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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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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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了菊仙跷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儿的。大不了,回花满楼去,行了吧?” 

      蝶衣整装出发。 

      榻榻米上,举座亦是黄脸孔。 

      宪兵队的军官。还有日本歌舞伎演员,都列座两旁。他们都装扮好了,各自饰演自己的角色。看来刚散了戏,只见座上有《忠臣藏》、《齐天小僧》、《四谷怪谈》、《助六》……的戏中人,脸粉白,眼底爱上一抹红,嘴角望下弯的化妆。两个开了脸,是不动明王和妖精。两头狮子,一白发一赤发。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丽的一位“鹭娘”,穿一身“白无垢”。 


      他们—一盘膝正襟而坐,肃穆地屏息欣赏。因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 

      关东军青木大佐,对中国京戏最激赏。他的翻译小陈,也是会家子。 

      除了小陈,唯一的中国客人,只有蝶衣。 

      蝶衣清水脸,没有上妆,一袭灰地素净长袍,清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无旁骛。 

      不管看的是谁,唱的是什么。他是个戏痴,他在《游园》,他还没有《惊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都在梦中。 

      他来救他。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反过来保住他。小楼。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单眼睑,瘦长眼睛,却乌光闪闪,眉毛反倒过浓,稍上竖,连喜欢一样东西都带凶狠。 

      “好!中国戏好听!‘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极!” 

      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强调: 

      “今晚谈戏,不谈其他。‘圣战’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来呢。” 

      蝶衣欣然一笑 

      “官长是个懂戏的!” 

      他一本正经: 

      “艺术当然是更高层的事儿——单纯、美丽,一如绽放的樱花。在最灿烂的时候,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如果没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说完,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原来是赞赏。是异国的知音,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 

      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 

      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开设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海鲜、刺身……,晶莹的肉体,粉嫩的,嫣红的。长几案布 

      置极为精致,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每个清水烧旁边都有一只小小的女人的红掌,指爪尖利妖烧。 

      青木招呼着大家,歌舞伎的名角,还有蝶衣: 

      “冬之雪、春之樱、夏之水、秋之叶,都是我们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语。无限低回: 

      “我国景色何尝不美?因你们来了,都变了。” 

      对方哈哈一笑: 

      “艺术何来国界?彼此共存共荣!” 

      是共存,不是共荣。大伙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话不敢说尽。记得此番是腼颜事敌,博取欢心。他是什么人?人家多尊重,也不过“娱宾”的戏子。顶尖的角儿,陪人家吃顿饭。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 

      “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谢了。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 

      “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贵地。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 

      广寒宫。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排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驾娇燕懒。 

      贵妃。 

      只在唱戏当儿,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一只见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见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地。 

      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 

      见着蝶衣。 

      “师哥,没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迫不及待要吐出来: 

      “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 

      他呆立着。 

      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 

      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识,是菊仙!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黄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一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 

      这是天大的阴谋。 

      婊子的话都信?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 

      “走!” 

      蝶衣大吃一惊。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后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 

      “乒!” 

      枪声一响。 

      “乒!” 

      枪声再响。 

      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枪决的刑场。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 

      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于死人。墓地失控,在林子涑涑地跑,跑,跑。仓皇自他身后,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 
      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没脊梁,他哈腰。是他听觉的错觉,轰隆一响,趴唯一声,万籁竟又全寂,如同失聪。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子然一身。浸淫在月色下。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 


      ☆☆☆星石于2005…04…08 12:48:00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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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 

         

          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无托,惟有让这颓废的乐声好好哄护他。 

          房子布置得更瑰丽多姿,什么都买,都要最好的。人说玩物能丧志,这便是他的心愿,但愿能丧志。 

          镜子越来越多,四面窥伺。有圆的,方的,长的,大的,小的。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举手投足,孤芳自赏。兰花手,“你”,是食指悄悄点向对方;“我”,是中指轻轻捺到自己心胸;“他”,一下双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一绕,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 

          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儿难再寻觅。他又朝镜子做了七分脸,眼角暗飞,真是美,美的杀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戏衣圈张悬着,小四罢它们一一抖落,刻意高挂,都是女衣。裙袄,斗篷,云肩,鱼鳞甲,霞帔,褶裙。。。。。。满室生春。戏衣艳丽,水袖永远雪白。小四走过,风微起,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不来也罢,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 

          蝶衣慵懒地哼着: 

          人言洛阳花似锦, 

          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那是《游园惊梦》中,邂逅小生时,杜丽娘的行头: 

          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见,只淡淡地微笑,随意下个令: 

          “小四,给我撕掉。”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惟有破坏,他太明白了,问也不问,把扇子撕了。 

          一下轻微的裂帛声。 

          蝶衣又闲闲地: 

          “把戏衣也撕了。” 

          他二话不说,讨他欢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奋力一撕裂帛声又来了,这回响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鸦片瘾的黑猫,受这一惊,毛全竖起来。来福戒备着,蝶衣意欲爱抚它,谁知它突地发难,抓了他一下。 

          这一下抓的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对他那么好,末了连猫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着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红发丝。似有若无,但它分明抓过他一下。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拉腔唱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半晌,才醒过来似地,又自恋,又怜他。 

         “小四呀,十年廿年也处了不一位名角呢。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又闭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着。 

         小四一语不发,一语不发。 

         末了又把金丝银线收拾好了。 

         一天总算过去。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一天一天的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一冬已尽。京城的六月,大太阳一晒,屋里往往呆不住人,他们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摇着扇子。 

         
      久久未见太阳的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很白,有时以为敷粉未下。他坐在黄包车上,脚边还搁了个大纸盒,必是戏衣了。又买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 


         黄包车走过市集。 

         都在卖水果吃食。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开叫卖: 

         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 

         论个儿不论斤, 

         好大块的甜瓜咧, 

         赛了糖咧 

         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蝶衣一听,耳熟。 

         一棵大槐树下,停了平板车,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镇了几个青皮沙瓤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活脱脱是小楼模样。 

         蝶衣不信,黄包车便过去。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看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铺好干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开,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的挑一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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