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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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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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非把老爹吵得站起来,不肯放手;站起来了,猴儿们就算不再吵,王四爹自己

也是要走的了。金喜从楼上嘭咚嘭咚的下来,一个孩子塞一掌五香糖豆,这却喜得

王四爹看不见,不然,孩子会哭,金喜的面子也要扫一层光:豆子霉得长了许多的

绿斑斑!——王四爹不怕他的孙子吃下去坏肚子吗?然而金喜总不能不说是一番苦

心:从正月初一起,有人上庙许愿,买给菩萨面前的贡果,都一碟一碟的攒积在罐

头。

金喜上街割肉,一年也有三回,都是割给王四爹煨汤的。要在别个,一定免不

了屠户的盘问:“和尚哭荤呵!”——屠户也并非关心风化,这样一恐吓,可以多

搭几块骨头罢了。然而金喜,谁也敬重他的修行,把钱交货,提在手上撞过正街。

王四爹是决不让金喜空篮转头的:端午,中秋装些糯米粑;年节,粑不算,还

要包一大包炒米。金喜万万想不到这许多的回礼,而且照他的意见,这在来世都是

偿还不清的债。拿回到窗户底下瞧了一瞧,却又等耐不得平素煮饭的时分了。大米

饭,一餐五海碗;粑,今天完了明天没有,节省一点也要十二个。炒米无论如何不

肯尝,像那盛着五香糖豆的罐头,楼上共是三四罐,一罐便是炒米。

霉雨时节,腰背酸疼,金喜一个人躺睡在床上:虽也明知道吃了当年挑水的亏,

然而不敢这样想,这样想便是追怨师父,罪过。楼上唧吱唧吱的响:“老鼠!又是

老鼠!小女那个贱东西,整日不在家,白白的买鱼她吃!”庙里有一匹女猫——这

也是金喜的一番苦心,女猫下儿,邻舍的,尤其是王四爹的猫不见了,捉一匹去,

多么方便——名字叫做小女,吃饭,除了菩萨她当先,肚子满了又出去,不是找男

猫,便是探听猫儿在哪一家给他们哺乳。金喜闭着眼睛翻来翻去,最后还是翻起来

踏上楼看一看。果然,罐头都没有以前密合。伸手摸炒米,“浅了好些哩!”搂下

楼来,橱柜里拿出升筒量着,“足足要少半升!”一面量,一面抓一把到嘴——这

天中午便用不着煮饭,咀嚼着如同破絮一般的炒米,就算少了,也有四升半,另外

还有泥壶里一满壶茶。

终日伴着金喜的,菩萨之外只有小宝——金喜的狗。小宝也并不是不出去逛,

听了金喜的一声唤,立刻又摇头摆尾的窜到金喜的面前。庙门口时常聚着许多狗打

架,小宝也屡在里面,然而他老是吠出金喜来帮忙。金喜向着别的狗掷一块石头,

同时也给小宝一顿骂;倘若是小宝嗅着别的狗的尾巴,那便先掷小宝,再把被嗅的

狗仔细一端详,随后遇见了,就拣起石头来掷,不准拢到庙的近旁。有时正在煮饭,

听见门口打狗的喧闹,以为又是那油榨房放牛的小家伙在欺小宝,然而非得滤完了

米不能够出来——出来却是小宝同那一匹狗在那里屁股挨屁股!一群放学的孩子,

有的拍掌喝彩,有的拿着竹篙当着两个屁股中间斫。小宝见了金喜,越是吠得厉害,

然而金喜哪里还来帮忙,从孩子的手上接过竹篙——两个屁股却已分开一溜烟跑了。

六月天,个个狗生虱,小宝蓬得像狮子一样的毛发虽也稀疏了不少,然而光泽,

这就因为小宝也天天洗澡。出庙是坦,临但是城墙,墙那边横着一条小河。太阳西

斜到树梢了,金喜穿一双草鞋,捏一把芭扇;小宝飞奔在前面,颈上的铜铃,叮当

叮当的,一跑跑到河沿,金喜还落后好远,便又跑转头来。金喜站在河中间,对着

岸上的小宝招;小宝前两只脚伏地,后两只随着尾巴不移地的跳,金喜催一声快,

已经跳下了水,仅仅现出来一个黑脑壳。金喜把芭扇插在背后的裤腰,从荷包里掏

出篦子,一下一下的替小宝梳:小宝偶然一动弹,喷得金喜满脸是水,金喜喝他一

声,再动便是一巴掌。

金喜自己也洗完了澡,端条板凳坐在门口乘凉;小宝尾巴垫着后腿,伸出舌头

来吁吁的喘气。那油榨房的牛都在沿着城根吃草;放牛的是两个十四五岁的顽皮孩

子,刚刚从城门洞的石条上醒了瞌睡,预备牵牛回家,见了小宝,迎面就是一块石

头。金喜很叹惜似的骂道:“老板请了你们,没有不倒霉的!牛老放在一个地方,

那里有这些草吃?”其中一个,一面解散缠在牛头上的索,一面唱山歌:“和尚头,

光溜溜,烧开水,泡和尚的头,”接着又喊,“师父不要见怪,我是说我的这个癞

头。”那一个确乎光得一根头毛也没有。金喜依然是关在心里叹惜,小宝却已气愤

愤的打上阵了。

金喜自己每天也要进四次香。第一次是贡水给菩萨洗脸:二次三次,早午贡饭;

最后一次,便是现在这黄昏时分请菩萨睡觉。像这六月炎天,皂布道袍,袖子拖到

地下,也一个个扣子扣好;袜却不穿,因为师父曾经教过他,赤脚可以见佛。有时

正在作揖,邻近的婆子从门口喊道:“师父!我的鸡窜到你的菜园没有?——怎的,

今天上埘少了一只!”金喜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跪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跪;脱下

了袍子,才盛气的啐她一顿。“进香也比别的!打岔!”

天上是许多星;夜风吹布草气息,夹着些微的湿意;野坂里虾螟的叫声,如同

水泡翻腾腾的,分不清这个和那个的界线;城门洞横着四五张竹榻,都是做工的伙

计特为来赶凉快。只有金喜,拜了菩萨就关在家给蚊子咬,然而到现在已经是二十

年的习惯了。

二十年前,正是这样一个晚上,还添了一轮月亮,不过没有小宝。坦,望去好

像是一大块青苔,金喜坐在上面,脑壳弯到膝头——幽幽几阵风吹得入睡了。忽然

一仰,眼睛也就一张开,——“那不是两个人吗?”是的,一个面着城墙,黑头白

身,还正在讲话,女人的声音!那一个似乎是赤膊,下身也是白的。金喜明白了,

左望不是,右望也不是;抬头,一片青天,点缀着几朵浮云——好大的镜子呵!一,

两,不是他们的倒像吗?金喜头上也有一朵哩。月亮已经射不过屋顶,坐的又是矮

凳,远远看来,一只没有归案的狗,然而金喜以为他将惊动他们了,伏到地下同草

一样高才好。白的动了——远了——消融于月色之中了……

“就算他们不知道是我,我不已经看见了他们吗……十年的修行……坏种!那

里不准你们到!到庙门口!”

金喜三十年接不了一个徒弟。两枝一斤的蜡烛,前后花费了四五对,菩萨面前

红光闪闪的替他们落发,待到缝了满身新衣(来的时候只有一身皮),人走了,大

菩萨脚下的小铜菩萨也跟着一齐失踪。一天,王四爹很怜恤的说道:“年纪现在也

不小——倘若有一个不测,难道靠小宝报信不成?请个老头子做做伴儿。”这一段

话,正中了金喜的心坎;自己好久就像有话要向王四爹讲,讲到别的事件头上又忘

记了。

“还是爹爹替孩儿想得周到。文公祠的老张听说辞退了,把他请来,他横竖是

闲着,料也只要一碗饭吃。”

第二天下午老张进庙了,六十八岁的胡于,识得一满肚子字,带来的一床被,

一口蔑箱,箱子里几件换洗衣服同四五本歌本。

金喜为了“字”,曾经吃苦不少。庙里平素的进款,全在乎抽签;签上从一到

百的号码,当年烦了王四爹的大相公坐教了三天,自己又一天一天的实习下去,可

以说是一见便知了,然而乡下的妇人接了签还要请师父念;不会念,在金喜固然不

算是失了体面,二十文大钱却来得慢的多了。现在,有了老张,不请他,他也要高

声的诵给你听,金喜真不知怎样的欢喜。

金喜的旧例:哪天的进款超过一百五十,哪天中午饱吃一顿豆腐。火神不比城

隍主宰,东岳大帝广于招徕,金喜每月吃豆腐的机会,靠的也就只有朔望两日了。

添了老张,发签自然更快,抽签的却不见更多,要想两个肚子都饱,豆腐里面不得

不和着白菜——白菜只用拿刀到菜园去割。热气勃勃的一大钵端在桌上,金喜一手

是匙,一手是箸,围抱着好像一个箩圈,占去了桌子的一半。“张爹,请!”剩下

的只有汤了,还没有看见老张请,金喜这才偏头一瞥——老张眼睛望钵,嘴唇打皱,

两只手不住的贴着胯子只管抓!

“张爹!你怎的?——长疮吗?”

老张不长疮,金喜哪能够一个人吃一钵豆腐?豆腐已经完了,却又虑到长了疮

不会做事——老张在文公祠革职,原因就是不会做事。

老张的不会做事,一天一天的现露出来了。桶子的米,比以前浅得更快;房子

好像也更小,动不动鼻子撞鼻子;——另外有什么好处呢?

金喜天光起床——老张还正在被笼里抓痒——打开大门,暗黑的佛殿,除了神

座,立刻都涂上一层白光;要在平时,首先是把大井里的炮壳打扫得干净,然后烧

一壶开水,自己洗了脸,端一杯贡菩萨,——现在,从门口到厨房,从厨房到菜园,

焦闷得脑壳也在痒,声音却勉强舒徐着:

“张爹,卖菜的一个个都进了城门。”

“这么早哪就有人买?”

“这么早!——你到底起来不起来?”

“啊,我,——起来了。”

“起来,怎么不出来呢?”

其实金喜索性自己动手的好——哪一件又不是自己重新动手呢?扫地,简直是

在地上写“飞白”;烧柴,金喜预备两餐的,一餐还不够;挑水回来,扁担没有放

手,裤子已经扯起来了。

然而老张的长处依然不能埋没。这是四月天气,乡下人忙,庙里却最清闲。老

张坐在灶门口石条上,十个指甲像是宰了牲口一般,鲜血点点的;忽然想起替代的

方法了,手把裤子一擦,打开蔑箱,拿出一本歌本,又坐下石条,用了与年纪不相

称的响亮的声音慢慢往下唱。金喜正在睡午觉,睡眼朦胧的:

“张爹!有人抽签哪?”

“抽签!——几时抽了这么多的签?”

“你念什么呢?”

“歌本。”

“啊,歌本。——拿到这边来,我也听听。”

老张没有唱,也不是起身往金喜那边去,不转眼的对着歌本的封面看;慢慢说

一句:

“这个——你不欢喜。”

“醒醒瞌睡。”

接着又没有听见老张的声音。金喜的瞌睡飞跑了,盛气的窜到灶门口:

“我识不得字,——难道懂也不懂吗?”

老张就是怕的金喜懂;他唱的是一本《杀子报》,箱子里的也都不合式,曾经

有一本《韩湘子》,给文公祠的和尚留着了。

金喜接二连三的说了许多愤话,老张恼了,手指着画像:

“你看!你看!寡妇偷和尚,自己的儿子也不要!”

中秋前三天,东城大火。没有烧的人家不用说,烧了的也还要上庙安神;有的

自己带香烛,有的把钱折算。老张经手的,都记在簿子上,当晚报给金喜听;金喜

也暗自盘汁,算是没有瞒昧的情事。这回上街割肉,比平素多割半斤,酒也打了四

两,拿回来伸在老张的面前:

“张爹,老年人皮枯,煨点汤喝喝。——这个,我也来得一杯。”说着指着酒

壶。

老张的疮早已好了:然而抓,依然不能兔,白的粉末代替鲜红的血罢了。汤还

煨在炉子上似乎已经奏了效,——不然,是哪有这么多的涎呢?

喝完了洒,两人兴高采烈的谈到三更。上床的时候,金喜再三嘱咐,“要仔细

园里的葫芦!街上的风俗,八月十五夜偷莱,名之曰‘摸秋’,是不能算贼的。”

老张连声称是,“哪怕他是孙悟空,也没有这大的本领!”

金喜毕竟放心不下,越睡越醒。老张不知怎的,反大抓而特抓,“难道汤都屙

到粪缸里去了不成?”然而一闭眼,立刻呼呼的打起鼾来了。金喜在这边听得清清

楚楚,“张爹”喊了几十声,然而掩不过鼾声的大。最后,小宝从天井里答应;接

着是板门的打开,园墙石块的倒坍。金喜使尽生平的气力昂头一叱咤!园外回了一

阵笑,“好大!真正大!”

庙前,庙后,慢的,快的许多脚步,一齐作响,——渐渐静寂了,只有金喜的

耳朵里还在回旋,好像一块石头摔在塘里,咚的一声之后,水面不往的起皱。金喜

咕噜咕噜的挨到架下——预备做种的几个大的,一个也不给留着!金喜顿时好像跌

下了深坑,忽然又气愤的掉转身,回到屋子里问谁赔偿似的。什么绊住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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