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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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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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皆通了。什么都是理智的化身,谁都是理智的化身。今天下雪,是理智的化身。

纯问雪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小孩子是理智的化身。眼前何以有雪的事实,没有用理

智说不清楚的,如果说不清楚是你不懂得事实,乡下人所说的超自然的神或力,便

是迷信了。小孩子何以会推理?一切东西都是先上去然后下来,现在雪既从空中下

来,必有上去的时候,这个推理是不错的,所以他的话并不如大人们认为可笑了,

正是理智作用。唯物的哲人以为推理是从经验来的,他不知道他的“经验”的含义

便不合乎推理,正是理智所说不通的。经验正是理智的表演罢了。换一句话说,世

界是理。理不是空的理想,小孩子便是理的化身了,他会发光明的。故他对着眼前

的世界起推理作用了。从此他大天用功,中人以下向“物”用功,也还是推理,还

是理智,他不知道他是南辕而北辙了,可怜以理智力工具而走入迷途,而理智并没

有离开他,所谓道不远人,人之违道而远人。中人以上向“己”用功,便是忠,而

忠必能达到恕,即是由内必能合乎外。内外本分不开的,所谓致知在格物。到得用

功既久,一同成熟,便是物格知至,这时世界是理智。中国的话大约还不能完全这

样讲,但趋向如此,即是合内外之道。印度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

如是,完全是这样讲了。这里理智是一切。一切都是理智假造的了。知道“理智假

造”的意义,才真懂得宗教。纯大约还近乎一张白纸,范畴是他自己的,经验慢慢

地填上去,故他看着雪问了一句大人不懂、的话,莫须有先生暗地里惊异了。道理

本是颠扑不破的。

下午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太阳一出来便从应该出来的地方出来了,而人们因

为多日不见他的原故,乍见他在西方露面出来,大家共同有一个感觉,“太阳在那

里!”仿佛太阳不在那里也可以了。其实天下哪里有那样不合规则的事情呢?太阳

出来是从应该出来的地方出来,他并不是代表世间的时间,他是代表世间的规则,

他不会早睡或晏起的,他总是清醒的,只是我们对他有时有障碍罢了。天晴了纯便

要出门,但出门便非常之湿,地下都是雪,而今天出门又非穿新鞋不可,事情便很

为难,然而纯无论如何是室外的心,室内则是不可遏制的烦闷了。他同妈妈吵,同

姐姐吵,甚至于同莫须有先生吵。他一旦同莫须有先生吵时,则理智完全失了作用,

同时也还是理智,因为他知道他的不是了,但要胡闹了。于是莫须有先生想法子替

他解决困难,问他道:

“你要到哪里去玩呢?”

“我到顺哥家里去。”

“好的,我来替你扫雪,把门口扫一条路出来。”

莫须有先生说。

“今天不能随便到人家家里去,要正午以前先去拜年,人家还给糖粑你吃,拜

了年以后再随便去可以,——现在天晚了,顺哥家里也不能去!”

莫须有先生太太说。

“我是小孩子。”

“小孩子也要讲礼。”

莫须有先生太太坚决地说。但顺在那边都听见了,他赶忙拿了扫帚出来扫门外

的雪,表示他欢迎纯到他家里去玩。顺没有料到他一出门竟同莫须有先生太太见了

面,莫须有先生太太正在那里倚门而望,于是见了面连忙又低头了,低头而面红耳

赤,因为明明看见了而佯不见了。是礼也。新年见面要正式见面的,要特为来拜年

的,不能遇诸途的。莫须有先生太太心知其意,而且谚云,“人熟礼不熟”,也便

不招呼顺了,只是年纪大的人诸事老练些,便是渐自然,非若顺之面红耳赤了。而

纯也连忙站到门口来,喊顺道:

“顺哥!”

他不是新年见面,是平常见面便招呼了。于是顺无论如何不抬头,只是低头扫

雪,但也答应纯:

“你来玩。”

这样说话是同小孩子说话了,非正式说话了,等于今年还没有开口同世人说话

了。至于莫须有先生太太,始终站在门口,笑而不言心自闲。莫须有先生从室内把

光景都窥见了,他没有料到乡人竟这样不肯从权。他爱其天真。

顺把两家之间扫出了一条路径,而且照着小孩子的脚步的距离铺以石头,于是

纯一跃过去了,其心头的欢喜不知到底唯心能解释,唯物能解释,若唯物能解释则

关系便在室内与室外,跨过门槛便是欢喜了。陶渊明亦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

自然。”那么樊笼与自然非同样是物乎?何以有两个心乎?

纯出去了,慈也要出去,于是又不知道是唯心能解释,唯物能解释,若唯物能

解释,此刻的物与此刻之前之物有什么不同,何以慈忽然心猿意马起来?若唯心则

心本来是瞬息万变了,樊笼与自然同样是心了。慈要出去,征求妈妈的同意道:

“妈妈,我也去,好吗?”

“你去,去照顾纯,——过新年不要乱说话,要说吉祥话。”

妈妈叫慈去了。刚才纯去的时候,妈妈也嘱咐他“过新年不要乱说话,要说吉

祥话”了。

慈走进顺的家里,看见纯手中拿了好几块大大的糖粑,一双小手把握不住,便

上前去照顾他道:

“小心,别丢了!”

因了慈这一命令,纯便反抗,因之他顿时得了语言的自由了,刚才他完全处于

拘束之中,不知怎么好了,——人家给我东西我怎么办呢?要呢?不要呢?怎么能

要得许多呢?不要许多,你为什么给我许多呢?慈挽着他的手叫他小心别把糖粑丢

到地下去了,他大声反抗道:

“妈妈叫你不要乱说话,你乱说话!”

顺夫妇都笑了,喜纯之善于解脱自己。其实他总是反抗慈,慈也总是命令他。

尤其是慈持着姐姐的地位爱发命令,莫须有先生常常笑她的命令每每无效了。真的,

人一有地位便爱发命令,而反抗多少要有点反抗精神了。

纯兜着糖粑跑回家去了,他给妈妈看,交给妈妈,“凤姐给我许多糖粑!”纯

只有今年才真正的有了受拜年礼物的经验,去年正在敌人打游击中过年,更以前便

不记得了。

莫须有先生太太把凤制的糖粑掐了些许放在口中试一试,说道:

“大倒大,也甜,炒米不脆。”

纯的味觉完全不用事,只是占有心,欢喜心,把人家给他的东西都交给妈妈,

他又跑到顺的家里去了。

莫须有先生太太把纯赚来的凤制的糖粑掐一片给莫须有先生尝尝,而且笑道:

“青年人,把糖块做得这么大,五块糖粑可以做得十块,要给人哪里有许多给

的!”

“是的,所以青年人天真可爱,同时青年人也决不能办事。”

“她大约也只给纯,其余的便是她一个人吃,连顺也未必给。”

是的,懒人便必贪吃,贪吃便必舍不得给人,凤除了给纯五块糖粑而外,其余

的便没有确切的账目了。事隔数月之后,莫须有先生太太尚同莫须有先生谈及此事,

说道,“过年我们打了十斤糖,我们该做了多少人情!还有你吃,你有纯吃的多!

她也打了三斤,除了给了纯五块而外,她的糖都到哪里去了呢?不都是她一个人吃

了吗?”所谓“打了十斤糖”的糖便是饧,饧结成坚固的块儿,卖之者挑一担,一

担便是两大块,谁买便从两大块上面敲打下来,故买糖曰打糖。打了糖再拿回家去

加火熔化,和着炒米搓为糖粑。莫须有先生太太向莫须有先生说此一番话时,是有

感慨于顺的媳妇儿即懒凤姐之贪吃,初无意于讽刺莫须有先生,而无意之间把她自

己制的糖粑的报销说出来了,莫须有先生同纯吃的一般多,弄得莫须有先生很难为

情,于是莫须有先生太太大笑了,而且找补一句道:

“你真同纯吃的一般多。”

说这话时,莫须有先生太太倒很有一点痴情,仿佛“我自己名下的都让你吃好

了!”然而莫须有先生太太为妻之情远不及母爱的伟大,因为她自己完全没有吃糖

的心了,她简直没有这个感觉,事实上莫须有先生太太除了吃饭而外她自己做的一

切东西有沧海之多而自己吃的渺不及一粟,她所做的人情有泰山之重了。莫须有先

生起初听了太太的话,“你有纯吃的多!”确实有点羞色,转瞬之间毫无惭愧之意,

他不以他喜欢吃糖为可耻,确实觉得自己是孟夫子说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这个贪字很容易去,不比贪肉食。他简直因为喜欢吃糖的原故,他觉得他可以学伯

夷叔齐,不贪而食固然有趣,不食而饿于首阳之下也很有趣,莫须有先生却是没有

饿死的意思,只是仿佛可以使得百世之下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了。他本是佛教徒,喜

欢投身饲饿虎的故事,但因为是中国人,中国人都喜欢鬼混,故他常常觉得何日天

下大乱他便来学一学伯夷叔齐了。

纯再到顺家去的时候,他感得冷落,因为顺同凤都在那里招待慈了,不再同他

打招呼了。凤今天戴了一顶新帽子,丝绒的,是莫须有先生太太送给她过新年的,

所以她新年戴上了。她以前不但没有戴新帽子,简直从来不戴帽子,即是说她连旧

帽子也没有了。慈同戴了新帽子的凤姐在那里享受宾主的光荣,真是光荣之至,慈

从来没有人把她当宾,凤从来也没有人把她当主了。平常上凤家来的人,来便来,

去便去,简直不理会她,可见她,虽是主妇,完全是小孩子的地位了。也很少有人

到她家来,除了一二妯狸,新年更绝对没有人来了。她只知有己而不知有人,乡下

妇人都只知有己而不知有人,不过凤连顺也不知为不知,即是说她连夫也不知有了。

好比他们两人公用的粪桶,(顺家没有茅厮,不知是没有地皮的原故,是懒的原故?

据莫须有先生的观察是懒的原故)总是顺倾倒,便是她有己无人的反证。今天她确

是有做主人的意思,不知是戴了新帽子的原故,还是今天新年家里来了客的原故?

乡里人则这样说:“自从有莫须有先生到这里来住,这个地方热闹起来了,连凤也

变了!”以前的凤是个什么样儿,虽然不知其详,总之她没有做过主人了,她家里

没有来过客人了。现在慈来了,她拿了吃饭的碗倒给慈一碗茶,慈因为没有做过客

人的原故,非常之不惯,其不惯之原故又可以有二,一是吃饭的碗大,她从来没有

用这样大的碗喝茶;二是今天做客。于是主宾二人相视而努力不笑,因为努力的原

故,不成功,便大笑而特笑不能自休。慈说明原故:

“向来没有人同我讲礼倒茶我喝。”

“向来也没有人同我讲礼,倒茶我喝。”

凤这一说倒无意之间把慈的笑止住了,因为慈接着不知道怎么办,她还是把凤

倒给她的茶还送给凤算是她同凤讲礼不呢?她觉得此中礼有不足,但不能说明原故。

总之主客之间只有一个杯子,虽说是讲礼,小孩子也有无所措手足之感了。出乎他

们两人的不意,顺倒了一碗茶送给凤道:

“我同你讲礼,倒茶你喝。”

顺这一动作,可算是一部杰作,不但凤高兴,连慈也高兴了,屋子里的空气大

力热闹了。然而纯在那里寂寞了,他把顺看了一眼,看顺对于他将如何。顺会意,

连忙又拿一个吃饭的碗倒一碗茶,端在桌上,请纯道:

“小客人,我家的碗太大了——这里喝茶。”

纯非常之得意,连忙上前去,守着他的地位,谢道:

“顺哥,谢谢你。”

顺自己也端了一碗茶在那里陪客了。

“纯,乡下有一句话,‘礼多人不怪。’你今天几乎怪了我,是不是?”

纯知道顺这话是笑他了,但他还是高兴得很。

凤也拿出了慈的一份糖粑,不过慈的一份儿不是拿回家去,是摆在桌上当茶点。

慈也不喝茶,也不吃点心,两样都是形式了。而她的精神上十分快乐,因为人家对

于她讲礼了。

纯慢慢地自己在那里玩,他已忘记了新年了,把顺家地下堆着的芋头摆来摆去,

顺家除了一堆芋头而外别无长物了。

纯又自己唱歌,他到乡下来常常学乡下小孩子唱的歌,歌辞是这样两句:

渡河桥,鬼烧窑;

土桥铺,鬼开铺。

纯则总是唱一句,即“土桥铺,鬼开铺。”莫须有先生平日听纯唱此歌,颇感

寂寞,他不会同儿童讲故事,说笑话,唱歌,纯所唱的歌未免贫乏了。同时莫须有

先生又忆起自己小时也正是喜欢唱这歌,“渡河桥,鬼烧窑;土桥铺,鬼开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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