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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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传-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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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娘把我当做天上掉下来的人,不知道抓什么好。


  大娘还很健康。
  但是,这个动人的场面却不是事实。“归来,我写了一篇‘访旧’,非记实也。”孙犁在上述《〈善閛纪年〉摘抄》里特别做了这样的说明。连写小说都经常采用记实方法的他,在散文里倒用起了虚构方法,这在他是绝无仅有的,也是颇堪玩味的。他不是根据事实的逻辑,而是根据感情的逻辑,写了这篇独特的散文。
  在长仕的时候,因不大习惯吃派饭,就自己做饭,买点馒头、挂面,炒个鸡蛋,这在农村就是好饭食了。但他有时嫌麻烦,就三顿改两顿,有时还饿着肚子到村边沙岗上散步。他也进城买些点心、冰糖,放进房东的橱柜。这家有两房儿媳,都在如花之年,每逢孙犁从外面回来,必定笑脸相迎:“老孙,我们又偷吃你的冰糖了。”这样,吃到孙犁肚里的,就很有限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很高兴,“能得到她们的欢心,我就忘记饥饿了。”①——整整三十年以后,他这样回忆着。他的另一部著名的中篇小说《铁木前传》,写于这次下乡之后,对此,他做过这样的说明:“这本书,从表面看,是我1953年(按:他在这年写的《访旧》一文中说:“去年,我下乡到安国县……”据此,可知他是1952年冬天下乡的,1953年正在乡下)下乡的产物。其实不然,它是我有关童年的回忆,也是我当时思想感情的体现。”还说:“我的写作习惯,写作之前,常常是只有一个朦胧的念头。这个念头,可能是人物,也可能是故事,有时也可能是思想。写短篇是如此,写长篇也是如此。事先是没有什么计划和安排的。”“《铁木前传》的写作也是如此。它的起因,好像是由于一种思想。这种思想,是我进城以后产生的,过去是从来没有的。这就是:进城以后,人和人的关系,因为地位,或因为别的,发生了在艰难环境中意想不到的变化。我很为这种变化所苦恼。”①如我们说过的,苦恼或者焦虑,是他进城以后产生的一种新的心态;但在《铁木前传》中,他又回到童年,时而陷入甜蜜的回忆,时而进行热烈的礼赞了:在人们的童年里,什么事物,留下的印象最深刻?如果是在农村里长大的,那时候,农村里的物质生活是穷苦的,文化生活是贫乏的,几年的时间,才能看到一次大戏,一年中间,也许听不到一次到村里来卖艺的锣鼓声音。于是,除去村外的田野、坟堆、破窑和柳杆子地,孩子们就没有多少可以留恋的地方了。
  在谁家院里,叮叮的斧凿声音,吸引了他们。他们成群结队跑了进去,那一家正在请一位木匠打造新车,或是安装门户……
  如果不是父亲母亲来叫,孩子们是会一直在这里观赏的,他们也不知道,到底要看出些什么道理来。是看到把一只门吊儿打好吗?是看到把一个套环儿接上吗?童年啊!在默默的注视里,你们想念的,究竟是一种什么境界?
  童年啊,你的整个经历,毫无疑问,像航行在春水涨满的河流里的一只小船。回忆起来,人们的心情永远是畅快活泼的。然而,在你那鼓胀的白帆上,就没有经过风雨冲击的痕迹?或是你那昂奋前进的船头,就没有遇到过逆流礁石的阻碍吗?……但是,你的青春的火力是无穷无尽的,你的舵手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你正在满有信心地,负载着千斤的重量,奔赴万里的途程!你希望的不应该只是一帆风顺,你希望的是要具备了冲破惊涛骇浪、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也不会迷失方向的那一种力量。
  童年过去了,只留下了童年的幻想和力量。从安国县下乡回来,他又住进了这个高楼林立的大城市的中心区(他在给别人的一封信里说:“从这个城市中心到郊区田野,坐汽车也要走一个小时……一想到这里,就如同在梦中,掉进无边无际的海洋一样”①)。但是,浮现在他脑海里的一幕幕童年的生活情景渐渐清晰起来,并终于借着九儿和六儿两个纯朴的小儿女的身影铺演开来了:她(九儿)和他(六儿)不顾外面的风越刮越大,躲在一个破碾棚里继续玩耍。屋顶上的蜘蛛网抖动着,一只庞大的蜘蛛被窜进来的风吹落下来,又惶遽地团回去了。淘气的六儿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睡着,比较懂事的九儿在对着昏暗的天空编织她的梦。写到这里,孙犁发出了这样的感慨:“童年的种种回忆,将长久占据人们的心,就当你一旦居住在摩天大楼里,在这低矮的碾房里的一个下午的景象,还是会时常涌现在你沉思的眼前吧?”
  对于这个问题,回答自然是肯定的,因为他在写作这篇小说的时候,就住在天津的“摩天大楼”里——较之滹沱河两岸那些低矮的土屋,姑且这样说吧。
访苏
  1951年10月,他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了苏联。
  到莫斯科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代表团参观了纪念高尔基的博物馆。馆内陈列丰富,布置精细,再现了高尔基的一生。他们在每个橱窗前都瞻仰了很久,其中有一个表现高尔基和契诃夫友谊的橱窗,给孙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众多纪念品里,有一只旧式的构造精致的金怀表,他后来得悉,这是契诃夫送给高尔基的,并明白了这只金表的分量:契诃夫在克里米亚接待了高尔基以后,知道了高尔基的创作情况和身体的情况。高尔基的创作生活,我们知道那是一种持久性的突击,不断的扩大生产,全部的呕心沥血。但是高尔基那时的经济情况并不好。我想:契诃夫因为自己有病,他特别关心的是高尔基的健康。一次他在给高尔基的信里说:“一个作家应该有一只表。”纪念馆里的这只表就是他买来送给高尔基的。①孙犁认为,契诃夫送给高尔基的这只金表,主要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关怀和援助。孙犁注意到契诃夫因为自己有病就特别关心起高尔基的健康,那么,我们也注意到,孙犁那时的身体也不很健康,所以他才在这只金怀表上面花了这么一番心思吧?或者至少他是更能体会这位俄罗斯作家的心情吧?
  出于同样的兴趣和愿望,孙犁还注意到了这样的事实:在创作上,契诃夫比高尔基早了一个时期,“他对于高尔基的爱护和帮助,除去在创作上提供很多很好的意见,还有很多崇高道义上的支持,最有名的是退出科学院的声明。至于托尔斯泰对契诃夫和高尔基的帮助,那就使我们在同一时期,看到了三位伟大作家的亲密关系,好像看到了一个可敬的家庭里的三辈老小一样。”②他不会不注意到那张高尔基与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的三人合影:前面坐着的是托尔斯泰和契诃夫,托翁那部长长的大胡子几乎已经完全变白,但深陷的双眼还是那么炯炯有神。带夹鼻眼镜的契诃夫的那双眼睛,则永远显示着他是医生出身,冷静而安详,那一口剪裁得比较整齐的小黑胡子,表示着他是这个“家庭”里的中间一代。年轻的高尔基立在他们身后,浓密的眉毛和短短的髭须把那张瘦削的面孔衬托得更加严峻。三个人都凝视着前方,好像在说明这三位代表着不同时代的伟大作家,现在都在注视着俄罗斯和人类的未来。
  正如孙犁所说,这三位作家好像组成了一个可敬的家庭,但是,“如果认为幼辈对先辈需要的只是言不由衷的赞美,那就错了。托尔斯泰常常指出契诃夫在语言文字上的魅力,也常常指出他个别作品的弱点。契诃夫从这里得到切实的教益,从心里佩服这个老头儿的见解。托尔斯泰对高尔基也是这样……”①
  代表团参观了位于莫斯科以南一百六十公里处的雅斯纳亚·波利亚纳。这里是托尔斯泰的庄园,是他母亲的陪嫁产业,托尔斯泰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孙犁在《托尔斯泰》②一文里,用了相当的篇幅,记下了他参观过的这座庄园的景象和托尔斯泰生活、工作的情景:庄园里树林很密。托翁的居室并不高大。写作室安排在楼下原是堆放杂物的仓房里,窗外环境很安静。他很喜欢这间又低又小的房子,经常坐着一个木箱写作,他小说中那许多富丽堂皇的场面,那反映了俄罗斯一个时代的生活风习的巨幅画卷,就是在这简陋的小屋里写出来的。房的一角,有一只单身铁床,屋顶上原有几个挂农具的铁环,现在就用来做体操。托翁喜欢运动,卧室里放着哑铃。他也喜欢劳动,在莫斯科住宅的一间小房里,木案上还保存着他做工的斧、锯、钳子和铁钉。
  托尔斯泰喜欢和农民谈话,并且喜欢人们争吵,除了写作时间,从不拒绝任何来访者。但他的夫人很不欢迎这些来客,他就在莫斯科的住宅里专辟了一个小门,以便这些乡下人能直接进入他的房间。他的学医的小女儿,常为那些贫苦农民治病,托尔斯泰很喜欢她,说:在家里,只有这个女儿真正了解他。
  托尔斯泰也喜欢散步,每天下午写作以后就到野外去。有时也打打猎,他的会客室的钢琴下面,就铺着他猎取来的一只大熊的皮,庄园书房的墙壁上,装饰着很多鹿角。
  他还喜欢到田间和农民一同劳作,孙犁看到了画家们为他描摹的耕地、割草的各种画像。
  孙犁通过实地参观考察获得的关于托尔斯泰的这种种印象,长久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托尔斯泰……抱着深刻的同情心,体验了农民的生活。
  托尔斯泰并不了解革命,他想给农民寻找一个出路,结果找到一条错误的有害的道路。但因为他的现实主义的精神,他的笔下出现了俄罗斯农民在资产阶级革命阶段的形象,反映了农民长期积累的革命的情绪和他们在革命中间的弱点。
  我只是从他生活朴素、爱好劳动、接近劳动人民这些特质来回忆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
  生活,和群众生活保持的距离,可以衡量一个作家的品质,可以判断他的收获。……他们参观了托尔斯泰的墓地,除了松柏,墓地没有任何装饰,就像托尔斯泰在一篇小说里写的那样,一个人死后,只需要这样小小的一席之地。孙犁和代表团的其他成员一起,踏着厚厚的积雪,在墓前脱帽致敬。
  他们在托尔斯泰的庄园流连忘返。后来,孙犁这样描述着他的感受:“我们站在那些参天的树木中间。在这里,我只是一棵小草,回忆着幼年以来学习文学的经历。在这无限广阔,滋养丰富的园林里,震响着惊心动魄的风。它把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拯救苦难人民的坚强意志,吹向世界的四面八方。我庆幸:虽然幼稚,但很早就受到了它的阳光的照抚,吸引和推动。”①
  这里说的,可以是托尔斯泰,实际上已不仅限于托尔斯泰。如本书前面所说,由于他所处的时代,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就开始受到了俄罗斯和苏联文学的陶冶。在访苏期间,他还参观了莫斯科的果戈理广场,瞻仰了矗立在广场上的果戈理的铜像:这位天才的讽刺作家披着宽大的头巾,俯着身子凝视着土地,使孙犁更加相信他决不是一个孤独冷静的人,而是一个充满热情的爱国者。有一次,孙犁和代表团的成员们坐在急驰的汽车上,他忽然陷入遐想,眼前出现了果戈理乘坐旧式马车在俄国风雪大道上旅行的情景,同时脑海里跳出了果戈理那火一样的句子:俄国呀!我的俄国呀!我在看你……然而是一种什么不可捉摸的,非常神秘的力量,把我拉到你这里去的呢?为什么你那忧郁的,不息的,无远弗届,无海弗传的歌声,在我们的耳朵里响个不住的呢?……唉唉,俄国呀!……你要我怎样?……莫非因为你自己是无穷的,就得在这里,在你的怀抱里,也生出无穷的思想吗?空间旷远,可以施展,可以迈步,这里不该生出英雄来吗?
  这是用的鲁迅的《死魂灵》的译本,就是他青年时代在北平流浪时买下的那个初版本。包括作者、译者和他在内,这火一样的句子,该燃烧了不同国度的三代人的心灵了。那一次他拿上这本新买的书去黑龙潭看他的教小学的同学,在那四野肃杀的郊外,他被这火一样的句子炙烤着,激动得热血沸腾。多么有意思呀,不则十几年之后,他竟来到了果戈理的祖国,在广袤无垠的俄罗斯的土地上,再一次温习这烫人的诗一样的句子了。
  参观马雅可夫斯基故居的时候,孙犁看到,在这位被斯大林誉为苏维埃时代最有才华的诗人(他本人自称是“报纸的诗人”)的卧室里,有一张列宁的照片,那是列宁讲演的照片,山鹰般的姿势很富有鼓动性。据说,马雅可夫斯基在这张像前写了名诗《和列宁同志谈话》。以后每逢列宁逝世纪念日,他都要写诗。此外,他的卧室里还有一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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