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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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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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北京伤感。广州有阿柳,有新朋友,也许有未来。那时的许多青年人,是“有向往,无
未来”的。唐克终于拿起了琴,想到今后恐怕很难再听见这把老吉他的声音了,我有点伤
心。唐克抚琴作歌,唱的《魂断蓝桥》。此曲用英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的曲调,但歌
词全变: 

“恨今朝相逢已太迟,
今朝又别离。
流水幽吟,
落花如雨,
无限惜别意。
白石为凭,
明月为证,
我心已早相许。
今若天涯,
愿长相忆,
爱心永不移”。

不知出自何人手笔,颇有柳七遗风,歌之怆然。歌毕,唐克放下琴,沉默不语。这是我
听他在北京唱的最后一支歌。

唐克走后,先时常有书信来,地址是广州市粉末冶金厂,那是阿柳工作的地方。渐渐信
淡了,竟至全无消息。后来听人说他曾两次奋勇游向香港,但均未成功,被捕获后送农场劳
动,吃尽苦头。我曾旁敲侧击问过他是否如此,他顾左右而言它。其实我佩服他的勇敢,他
爱死了那种“另类生活”,不仅想而且干,以自己青春血肉之躯去搏取。我担心的倒是他一
旦真得到了,会心满意足吗?我以为不会。他的命星高悬在那里。



七八年底,所里派科研处刘树勋处长带我到几个省的社科院调查外地理论界的思想动
态。知道行程后,我试着往广州粉末冶金厂阿柳处给唐克写了封信,告他我将赴广州,希望
能和他见面。但直到动身,也没他的回音。到广州后,省社科院的人安排我们住广州白云宾
馆,我又给唐克发一封信,告他我的住处。本已不抱能找到他的希望,没想到,第二天早晨
正在餐厅吃早茶,唐克大摇大摆地来了。

久不相见,我是欣喜异常。唐克却仍是一脸的满不在乎。白云宾馆餐厅后面有一室内花
园,奇花异草,怪石流泉,相当漂亮。唐克进去转了一圈,出来似有不平,说:“你小子真


会挑地方,要不是找你,这地方我连进也进不来”。七八年时,白云宾馆是广州高档宾馆之
一。唐克大概嫌我这个当年一块混的小哥儿们有点堕落。刘先生事前听我讲过唐克的故事,
忙从旁圆场道:“工作需要,工作需要”。那时我正读马尔库塞,这次出差手边带了一本他
的原著《单维的人》,正巧放在餐桌上。唐克拿起来翻了翻,又是一脸不屑的样子:“嗬,
都读洋文书了,中文学会了吗”?我知道他也就是在外人面前“乍刺儿”,便一脸憨笑,随
他挤兑。待坐下说起我们在广州的日程,才知唐克早有一个详细的安排,要带我去不少地
方,还要见他广州的朋友,似乎要给我展示他在广州的生活。树勋先生大人大量,说你和唐
克玩去吧,和社科院谈话的事我一人去就行了。后来广州的公事几乎都由刘先生一人包了。
谈话间广东省社科院来人接我们,见面就说,李一哲放出来了,现住省委招待所东湖宾馆。
我一听就来劲,想去找他们,但树勋先生碍于公务身份不便前往,便商定由唐克陪我以个人
身份去会李一哲。

文革中的李一哲也曾名动京城。他们的大字报在北京广为流传,以其思想开放、言辞犀
利、辩才无碍而受人喜爱。第二天下午,和唐克约好见面,他带我去了东湖宾馆。天阴沉沉
的,在宾馆门口和站岗的士兵稍费了些口舌,等我拿出盖有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红印的介
绍信,才放我们进去。李正天、王希哲、陈一扬(李一哲就是三人名字中各取一字拼成)三人
住在一座二层的灰色楼房里,楼道很暗。他们的房间约二十平米,摆着四张双层床,靠窗一
张二屉桌。说是招待所,比起号子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屋子很暗,我们敲门进去,三人显出
吃惊的样子。待我自报家门,屋里才有了活气儿。李正天身材不高,头大,脖子短,毛发稀
疏,前额宽阔,大眼镜后面一双慧眼,外表有点像列宁。说话声低,吐字很慢,谈话间会偶
尔站起来走几步,旋即又坐下。是个沉静的思想家。陈一扬自始至终在上铺没下来,大半时
间躺着。人极消瘦,暗黑色的脸,整个一广东农民。他在监狱里受尽折磨,身子搞垮了,偶
尔插话也是气微声低。王希哲是三人中唯一显得生气勃勃的人,不停地动,时而坐下,时而
站起,讲话中气充沛,慷慨激昂,挥手顿足。他脸上棱角分明,高鼻、阔嘴,秀眉丽眼,模
样相当俊秀,惟下颔尖削,透出几分尖刻与激烈,像托洛斯基。

我们谈了两个多小时,话题大得吓人,不离世界大势、中国前途、高层斗争。王希哲已
经开始思考批判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顺带着对毛的继续革命论大加鞭笞,思想极激烈。李正
天不大谈理论,只谈广东省委主要领导人对他们的关照。当时主持广东军政的是习仲勋。唐
克静坐一旁听李一哲们高论。等我们告辞离去,问他的观感,他似对三人评价不高。以后他
和李正天交往过一段,终因性格不合而分手。

第二天一早,唐克就来宾馆接我去白云山一游。天亦晴亦雨,白云山遍山滴翠,繁花满
地,异香扑鼻。我们沿山路缓行,身边白云氤氲,修竹新松,错落掩映,风起处隐隐有涛
声。过碧池,四围云杉笔立,池边雕栏玉砌,池中有金红色的鲤鱼数尾,游荡碧水中。唐克
兴高采烈,一面指点我观赏,一面提醒着北京现时的萧瑟,显示他决定南迁的正确。我无
语,见他得意,自是为他高兴。一路行来竟不遇人,惟唐克喧语回响空谷。

傍晚,唐克引我至阿棠家,阿棠是他新结识的琴友。瘦高个,文静腼腆,但一手吉他弹


得出神入化。唐克得意地说,他早晚带阿棠去北京,让北京玩琴的人见识见识。我们和阿棠
坐在窄小的天井中,听阿棠弹唱。所唱多用粤语,我如听天书,但曲调一路的缠绵悱恻。唐
克介绍说是邓丽君的歌。我笑唐克入乡随俗,从甲壳虫到邓丽君,照单全收。这是我第一次
知道世上有歌星如邓小姐。阿棠所唱歌中有一支给我印象颇深,问唐克,告是《月亮代表我
的心》。告别阿棠,上公交车返回白云宾馆,一阵急雨袭来。唐克说广州天气就如此,一日
数晴数雨。公交车上乘客寥寥。急雨扑打车窗,水雾迷蒙中见街灯明灭。唐克与我坐在车的
最后一排,他一时半刻竟已将《月亮代表我的心》连词带谱写在一张纸上,又哼唱几遍,将
歌片递给我,说明天唱几遍就会了,港台歌好学。难得我从北到南一千多公里,再受教于唐
克,学会一支新潮歌曲。

离穗前我执意要去看阿柳,结果仅在粉末冶金厂门口匆匆一见。她的开朗、大方、娴慧
的性格让我喜欢。她拿我当自家兄弟,说现在住处太局促,不好请我去,将来总有机会,接
我当贵客。我心存感念,只盼唐克收心,与阿柳花好月圆。与唐克握手道别,唐克信心满
满,说,一定会回北京,我们北京见。谁想到此一别竟二十五年,再见是在巴黎。 



流寓海外多年,时常想起唐克。渐渐离大陆远了,对那边的事也多疏离,惟存一点对老
友的念想。后多方打听到他的电话,记在本子上却始终未和他联系。九七年新年,我试着拨
通了电话,居然是唐克接的。匆匆几句问候,给他留了我的地址。不久收到他的信,仍像以
往,厚厚一叠,内有他拍的照片。除了一帧为女儿唐棣所摄人物像以外,都是他拍的广告。
一个盘子,几只苹果,摆成塞尚静物画的样子。这些广告照,我估计卖不出去。他的信仍然
写得有趣,信中说他这么多年唯一不变的是对艺术的热爱。我有点感动。看看他拍的那些并
不成功的广告,再想想三十多年前他钻在自己的小暗室里精心冲洗的风景照。在摄影技术
上,没显出多少进步,在艺术表现力上,也无法比。

我给他回了信,信中难免有点怀旧的感伤,大约提起他当年远游,一路给我写信的事,
也提到了大观楼天下第一长联。再接他的回信,里面又有他的手迹,重抄大观楼长联。字仍
那样漂亮,但笔锋中已有岁月的苍凉。

零二年,突接唐克的信,说阿柳和唐棣参加了欧洲旅游团,路过巴黎,不日即到。我和
雪问清了到巴黎的日期和住处,便去酒店等她们。在酒店大厅里坐了很久,终于见到母女
俩。从阿柳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似乎七八年在广州分手时她就是这个样子,仍然瘦
小、安静,只是眉宇间多了成熟和自信。唐棣则是个小美人,穿着入时,举手投足间透出妩
媚。坐在酒店的酒吧里闲聊,说起唐克,小唐棣颇对老爸不以为然,小有抱怨。我说她老爸
是我的启蒙者,对我一生有重大影响。她几乎不相信,瞪大眼睛,一副吃惊的样子,撇撇嘴
说:“我老爸什么也不会,对家里也不负责”。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有些不安,真想告诉
她:噢,孩子,别这样说你的老爸,其实他很“负责任”。他的责任是在冰封的雪原上用青


春燃起篝火,让那些想逃离心灵监狱的人能得些温暖。你无法想象你老爸所负的“责任”,
那是一种“自由的责任”。我得益于此,并心怀感激。你老爸确实“什么也不会”,那时
他只知一事,就是相信监狱之外有另一种生活,而这一事却造就了我们的整个世界。唐棣,
宽容地对待你的老爸吧,他或许不合你的要求,但他曾创造了自己“真实的生活”。好孩
子,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你们的时代刚刚开始。然何者为佳,只有神知道。

零三年,唐克要来巴黎了,来看看这座“宛如一朵灰色的玫瑰,在雨中盛开”的城市。
我和雪去酒店等他。见唐克从旅游大巴上下来。我们远远看他,正热热闹闹四面招呼着,想
必一路又俘获了那些大姐的心。我叫他,他回头看见我们,一脸的笑,眼睛都眯上了。晃着
身子走过来,还是老样子,只是肩上没有了那把老吉他,换了一架老相机,镜头后面的折箱
已磨出白痕。这种款式的相机,怕只能在巴士底狱广场周围那些卖古董相机的铺子里才能见
到。我随口问他哪里找来这么个古董,他立即给我讲了个故事。说这架相机是七六年天安门
事件时江青特批从德国进口的“蔡司”机,专为拍那些“暴徒”。一共进口了两台,都归公
安部专用。现在一架存档了,另一架就在他手上。目前他供职于“广州科学技术园区”,专
负责摄影,所以必须用这种“顶尖”的相机。我有点不相信这事,但他言之凿凿,而且报出
一大堆相机的数据,唬得我再不敢说话。他倒没完,抱怨萍萍的妹妹光光,说她就在慕尼
黑,却不帮他的忙。原来这架老“蔡司”丢了根快门线,而蔡司公司总部就在慕尼黑,光光
很容易就能找蔡司公司给他配上这根快门线。天啊,就算这是江青同志七六年在德国买的相
机,如今三十年过去了,还能配上原型号的快门线?有点天方夜谭。

放下相机这件事,我们把唐克接回了家。拉拉杂杂闲聊,主要听唐克讲他在摄影方面取
得的“成就”。他特意带来一张广州科技开发园区的全景照片,大约有两米长,照片上高楼
鳞次栉比,一派纽约式的景象。他说马上要去昆明国际花卉博览会拍照,并随手送我两个精
美的镜框,里面是蝴蝶标本。唐克说了半天,似乎就是告诉我,他已经“与时俱进”了。我
能感到他平日在国内受到的压力,似乎“盛世”激流冲得他有点站不稳了。我心痛他,忙把
话岔开。唉,老兄弟,我只想知道:在心里,你的日子过得可妥贴安稳?终于,我们谈起了
旧日时光,唐克的声音开始低沉,缓缓地变得从容。随后便向我要一把吉他。我却没有为他
准备。雪半开玩笑说,只有盈盈玩的一把儿童吉他,唐克却高兴地说“拿来试试”。这把儿
童吉他在他手上,像巨人手里的一片树叶,小到不成比例。但他仍努力要调出音来,挣扎了
一会,终归不能成调,便颓然放下,眼睛中流出失望。这真是我的不是,我们见面总要唱歌
的啊!

第二天晚上,我们接唐克去蒙马特。这是几十年前他常挂在嘴边的一个名字。在这座小
山上,聚集着雷诺阿、梵高、毕加索、莫吉尔扬尼、M·雅各布……。二十世纪巴黎艺术家群
诞生在蒙马特,成长于蒙帕纳斯。“洗衣坊”故事就是唐克讲给我听的。我们沿着古老昏暗
的小街漫步,看山下巴黎万家灯火。想象着一扇古老的门后突然走出海关职员亨利·卢梭,
他笔下的潘神正吹着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忧郁的笛声飘荡在晚霞未褪、明月已升的天
际。我们几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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