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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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戒指-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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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带着艺术家那种特有的风格,浪漫而爇烈。但是泉姊最后竟向我开起玩笑来。她说:“沁珠,我觉那棕色人,在打你的主意呢!”
我不服她的推测。我说:“真笑话,像我这样幼稚的英文程度,连语言都不能畅通,难道还谈得到别的吗?”
而泉姊仍固执地说:“你不信,慢慢看好了!”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一笑而罢,回家时,我心里充满着欣慰,觉得生活有时候也还有趣!我在书案前坐下来,记下今天的遭遇,我写完搁笔时,抬头陡然视线正触在长空的照片上,我的心又一阵阵冷上来。
四月十五日,今天小叶有一封长信来,他劝我忘记以前的伤痕,重新做人,他愿意帮助我开一条新生命的途径,他要我立刻离开灰城,到广东去,从事教育事业,并且他已经替我找好了位置。
小叶对我的表白,这已是第五次了。他是非常急进的青年,他最反对我这样残酷处置自己。当然他也有他的道理,他用物质的眼光,来分析一切,解决一切,他的人生价值,就在积极地去做事,他反对殉情忏悔,这一切的情绪——也许他的思想,比我彻底勇猛。唉,我真不知道应当怎样办了。在我心底有凄美静穆的幻梦?这是由先天而带来的根性。但同时我又听见人群的呼喊,催促我走上大时代的道路,绝大的眩惑,我将怎样解决呢?可惜素文不在这里,此外可谈的人太少,露沙另有她的主张,自云他多半是不愿我去的。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一整天,最后我决定去看露沙,我向她叙述我的困难问题,而她一双如鹰隼的锐眼。直盯视我手上的象牙戒指。严厉地说:“珠!你应当早些决心打开你那枯骨似的牢圈。”
唉,天呀!仅仅这一句话,我的心被她重新敲得粉碎。她的话太强有力了,我承认她是对的。她是勇猛了,但是我呢,我是柔韧的丝织就的身和心,她的话越勇猛,而我越踌躇难决了。
回到家里,我只对着长空的遗影垂泪,这是我自己造成的命运。我应当受此困厄。
四月十八日早晨泉姊来看我,近来我的心情,渐渐有所转变,从前我是决意把自己变成一股静波,一直向死的渊里流去,而现在我觉得这是太愚笨的勾当,这一池死水,我要把它变活,兴风作浪,泉姊很高兴我这种态度,她鼓励了我许多话,结果我们决定开始找朋友来筹备。
午饭时,车夫拿了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和一封信进来说:“适才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送来的。”我非常诧异,连忙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放着一束整齐而鲜丽的玫瑰花,花束上面横拴着一个白绸蝴蝶结,旁有一张片子,正是那个棕色人儿送来的,再拆开那封信一看,更使我惊得发抖,唉,这真是怪事,棕色人儿竟对我表示爱情,我本想把这花和信退回,但来人已去得远了,无可奈何,把花拿了进来,插在瓶子里,供在长空的照像前,我低低地祝祷说:“长空!请你助我,解脱于这烦恼绞索的矛盾中。”
五月一日小叶今天连来了两封快信,他对我求爱的意思更逼真更爇烈了。多可怕的烦纠!……唉,近来一切更加死寂了,学校虽然还在上课,我拟到南边去换换空气,并不见得坏,就是长空如果有灵,他必也赞成我去。
陡然我想起小叶的信上说:“沁姊!你来吧、让我俩甜美的快乐的度这南国的春——迷醉的春吧!”我的脸不由得爇起来,我的心失了平衡,无力地倒在床上,不知是悲伤还是眩惑的眼泪,滴湿了枕衣。
我抬手拿小叶的信时,手上枯骨般的象牙戒指,露着惨白的牙齿,向我冷笑呢,“唉,长空!我永远是你的俘虏!”我痛哭了。
不知什么时候,泉姊走了进来,她温和地抚着我的肩,问道:“沁珠,你又自找苦吃!”
唉,泉姊的话真对,我是自找苦吃,我一生都只是这样磨折自己,我自己扮演自己,成功这样一个可怕的形象,这是神秘的主宰,所给我造成的生命的典型!
五月六日泉姊还不晓得棕色人对我求爱的趣事,今天她照例地约我去学跳舞。我说我不打算去了。她很惊奇地看着我道:“为什么?我们的钱都交了,为什么不去学?”
我说:“太麻烦了,所以还是不去为妙!”
泉姊仍不明白我的话,她再三地诘问我,等到我把始末告诉了她,她才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果不出我所料。”同时又对我说道:“你真真的是命带桃花运,时时被人追逐!……他送花既在两星期前,你怎么今天才决定不去呢?”
“当然有缘故,”我说:“送花本是平常的礼节往来,而且他第一封信写得很有分寸,我自然不好太露痕迹地躲避他,谁知越来情形越不对,因此决定躲避他。”
泉姊也曾谈起自云,——那孩子虽然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在追求我,可是我对他的态度,始终是很坦白的,同时他也太年轻,不见得有什么深切的迷恋,只是一种自然的冲动,将来我替他物色个好人物,这孩子就有了交代。
现在只有小叶使我受苦,他有长空一样深刻与魄力,这两点他差不多使我失掉自制之力。许多朋友都劝我忘记已往,毁灭过去。就是长空也以为只要他死了,我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其实这是一个错误的观念,事实上我是生于矛盾,死于矛盾,我的痛苦永不能免除。
五月十五日晚上我写了一封家信后,我独自在院子里梦想一切的未来,我第一高兴的是灰城的沉闷将被打破,——也许我内心的沉闷也跟着打破,将来我或者能追踪素文,过一些慷慨激昂的生活,这也正是长空所希望我的吧!
一缕深刻的悲伤,又涌上心头,如果长空还活着,他不知该如何地高兴,他所希望的大时代,居然降临人间,但现在呢,唱着凯歌归来的英雄队里,再也找不到他颀长的身影。唉,长空还是我毁了你呵!
深夜时,我是流着忏悔的眼泪,模糊地看月华西沉。
六月十二日下午同泉姊去中央公园的茅亭里,谈得很深切,她希望我到广东去,自然我要感激她的好心,但恨我是一个永远徘徊于过去的古怪人,我不能洗涤生命上的染色,如果到广东去,我也未必快乐,而且我怀惧生活又跌进平凡,也许这是件傻事,因为憧憬着诗境般的生之幻梦,而摒弃了俗人的幸福。可是我情愿如此,优冥中有一种潜力,策我如此,所以我是天生成的畸零人!
从公园别了泉姊,在家里吃过晚饭,独自在柳树下枯坐,直等明月升到中天,我才去睡觉。
六月十五日自云和露沙都劝我回山城,好吧,这里是这样乏味,回到爸爸妈妈的怀里去,也许能使我高兴些。
车票已买定,明天早晨我就要和这灰城,和灰城里的一切告别了。我祈祷我再来灰城时,流光已解决了所有的纠纷。
沁珠的日记就此中断,我们只顾把一页一页的白纸往后翻,翻到最,我们又发现了沁珠的笔迹:
九月十日我病了,头痛心里发闷,自云和露沙陪了我一整天,在他们焦急的表情上,我懂得死神正向我袭击吧!唉,也好,我这纠纷的生活,就这样收束了——至少我是为扮演一出哀艳悲凉的剧景,而成功一个不凡的片段,我是这样忠实地体验了我这短短的人生!……
二十
我们放下日记本,彼此泪眼相视,睡魔早已逃避得不知去向。远处的鸡声唱晓了,我掀开窗幔,已见东方露出灰白色的云层,天是在渐次地发亮,女仆也已起来。我们重新洗过脸,吃了一些点心,那一缕艳阳早射透云衣,高照于大地之上,素文提议到沁珠停灵的长寿寺去。
我们走出大门,街上行人还很少,在那迷漫了沙土的街道上,素文瘦小的身影,颓伤的前进着,转过一个弯,一家花厂正在开门,我们进去买了一束白色的荼縻花,和一些红玫瑰,那花朵上,露滴晶莹的发着光,象征着活跃新鲜的生命;不由得使我们感到沁珠生命花的萎谢与僵死,不久的将来,就是在这里感伤的我和素文,也不免要萎谢与僵死!唉,当我们敲那长寿寺的山门时,我们的泪滴,更浸润了那束鲜花,在晨风中,娇媚地颤动着。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如鬼影般地闪出山门来,素文高声地对他说:“喂,你领我们到十七号房间去。”
“哦,”老人应着,伛偻着身子,领我们绕过大殿。便见一排停柩的矮屋,黯淡的立着,走到十七号房间的门口时,他替我们开了锁,只见一张白木的供桌上,摆着烛钎香炉,和四碟时鲜水果,黑漆的灵柩前,放着一个将要凋谢的花圈,花圈中间罩着沁珠的遗像——一个眉峰微颦,态度沉默的少女遗像,仅仅这一张遗留人间的幻影,已使我们勾起层层的往事,不能自持地涌出惨伤的眼泪来,“唉,沁珠呀!你为了一个幻梦的追逐,而伤损一颗诚挚的心,最后你又因忏悔和矛盾的困搅,而摒弃了那另一世界的事业,将生命迅速地结束了,这是千古的遗憾,这是无穷的缺陷哟!”
但是我们的悲叹,毫无回响,却惹起白杨惨酷的冷笑,它沙沙瑟瑟地说:“世界还在漫漫的长夜中呢,谁能打出矛盾的生之网呢?”
我们抱着渴望天亮的爇情,离开了长寿寺,奔我们茫漠的前途去了。
 (原载1931年《小说月报》 第22卷第6。7。8。9。11。12。1934年5月商务印书馆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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