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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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李碧华-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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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看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一半: 

         谁吃大西瓜哎, 

         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 

         招徕中,眼神逮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爽不计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 

         “那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呐,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 

         “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么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 

         “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 

         “你们都定了,多好。”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 

         小楼过来,搂着菊仙,人前十分的照顾: 

         “就欠她这个。只好有一顿吃一顿。” 

         
      蝶衣一想,不知是谁欠谁的?如何原谅她,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他恨这夫妻俩,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没脸,失信,巧取豪夺!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见菊仙微隆的肚皮。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性。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那冰镇的西瓜,更冷。他接过它,它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 

         他只好又重覆地问: 

         “不唱了?” 

         小楼答: 

         “不唱了!” 

         就这样,一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更老了。 

         虎威犹在。 

         二人被叫来,先噼啪一人一记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师爷神位前,同治光绪名角画像的注视下,关师父苍老的手指,抖了: 

         “白教你俩十年!”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声:“一日为师,一生为父”,这不单是传统,这还是道义。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师父怒叱: 

         “让你们大伙合群儿,都红着心,苦练,还不是要出人头地?一天不练手脚慢,还干脆拆伙?卖西瓜?啊?” 

         老人呛住了,喘了好几下。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大气也不敢透。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还没出科的,练跪的余地都没有。 

         “同一道门出去的兄弟,成仇了?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 

         越骂越来劲,国仇家恨都在了: 

         
      “咱中国有句老话,老子不识字,可会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兄弟刀枪杀,血被外人踏’!唱词里不是有么?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你们还。。。。。。” 


         末了把二人赶走,下令: 

         “给我滚,一个月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咱台上见!” 

         一场“兄弟”。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压腿,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喊着: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没办法,要等师父数到一百下,块到了,他年岁大,记性坏,总是往回数。 

         关师父的眼神迷朦了,喊数更含糊。花白的头软垂着,大伙以为他盹着了,装个鬼脸。 

         在毫无征兆毫无防备的一刻,他的头一垂不起,在斜晖下,四合院中,生过一顿气之后,悄悄地老死了。 

         顽皮但听教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小楼匆匆赶至蝶衣的家。 

         
      在下午的四点钟,蝶衣刚抽过两筒。小四给他削梨子吃。那鸦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了它。正瞥到帘下几上,那电话罩着一层薄尘,太久没人打来,也根本不打算会接,那薄尘,如同给听筒作个妆。 


         蝶衣见小楼气急败坏: 

         “师父他” 

         他忙抖擞: 

         “知道了,咱先操操旧曲,都是老搭档” 

         “见不着师父了!” 

         蝶衣一惊,梨子滚跌在地。他呢喃: 

         “见不着了?” 

         “死了!” 

         “死了?” 

         小楼非常伤感: 

         “科班也得散了。孩子没着落,我们弟兄们该给筹点钱。” 

         蝶衣呻吟: 

         “才几天。还数落了一顿,不是说一个月之内组好班子么?不是么?。。。。。。” 

         生死无常。 

         
      哀愁袭上心头。心里很疼。情愿师父继续给他一记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盖。小楼低着头,他也吃力地面对它。喉间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动着。蝶衣想伸手出来,抚平它,只见它嘀嘀咕咕地,挥之不去好不容易凑在一块,是天意,是师命,他俩谁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师父却死了! 


         
      下一代的孩子们都在后台当跑腿,伺候着已挣了出身前程的师哥们。这一回的义演,筹了款子,好给师父风光大葬,也为这面临解体,树倒猢狲散的末代科班作点绸缪不是绸缪,而是打发。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门,三个五,双妹。。。。。。”卖香烟的在胡同口戏园子里外叫喊着。台上则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与樊梨花在对峙。上了场,一切喜怒哀乐都得扔在身后,目中只有对手,心中只有戏。要教我唱戏,不教戏唱我。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心底不痛快,还是眉来眼去的对峙着,打情骂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传来轰烈的噼噼啪啪声响。 

         对拆中的小楼和蝶衣,有点紧张。 

         “师哥,是枪炮声么?听!” 

         虽是慌张,也不失措,不忘老规矩,照样没事人地演下去。 

         小楼跟着点子,也细听: 

         “不像。奇怪。” 

         群众的喧哗竟又响起。拆天似地: 

         “和平了!胜利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 

         “国军回来啦!” 

         。。。。。。 

         原来欢天喜地的老百姓在点燃鞭炮,还有人把脸盆拎出来大敲。狂欢大乱。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头门外,火花四溅,跑来一个壮汉,来报喜: 

         “胜利了!胜利了!” 

         人心大快。礼帽,毛巾,衣物,茶壶,椅子,瓜子,糖果,香烟。。。。。。全都抛得飞上天。 

         蝶衣开心地耳语: 

         “仗打完了!” 

         小楼也很开心: 

         “不!咱继续开打!” 

         二人越打越灿烂,台下的欢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场门外,不知何故,眼泪簌簌淌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徒儿,依偎在她身畔,有点惶惑。 

         戏演完了。 

         后事也办妥了。 

         终于,太阳也下山了。 

         那天,把义演的帐一算,挣来的钱,得分给他们。 

         下过一场微雨,戏园子门外,一地的爆竹残屑被浸淫过,流成一条条蜿蜒的小红河,又像半摊血泪的交织。 

         科班散了,像中国…惨胜!喜乐背后是痛楚。 

         菊仙拎着一个蓝布袋,里头盛了银元。徒儿们,最大不过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岁的,排成一行,一个挨一个,来到段小楼跟前。他以长者身分,细细叮咛: 


         “科班散了,以后好好做人!” 

         分给每人两块银元。孩子接过,一一道: 

         “谢谢!” 

         也许可以过一阵子,但以后呢? 

         小楼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又叮咛: 

        “好好做人!” 

         眼前细雨凄迷,前路茫茫。非常无助。 

         
      孩子们抬头看天色。空气清明如洗,各人心头黏黏答答。师父在,再不堪,会有落脚处,天掉下来有人担戴,大树好遮荫,不必操心,只管把戏唱好。如今到哪儿去呢?一个眼中含泪。有两个,索性抱着头,哭出声来,恋恋不舍。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一个个各奔前程,前程是什么? 

         此时,一柄紫竹油纸伞撑过来,打在小楼头上。 

         是蝶衣。 

         伞默默地遮挡着雨。 

         两个人,又共用一伞。大师哥的影儿回来了,他仍是当头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谅宥,一切冰释。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像是梦里的洪荒世界。 

         菊仙蓝布袋中的银元分完了。布袋一下子瘪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悦一闪而过。只觉危机重重,惊心动魄,心里很不安宁,又说不出所以然。 

         小楼冲蝶衣和菊仙叹喟: 

         “看,一家人一样了,不容易呀,熬过这场仗。还是一块吧。” 

         蝶衣满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赶紧展示对肚中孩子的期待: 

         “对了,将来孩子下地,该喊你什么?” 

         挨近她丈夫,声音又软又腻: 

         “你说说看,该喊蝶衣叔叔呢?还是干爹?” 

         小楼一想,道: 

         “就喊干爹。我这师弟呀,打小时侯起就想养一个孩子了!” 

         菊仙胜意地点点头她为了点明他的身分和性别,不遗余力: 

         “真的?那蝶衣日后‘成家’了,一定养一大堆。” 

         又很体己地一笑: 

         “你就是艺高人登样,等闲也看不上。”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广播周知:战争结束了,日本是战败国,开始撤军。。。。。。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语调衬托出高昂的士气,但这只是表面。 

         戏园子门楼上,原来有对联儿: 

         功名富贵尽空花  玉带乌纱  回头了千秋事业 

         离合悲欢皆幻梦  佳人才子  转眼消百岁光阴 

         炮火和烟尘令它们蒙污。 

         
      经理在旁,照应着下人把顶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除下来,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太阳给扔在地上,一双双鞋子踩踏过是军鞋,伤兵的鞋,肮脏的赤足,还有残疾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后,市面很乱,百业萧条,一时间不能恢复元气。 

         学生们又闹罢课,街上天天有游行队伍,他们对一切都感觉悬空,失重,不知微了什么,也不知干些什么,天天放火烧东西,示威。 

         国民党势力最大,也有兵出来抢吃抢喝。金圆券膨胀,洋火也要好几万。 

         很多班主看上座不好,便把戏班散了,改了跳舞厅。于是市面上的橱窗,出现了他们平估的戏衣,凤冠蟒袍,绣花罗裙。 

         
      无论日子过得怎么样,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戏衣拿出来,人吃得半饱,没关系,他就是爱唱戏,他爱他的戏,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深沉感觉。只有在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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