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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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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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了。这一下子,她其实也同天一样,未失声,但喜笑颜开了,世上已无话说了。小林

还隔在那一岸。

“你怎么想到这里来了?”

“我说来看一看姐姐住的地方,想不到就在这里遇见姐姐,——这里洗衣真好,太

阳晒不着。”

说着且看狗姐姐头上枫树枝叶。树荫真不小,他在这一边也遮荫住了。对岸平斜,

都是草,眼睛却只跟了这棵树影子看,当中草绿,狗姐姐衣裳白,头发乌黑,脸笑。共

是一个印象。但那一件东西他分开出来了,狗姐姐洗衣的手,因为他单单记起了一幅画

上的两只臂膊哩。又记起他在一个大草林里看见过一只白鸽。这是一会的工夫,做了一

个道旁人,观者。又向他的狗姐姐说话:

“我刚刚过了那一个山坡,就望见那里竹林,心想这是竹林庄了。”

“你还得走上去一点,那里有桥,从那里过来,——我一会儿就洗完了。”

狗姐姐指点上流叫他去。小林见猎心喜,想脱脚过河。他好久好久没有过河了。小

的时候他喜欢过河。

“我就在这里过河,我们书上说得有,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姐姐你不晓得,我在一个沙漠地方住了好几年,想这样的溪流想得很,

说出来很平常,但我实在思想得深,我的心简直受了伤,只有我自己懂得。”

狗姐姐哈哈笑。

“难怪史家庄的人都说你变得古怪,讲这么一套话干什么呢?你喜欢过河你就过来

罢。”

他偏又不过河。

“我不过,——姐姐你信不信,凡事你们做来我都赞美,何况这样的好水,不但应

该来洗衣,还应该散发而洗足。我自己做的事不称我的意,简直可以使得我悲观。作文

写字那另是一回事。”

这一套话又滔滔而出吗?问狗姐姐狗姐姐不晓得,她望他笑,他又神仙似的忙着掉

背而走了,去过桥。慢慢的他走到这树底下来,狗姐姐已经坐在草上等他。狗姐姐好像

有狗姐姐的心事,狗姐姐也摸不着头脑。

“姐姐,你的桌子上摆些什么东西呢?”

“你怎么想到这个上面去了?”

“我一面走一面想起来了。”

又道:

“我不打算上姐姐家里去,玩一玩我就回去。——我记得姐姐做姑娘的时候总喜欢

拿各种颜色的布扎小人儿玩,摆镜子面前。”

“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小林?不懂得事!”

狗姐姐伸手握住他的手。小林心跳了,忽然之间觉到狗姐姐的势力压服他。望着狗

姐姐若要哭!——这才可笑。

好弟弟,你坐下,姐姐疼你,姐姐在旁边总是打听你。”

更奇怪,狗姐姐说着眼里汪汪的。她轻易不有这么一回事。来得无踪,去得无影,

接着絮絮的说个不休,问史家奶奶好,琴子好,这个好那个好,什么也忘记了,一心说。

小林坐在一边麒麟一样的善。忽然他又觉得狗姐姐的张皇,他没有见过这么一个眼色。

于是他亲狗姐姐一嘴。看官,于是,而有这棵枫树为证。

小林大吃一惊,简直是一个号泣于旻天的精诚,低声问:

“姐姐,怎么这样子呢?”

简直窘极了,很难得修辞,出口不称意,我欲乘风归去了,狗姐姐拍他一巴掌,看

他的样子要人笑,——多可爱呵。

“历史上说过萧道成之腹,原来——恐怕是如此!”

“我不晓得你说什么!”

“萧道成是从前的一个皇帝。”

“你看你——说从前的皇帝干什么呢?”

“他生得鳞文遍体,肚子与平常人不同,人家要杀他,假装射他的肚子玩。”

狗姐姐这才会得他的意思。

“我生了一个孩子——死了。”

这一句,声音很异样,使得小林万念俱休,默默而一祝:

“姐姐你有福了。”

于是他真不说话。狗姐姐还要说一句,拍他一巴掌——

“女人生了孩子,都是这个样子,晓得吗?”

临走时,狗姐姐嘱咐他:

“小林,不要让别人知道。”

哀莫哀兮生别离乎,不知怎的他很是悲伤,听了狗姐姐这一嘱,倒乐了——

“姐姐,你真把我当了一个弟弟,我告诉你知道,小林早已是一个伟人物,他的灵

魂非常之自由。”

桥 梨花白

自从枫树下与狗姐姐的会见以后,好几天,他彷徨得很,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

若问他:“你是不是思想你的狗姐姐?”那他一定又惶恐无以对。因为他实在并不能说

是思想狗姐姐,狗姐姐简直可以说他忘记了。

一天,胡乱喝了几杯酒,一个人在客房里坐定,有点气喘不过来,忽然倒真成了一

个醉人了,意境非常。他好像还记得那一刹那的呼吸。“我与人生两相忘,那真是……”

连忙一摆头,自己好笑。“那正是女人身上的事哩。”但再往下想,所有他过去的生活,

却只有这一日的情形无论如何记不分明,愈记愈朦胧。

细竹步进来了,舌头一探,且笑,又坐下,并没有同他打招呼,走到这儿躲避什么

的样子。

顿时他启发了一个智慧似的,简直要瞑目深思,——已经思遍尽了。因了她的舌头

那么一探。那一天在八丈亭细竹忽然以一个瞎子看花红,或者是差不多的境界。但他轻

轻问:

“什么?”

“琴姐她骂我。”

原来如此,对她一笑,很怅惘,地狱之门一下子就关了,这么一个空虚的感觉。

细竹她怎么能知道他对她看一是留神我的嘴动呢?”她总是喜欢讲自己的事,即如

同琴子一块儿梳头动不动就是“你看我的头发又长了许多!”所以此地这样写,学她的

口吻。她告诉他听:

“我们两人裁衣,我把她的衣服裁错了。”

“你把她的衣服裁错了?那你实在不好。”

“你也怪我!”

说着要哭了。

“做姑娘的不要哭,哭很不好看,——含珠而未发是可以的。”

她又笑了——

“你看见我几时哭了?”

小林也笑。又说:

“这两件事我平常都思想过,裁衣——”

“你这样看我!”

又是一个小孩子好哭的神气,说他那样看她。

“你听我说话,——你怎么会裁错了?我不能画画,常有一个生动之意,觉得拿你

们的剪子可以裁得一个很好的样子,应该非常之合身。”

细竹以为他取笑于她,不用心听,一心想着她的琴姐一定还在那里埋怨。她本是靠

墙而坐,一下子就紧靠着(壁上有一幅画,头发就倚在上头,又不大象昂头)自己埋怨

一句:

“我损伤了好些材料。”

小林不往下说了,他要说什么,自己也忘了。所谓“这两件事”,其一大概是指剪

裁。那一件,推考起来,就是说哭的。他常称赞温廷筠的词做得很好,但好比“泪流玉

箸千条”这样的句子,他说不应写,因为这样决不好看,何必写呢?连忙又把这意见修

正一点,道:“小孩子哭不要紧。”言下很坚决,似实有所见。

慢慢的两人另外谈了许多,刚才的一段已经完了。细竹道:

“琴姐,她昨夜里拿通草做了好些东西,你都看见了没有?”

“她给那个蜻蜓我看,我很喜欢。”

“是我画的翅膀,——还有一枝桃花,一个佛手,还照了水浒上的鲁智深贴了一个,

是我描的脸。”

看她口若悬河,动得快。小林的思想又在这个唇齿之间了。他专听了“有一枝桃花”,

凝想。

回头他一个人,猛忆起两句诗——

黄莺弄不足含入未央宫一座大建筑,写这么一个花瓣,很称他的意。又一想,这个

诗题是咏梨花的,梨花白。

桥 树

琴子细竹两人坝上树下站着玩。细竹手上还拿了她的箫。

树上丁丁响,啄木鸟儿啄树,琴子抬头望。好大一会才望见了,彩色的羽毛,那个

交枝的当儿。那嘴,还是藏着看不见。

这些树都是大树,生气蓬勃,现得树底下正是妙龄女郎。

她们的一只花猫伏在围墙上不动,琴子招它下来。姑娘的素手招得绿树晴空甚是好

看了。

树干上两三个蚂蚁,细竹稀罕一声道:

“你看,蚂蚁上树,多自由。”

琴子也就跟了她看,蚂蚁的路线走得真随便。但不知它懂得姑娘的语言否?琴子又

转头看猫,对猫说话:

“惟不教虎上树。”

于是沉思一下。

“这个寓言很有意思。”

话虽如此,但实在是仿佛见过一只老虎上到树顶上去了。

观念这么的联在一起。因为是意象,所以这一只老虎爬上了绿叶深处,全不有声响,

只有好颜色。

树林里于是动音乐,细竹吹箫。

这时小林走来了。史家庄东坝尽头有庙名观音寺,他一个人去玩了一趟,又循坝而

归。听箫,眼见的是树,渗透的是人的声音之美,很是叹息。等待见了她们两位,还是

默不一声。细竹又不吹了。

兀的他说一句:

“昨夜我做了一个很世俗的梦,醒转来很自哀,——世事一点也不能解脱。”

说着是一个求救助的心。光阴如白驹过隙,而一日之中本来可以逝去者,每每又容

易要人留住,良辰美景在当前忽然就不相关了。琴子看他,很是一个哀怜的样子,又苦

于不可解,觉得这人有许多地方太深沉。

“世俗的事扰了我,我自己告诉自己也好像很不美,而我这样的灵魂居然就是为它

所苦过了。”

细竹道:

“一个人的生活,有许多事是不能告诉人的,自己厌烦也没有法子。”

小林对她一看,“你有什么事呢?”不胜悲。他总愿他自己担受。好孩子,他不知

他可笑得很,细竹随随便便的话,是一个简单的事实,科学的,成年的女子,一年十二

个月。今天她兴致好,前两天很不舒服。

他又告诉她们道:

“我刚才到观音寺去玩了一趟,真好笑,八九个老婆婆一路烧香,难为她们一个个

人的头上都插一朵花。”

“你怎么就个个奶奶头上都看一下?”

琴子说,简直是责备他,何致于要这样的注目。

“你没有看见,我简直踌躇不敢进,都是一朵小红花,插住老年的头发,我远远的

站定,八九个人一齐跪下去,叩首作揖,我真真的侥幸这个大慈大悲的菩萨只是一位木

偶——”

仿佛怕佛龛上有惊动。此刻说起来,不是当面时的意思重了。

“我平常很喜欢看观世音的像。”

又这一说。细竹一笑,记起她的琴姐的“观世音的净瓶。”

慢慢他又道:

“老年有时也增加趣味。”

“你的字眼真用得古怪,这里怎么说趣味呢?”

琴子说着有点皱眉毛,简直怕他的话。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有一回看戏,一个很好看的女戏子打扮一个老旦,她的拐杖

捏得很好玩,加了我好多意思,头上裹一条黄巾,把她的额角格外配得有样子。我想这

位姑娘,她照镜子的时候,一心留意要好看,然而不做这个脚色,也想不到这样打扮。”

细竹道:

“那你还是爱我们姑娘会打扮。”

惹得琴子笑了,又好像暗暗的骂了一下“这个丫头”。

“我还记得一个女戏子,这回是戎马仓皇,手执花枪,打仗,国破家亡,累得这个

姑娘忍了呼吸,很难为她。我看她的汗一点也不流了她的粉色。”

于是细竹指着琴子道:

“前年我们两人在放马场看戏,一个花脸把一个丑脚杀了,丑脚他是一个和尚,杀

了应该收场,但他忽然掉转头来对花脸叫一声‘阿弥陀佛!’这一下真是滑稽极了,个

个都盯了眼睛看,那么一个丑脚的脸,要是我做花脸我真要笑了,不好意思。”

小林笑道:

“厌世者做的文章总美丽,你这也差不多。”

“那一回我还丢了一把扇子,不晓得是路上丢的是戏台底下丢的。”

“我以后总不替你写字。”

那一把扇子琴子写了字。这个当儿小林很好奇的一看,如临深渊了,彻底的认见这

么两个姑娘,一旁都是树。

琴子望坝下,另外记一件事——

“去年,正是这时候,我在这里看见一个人牵骆驼从河那边过来。”

“骆驼?”

“我问三哑叔,三哑叔说是远地人来买药草的。”

“是的,我也记得一只……多年的事。”

那时他很小,城外桥头看钓鱼,忽然河洲上一个人牵骆驼来了,走到一棵杨柳树底

下站住,许多小孩子围了看。

“北方骆驼成群,同我们这里牛一般多。”

这是一句话,只替他画了一只骆驼的轮廓,青青河畔草,骆驼大踏步走,小林远远

站着仰望不已。

转眼落在细竹的箫的上面。

“我不会吹。”

但弥满了声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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