住我的手说道:“不错,我是应该回去看看他们的,让我好好在家里陪他们几天,然后我的心愿也就了了,从此天涯海角任我飘零吧!这是命定的,不是吗?”
我听了她这一套话,感到莫名其妙的凄酸,我连忙转过脸去,装作看书,不去理她。
两天后,沁珠回山城去了。
她在山城仅仅住了一个月,便又匆匆北来。我接到她来的电话便去看她,在谈话中,她似乎有要南去的意思,她说:“时代猛烈地进展着,我们势有狂追的必要。”
“那么你就决定去好了。”我说。
她听了我的话,脸上陡然飞上两朵红云,眼眶中满了眼泪,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揣测着,但结果我们都只默然,不久自云来了,我便辞别回去。
一个星期后,我正预备到学校去上课,只见自云慌张地跑来,对我说道:
“沁珠病了,你去看看她吧!”
我便打电话向学校请了假,同自云到沁珠那里,只见她两颧火红地睡在床上,我用手摸摸她的额角,也非常的烫,知道她的病势不轻,连忙打电话给林文请他邀一个医生来,不久林文同了一个中国医生来,诊视的结果,断定是秋瘟,开了药方,自云便按方去买药,林文送医生去了。我独自陪着她,只见沁珠声吟着叫头痛得厉害。我替她擦了一些万金油,她似乎安静些了。下午吃了一剂药,病不但不减,爇度更高,这使得我们慌了手脚,连忙送她到医院去,沁珠听见我们的建议,强睁着眼睛说道:“什么医院都好,但只不要到协和去!”当然她的不忍重践长空绝命的地方的心情,我们是明白的。因此,就送她到附近的一个日本医院去。医生诊查了一番,断不定是什么病,一定要取血去验,一耽搁又是三天。沁珠竟失了知觉,我们因希望她病好,顾不得她的心伤,好在她现在已经失了知觉,所以大家商议的结果,仍旧送她到协和去,因为那是比较最靠得住的一个医院。在那里经过详细的检查,才知道她患的是腹膜炎,这是一种不容易救治的病,据医生说:“万一不死,好了也要残废的。”我们听了这个惊人的消息,大家在医院的会客室里商议了很久;才拟了一个电报稿去通知他的家属。每天我同林文、梁自云轮流地去看她,一个星期后,她的舅父从山城来,我们陪他到医院里去,但沁珠已经不认识人了。医生尽力地打针,灌药,情形是一天一天地坏下去,她舅父拭着眼泪对我们说:“可怜小小的年纪,怎么就一病不起,她七十多岁的父亲和她母亲怎么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呢!”我们无言足以安慰他,除了陪着掉泪以外。
又是三天了,那时正是旧历的中秋后一日,我下午曾去看过沁珠,似乎病势略有转机,她睁开眼向我凝视了半晌,又微微地点点头,我连忙走近去叫道:“沁珠!沁珠!你好些吗?”但没有回答,她像是不耐烦似的,把头侧了过去,我怕她疲劳,便连忙走了。
夜里一点多钟了,忽听见电话铃拼命地响,我从梦里惊醒跳下床来,拿过电话机一问,正是协和医院,她说沁珠的病症陡变,叫我立刻到医院来,我连忙披了件夹大衣,叫了一部汽车奔医院去,车子经过长安街时,但见云天皎洁。月光森寒,我禁不住发抖,好容易车子到了医院,我三步两窜地上了楼,只见沁珠病房门口,围了两三个看护,大家都在忙乱着。
走到沁珠的床前时,她的舅父和林文也来了,我们彼此沉默着,而沁珠喉头的痰声急促,脸色已经灰败,眼神渐散,唉!她正在做最后的挣扎呢,又是五分钟挨过了,看护又用听筒向沁珠心房处听了听,只见她的眉头紧皱,摇了摇头。正在这一刹那间,沁珠的头向枕后一仰,声息陡寂,看护连忙将那盖在身上的白被单,向上一拉,罩住了那惨白的面靥。沁珠从此永久隔离了人问。那时惨白的月色,正照在她的尸体上。
当夜我同她舅父商量了一些善后的问题,天明时,我的心口作痛,便不曾看她下棺就回去了。
这便是沁珠最近这两年来的生活和她临终时的情形。
当我叙述完这一段悲惨的经过时,夜已深了,月影徘徊于中天,寂静的世界,展露于我们的面前。女仆们也多睡了。而我们的心滑润于哀伤中,素文握着我的手,怅望悠远的天末。低低地叹道:“沁珠,珠姊!为什么你的一生是这样的短促哀伤……”素文的爇泪滴在我的手上。我们无言对位着,过了许久,陡然壁上的时钟敲了两下。我留素文住下,素文点头道:“我想看看她的日记。”
“好,但我们先吃些点心,和咖啡吧。”我便去叫醒女仆,叫她替我们煮咖啡,同时我们由回廊上回到房里去。
十九
我们吃过点心,便开始看沁珠的日记,那是一本薄薄的洋纸簿子,里面是些据要的记载,并不是逐日的日记,在第一页上她用红色墨水写了这样两句话:“矛盾而生,矛盾而死。”
仅仅这两句话,已使我的心弦抖颤了,我们互相紧握着手,往下看:
四月五日今天是旧历的清明,也是长空死后的第三个清明节。昨夜,我不曾睡在惨淡的灯光下,独对着他的遗影,流着我忏悔的眼泪,唉!“珠是娇弱的女孩儿,但她却做了人间最残酷的杀人犯,她用自私的利刃,杀了人间最纯挚的一颗心……唉,长空,这是我终身对你不能避免的忏悔呵!”
天光熹微时,我梳洗了,换了一件淡蓝色的夹袍,那是长空生时所最喜欢看的一件衣裳。在院子里,采来一束洁白的玉梨踏着晨露,我走到陶然亭,郊外已充满了绿色,杨柳发出嫩黄色的芽条,白杨也满缀着翡翠似的稚叶,长空坟前新栽的小松树,也长得苍茂,我将花敬献于他的坟前,并低声告诉他“珠来了!”但是空郊凄寂,不听见他的回音。
渐渐的上坟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只得离开他回来。到家时我感觉疲倦在压扎我,换下那件——除了去看长空永不再穿的淡蓝夹袍,便睡下了。
黄昏时,泉姊来找我去学跳舞,这当然又是忍着眼泪的滑稽戏,泉姊太聪明,她早已看出我的意思,不过她仍有她的想法——用外界的刺激,来减轻我内心的煎熬,有时这是极有效的呢!
我们到了一个棕色脸的外国人家里,一间宽大而布置美丽的大厅,钢琴正悠扬地响着。我们轻轻地叩着门板,琴声陡然停了,走出一个绅士般的南洋人,那便是我们的跳舞师了。他不会说中国话,而我们的英文程度也有限,有时要用手式来帮助我们语言的了解。
我们约定了每星期来三次,每次一个钟头,每月学费十五元。
今天因为是头一次,所以他不曾给我们上课,但却请我们吃茶点,他并且跳了一个滑稽舞助兴,这个棕色人倒很有兴趣呢……
四月七日梁自云今天邀我去北海划船。那孩子像是有些心事,在春水碧波的湖心中,他失却往日的欢笑。只是望着云天长吁短叹,我几次问他,他仅仅举目向我呆望。唉,这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我不由得心惊!难道又是我自造的命运吗?其实他太不了解我,他想用他的爇情,来温暖我这冷森的心房,简直等于妄想。他是一尘未染的单纯的生命,而我呢,是一个疮痂百结,新伤痕间旧伤痕的狼狈生命,呀,他的努力,只是我的痛苦!唉!我应当怎么办呢?躲避开这一群孩子吧,长空呀!你帮助我,完成我从悲苦中所体验到充实的生命的努力吧!
四月九日我才下课,便去找泉姊,她已经收拾等着我呢,我们一同到了跳舞师家里,今天我们开始学习最新的步伐,对于跳舞,我学起来很容易,经他指示一遍以后,我已经能跳得不错了。那棕色人非常高兴地称赞我,学完步伐时,又来了两个青年男女,跳舞师介绍给我们,同时提议开个小小的跳舞会,跳舞师请我同他跳交际舞,泉姊也被那个青年男人邀去作舞伴,那位青年女人替我们弹琴。
我们今天玩得很高兴,我们临走时,棕色人送我们到门口,并轻轻对我说:“你允许我做你的朋友吗?”
做朋友,这是很平常的事,我没有踌躇便答应他道“可以。”
回来时,泉姊约我去附近的馆子去吃饭,在席间我们谈得非常动劲,尤其对于那棕色人的研究更有趣,泉姊和我推测那棕色人,大约是南洋的艺术家吧,他许多举动,都带着艺术家那种特有的风格,浪漫而爇烈。但是泉姊最后竟向我开起玩笑来。她说:“沁珠,我觉那棕色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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