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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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传-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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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的道路,是一种自觉的选择。就在不久以前,他对笔者说:他庆幸自己抗战一开始就参加了革命,他对于自己走过的道路,毫不后悔(大意)。他只是热爱故土,依恋家乡,如上面所说,他也像陶渊明赞歌“依依墟里烟”一样,赞歌他家“屋顶上的炊烟”了。
苦恼
  进城以后,孙犁很快发现,在人和人的关系方面,发生了他不喜欢的变化。
  1950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他去滨江道光明影戏院看《青灯怨》,他注意到,一张门票卖到五千元(相当于今天的五角),而一斤玉米面是一千四百元。坐下后,他看到前后,左右的观众,照农村水平来看,都是生活富裕者。置身于这样的人群中间,他忽然感到,这是跋山涉水、吃糠咽菜的时候不能想象的。
  正片前加演的新闻片上出现了皖南救灾的场面。一张张农民的干瘦的面孔,和褴褛的衣衫、破败的小屋同时出现。这一景象把他拉回到过去,刺痛了他的心:“难过不在于他们把我拉回灾难的农村生活里去,难过我同他们虽然共过一个长时期的忧患,但是今天我的生活已经提高了,而他们还不能,并且是短时间还不能过到类似我今天的生后。”“我同他们的生活已经距离很远,有很大悬殊……这种生活的对照,在电影院里,只有一楼之隔。”①这就是说,他首先在自己和周围人们的身上,发现人和人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似乎从曾经同甘共苦过的那些人们当中分离出来,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对那个世界人们的痛苦,似乎下再感同身受。他留心到了这一点,只觉得十二分的不舒服。其实,他凭一个作家的良知留心到这一点,就证明他并没有忘记那个世界:“艺术在这一时刻把我拉到他们的面前,使我从感情上得到一次激动,得到一次陶冶,使我想到在我们祖国的幅员上,大多数的人民还处在这样的一种生活水准。虽然,我们的城市生活也还需要建设得更幸福,然而以我们眼下的生活作标准,饱经忧患,勤劳朴素,对祖国有过重大的贡献的农民是梦也不会梦到的。”①这天晚上,他已不再注意《青灯怨》演了些什么,他觉得这段新闻片尽够他“消化”的了。
  看过电影的次日,他约张同志去北站外宁园。正当暮春天气,游人如织,有划船的,有品茶的,从服装外表看,多是昨晚在影院里看到的那样的人们。
  孙犁忽然感到有些憋闷。他很想到那边长堤上站一站,吹吹久别的农村原野的风。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张同志谈了谈,对方另有一番见解:
  “你有些观点是不正常的,落后的。玩玩耍耍,滑冰驳船,饮茶谈心,口红糖香,正是生活的正常现象,也就是我们战斗的理想。我们从青年就参加了游击战争的生活,习惯于山峦漠野,号角枪声,勺饮壶浆,行军热炕,其实这都是反常的,都不是我们生活的目的。我们生活的目的,就是像眼前这个样子,康乐富强!”


  这番话说得振振有词,孙犁不得不承认,那道理是对的。是啊,“我们生活的战斗的目的是全体人民的康乐富强,”——这,他也是赞成的。但现在这样还不够,例如,他觉得昨晚电影上映出的农民生活,离目前情景就很远。另外,他也看到,天津的许多工人住区,还处于贫困之中,那些窄小的胡同、老朽的砖房、低矮的灰土小屋,甚至还有那些有待清除的野葬和浮厝,那些孳生蚊蝇的秽水沟……都说明工人的生活也还不高,那里的情况,在他看来,简直和冀中端村那样的集镇没有什么区别。因此,他认为天津广大的工人群众也需要提高生活,需要改善他们的居住条件和卫生设备。
  这样,如果说不是反驳,那也是含蓄地修正或补充了张同志的意见。他说:
  如果有的同志有些牢骚,有些不开展,那只是说,从这些乡下人来看,眼前这些人,很多还是过去那些不事生产的,而有时,他们乐的更没道理,加强着他们的剥削的、寄生的、丑恶的意识。我们所以不能以眼前的样子为满足,是因为我们还需要继续努力,建设起全体劳动人民的新的康乐富强的生活,在建设过程中,并改造人们的思想,传统的优越感和剥削意识。①
  进城初期,应该说他的生活进入了一个相对安定的时期;但人际关系方面的这种隔膜感、冷淡感,却又困扰着他。这可以说是一种新的焦虑,在当时进城的人中间,恐怕还很少人有这样的焦虑,——我们姑且也把这唤作一种“忧患意识”吧,——有谁料到,这种“忧患意识”,会出自一个不久前还被批评为有“小资情绪”(如他的短篇小说《碑》、《钟》、《琴和箫》等,都曾受到过类似的批评)的作家呢?
  他非常怀念从前在山地、在平原一起战斗过、生活过的那些人们,他慨叹进城以后,人们已经不像在战争年代那样互相挂念、互相关心,虽然生活在一个人口密集的大城市的“人海”里,却有些漠然而处、“相忘于江湖”了。
  他大概也是怀着这种寂寞感,来理解和看待赵树理的。1950年冬季,有一天早晨,赵树理来到他住的地方。他们是头回见面,谈话内容,孙犁已不记得,但对赵树理印象极深:“恂恂如农村老夫子,我认为他是一个典型的农民作家。”①见面之前,孙犁读过他的《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等小说,那是在抗战刚刚结束、从延安回到冀中以后。孙犁觉得,赵树理的小说突破了前此一直很难解决的文学大众化的难关;但是,如果没有遇到抗战,没有和这一伟大历史环境相结合,赵树理的创作前途,就很难预料。所以,他认为赵树理的成功,不取决于文字形式,也不单单取决于写什么(文学题材),也不取决于对文学艺术的见解和所学习的资料,——这些,以前的人们也都解决了或具备了,但并没有出现赵树理型的小说。赵树理的成功,在于适应了时代的需要,“应运而生”。但是,当赵树理进入城市,这朵花的颜色就暗淡了下来: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土地改革的胜利,解放战争的胜利,随着全国解放的胜利锣鼓,赵树理离开乡村,进了城市。
  全国胜利,是天大的喜事。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问题就不这样简单了。
  从山西来到北京,对赵树理来说,就是离开了原来培养他的土壤,被移置到了另一处地方,另一种气候、环境和土壤里。对于花木,柳宗元说:“其士欲故”。①
  仔细品评一下这些话,不是也有些像是说他自己吗?对于他,同样是“其土欲故”。
  不过,在进城初期,借着战争年代建立起来的“余风犹烈”的革命风尚,他还是写了不少富有感染力的动人的作品,而且,当他写作这些主要是反映过去年代的“历史小说”时,他又生活在他所喜欢的那些人们中间了。
  例如,我们前面提到过的《石猴》、《吴召儿》、《山地回忆》、《秋千》、《小胜儿》、《正月》、《女保管》等小说,就都写于这个时期。他的仅有的两部中篇之一的《村歌》②,也写于这个时期,——根据篇未的日期,我们知道那恰好是新中国成立之前的一个月,即1949年9月1日。在这部小说里,作者还为我们提供了一段关于人与人的关系的很有启示性的描写,让我们也一并介绍一下。
  小说描写的事件的背景,是孙犁参加土改工作的那个张岗镇——河间府通往保定府的大道上的一个重要村镇。小说描写的贫农姑娘双眉,是土改中涌现出来的一个非常能干的积极分子,她热情泼辣,为大家的事常常忘了自己,但有时急躁冒进、脱离群众。总之,这是那个年代人们常见的那种具有“暴风骤雨”气息的人物。正是在这个人物身上,党支部书记李三(他是一个兼会木工手艺的劳动能手,非常正派、朴实)发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当时土改已接近胜利,在开会和下地劳动时,双眉手里总是提着一根青秫秸。她正要求入党,李三就从这里谈起:“眉,我们说个笑话。就说那些日子你手里提的青秫秸吧,提着那个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你说有什么用?在斗争大会上,我拿它训教那些地主富农;在地里训教那些落后顽固队!”
  “可是,我看见你带领妇女大队,手里也是提着那个家伙。”
  “我没有打过农民!”
  “我见过你把青秫秸指到小黄梨的鼻子上。”李三说,“一举一动都要分个里外码才行!”
  “那是我一时性急。”双眉低头笑了。
  李三说:
  “经过斗争,群众的认识提高了,多数的,并不比我们落后。我们再欺压他们,他们会找机会训教我们。”
  李三在这里说的,可以看做是孙犁的一种预言,因为群众“找机会训教我们”的事件,已经多次地发生了。这,只要想一想1958年以后农村工作中普遍存在的瞎指挥风和强迫命令风,以及“文革”期间出现的种种事情,就会明白。
  孙犁十分向往过去那些年在人们之间建立起来的诚挚、融洽的伙伴关系,所以,当他1950年7月,在自己那间十分简陋的小屋里动手写作《风云初记》的时候,他暂时排开了现实生活中人际关系的冷漠感,在心中升起了诗的暖流,唤起了伙伴的感觉。写这样的长篇,他只起了一个朦胧的念头,“任何计划,任何情节的安排也没有做,就一边写,一边在报纸发表,而那一时期的情景,就像泉水一样在我的笔下流开来了。”①
  但是,生活在小说里,就像生活在梦中,到底不能解决现实中的问题。所以,他想到了下乡。
  1952年冬天,他到安国县下乡。他到的村子叫长仕,距离他的家乡——安平县的东辽城村有五十华里路。长仕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庙宇,从前香火很盛。他还记得,在他童年时,他的母亲和其他信佛的妇女,每逢庙会,便带着头天晚上煮好的鸡蛋,步行到那里,在寺院听一整夜佛号,她们也跟着念。
  但孙犁并没见过当年法事的盛况。他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只没有了庙会,连庙也拆了,尼姑也还俗了,那最年轻最漂亮的一个,成了村支部书记的媳妇。
  孙犁在长仕住了半年,写了《杨国元》、《访旧》、《婚俗》、《家庭》、《齐满花》等多篇散文①。值得一提的是,在该村居住期间,他曾徒步到博野县大西章村看望小红一家。大西章村是他1947年夏天参加土改试点时呆过的村子,在小红家住过,并和这家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小红家共三口人:母寡居,另有一个弟弟叫小金。孙犁在他的自传体散文《〈善閛纪年〉摘抄》②里,地写下了这样的话……一家人对我甚好。我搬到别人家住时,大娘还常叫小金,给我送些吃食,如烙白面饼,腊肉炒鸡蛋等,小红给我缝制花缎钢笔套一个。工作团结束,我对这一家恋恋不舍,又单独搬回她家住了几天。大娘似很为难,我即离去。据说,以后大娘曾带小金到某村找我,并带了一双新做的鞋,未遇而返。
  但这一次孙犁到大西章村的专程拜访,结果却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不知何故,大娘对我已大非昔比,勉强吃了顿饭,还是我掏钱买的菜。”这事变得如此乖谬,是什么原因呢?孙犁也不大明白,他只能这样解释:“农民在运动期间,对工作人员表示热情,要之不得,尽往自己身上拉。工作组一撤,脸色有变,亦不得谓对自己有什么恶感。”以后几年,小金教书,因为课文中有孙犁的作品,曾写信求助,并赠大娘照片。孙犁复信,寄小说一册,但“自衡感情,已很淡漠,难责他人。”不过,他还和这一家人维持着联系,直到“文革”起来,才断了联系。
  乍看起来,这是一段太平凡的往事;但仔细想来,其中未尝不隐藏着某种时代悲剧。这种悲剧对孙犁灵魂的震憾太大了,所以,他竟在一篇用墨极省的《〈善閛纪年〉诗抄》中不厌其详地记下了它。
  关于这一次大西章村之行,他写了上面提到的那篇《访旧》。其中有这样动人的场面:……
  院里很安静,还像五年前一样,阳光照满这小小的庭院。靠近北窗,还是栽着一架细腰葫芦,在架下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在纳鞋底儿。院里的鸡一叫唤,她抬头看见了我,惊喜地站起来了。这是小红,她已经长大成|人,发育出脱得很好……她把鞋底儿一扔,就跑着叫大娘去了。
  大娘把我当做天上掉下来的人,不知道抓什么好。


  大娘还很健康。
  但是,这个动人的场面却不是事实。“归来,我写了一篇‘访旧’,非记实也。”孙犁在上述《〈善閛纪年〉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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