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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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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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想从萍姑娘得到什么的,现在萍姑娘的话,萍姑娘的笑,都给我听见了,

反而使得我在搜寻,从我的并未干枯的脑海远远的一角。

笑上我的脸,儿时的机智活泼真个回复了:

“姑娘!你记得吗?我——我愿我是那样——”

唉唉,勉强终于是不行,我怎能再那样沿门送欢喜呢?

我立刻又省悟,我还是没有讲完的好,因为——朋友,让我补给你听么?

那时萍姑娘住在我家右手,我们是十二三岁的小孩。村里一位哥哥结婚,我去

看新娘,萍姑娘同别的姐儿们已经先我而在了。这位哥哥是游荡子,新娘同我们只

隔一条河,平素我常在她家玩,据说是非常忧愁的,而且染了痨瘵。我走进新房,

萍姑娘抢笑道,“S!S!你惹得新娘笑,就算你有本事!”我自然是高兴的了不得

了,挨近新娘,揭开她的面幕:

“原来是我的姐姐!——姐姐,给我笑一笑罢?”

我讨得了笑,一房大笑。

十年当中,首先进了死之国的,是这位姐姐了,母亲告诉我。

“我愿我是那样健壮,像小的时候。”我改变话。

“是的,奶奶才欢喜哩!”

萍姑娘不是熟悉我病的消息吗?这口气!——小人儿的鼾声引动了我。

我们大概走了不少了罢,——那码头的喧嚣曾经腾涌在我们的周围,这才觉出

了。

并不同白天一样,由湾港渐渐走进湖,这是一条内港,更深,保持着相等的宽

阔,我没有存心瞻眺,而舱篷遮盖不了眼睛:岸上的草,田里的禾稼,连成一簇黑,

水底则单单映出草来,星在其中闪动;远远平坂,也点点的发亮,告诉我那里有人

烟,时隐时现的是萤火,仿佛分外同我相识,在侦探我,他的光使我疑到泪——

泪,成了幕,——我以外不见了,想挤出去,我把眼闭着,——落到萍姑娘的

被上了,我用指头点印,想永远留一个伤痕。

唉,我要紧紧的闭!我们不是一刻一刻的在移进吗?景色何曾为我们改变?我

枕在椅着的横木,想。

我吃惊了,猛抬头,躲避似的缩在一角,望着与我适才相反的方向,是明明白

白显露出来的萍姑娘!

那面庞,凄凉而有异彩,——月呵,你涂上了我的姑娘罢。那半边呢?姑娘,

给我一个完全罢!我别无所有,带了他——同我的母亲的泪,跟我到坟墓里去,也

算是——难道你不情愿吗?我想,你什么也甘心的,只要不冲突了命运之神,只要

你这一做,在你的故人是添一滴血。掉过来罢,姑娘!那边只是空虚,就是给月亮

照在水里,也还得我才看见这是你的影子哩!

其实我当时是极力的屏住声息,怕他泄了我吞含未吐的一声“姐姐。”

小人儿突然辗转,我低头,另是一副惨白而圆小,——萍姑娘已经掉过来了,

然而给与我的是蓬松黑发,——两面紧对着。

“姑娘,你的那弟弟是呼呼睡。”

这话我是说了。

“是的,他不再醒的。”

小人儿轻轻的被移到被上;包袱里又拿出了一件衣服,在覆盖着。

“S哥,你也睡一睡好。”

这是萍姑娘第二次在船上称呼我了。

“我想看一看月亮。”我答。

我移身伏在船边,与萍姑娘适成对角。

夜是静的,但萍姑娘决不会分别,潺潺水声里杂了一点——自然,这并不是指

那摇橹。

我吟唱了:

“水是尽尽的流,

尽尽的流,——

谁能寻得出你的踪迹呢,

我的泪?”

我是那样唱,叫萍姑娘懂不清我的字句,我的意义,——这怕也是徒然的费力

罢,月亮不会代我解释吗?

朋友,这月是怎样的明呵,我的皮肉照得没有了!水天真是一色,不见星,—

—有,水底的天,一,两……不见萤火,岸上的草,田里是芝麻罢,却都晶莹着;

还有杨柳,低低的,满载露珠。而这些似乎并不是孤立:是织在梦一般的网,这网

是不可思议的伸张,青青的是山罢,也包在当中,——终于冲破了,犬吠!船尾又

一声:

“露不小,先生,姑娘,受得起吗?我还有篷,两头也搭起来好不呢?”

我几乎忘记了,我们之外,更看舟子,他——台我们听到的,连这实在只有两

句。

“姑娘还是在望吗?”我不专向谁的答着,转进舱来,正合——我的姑娘呵!

“S哥,你睡一睡的好,叫船家搭块篷遮风,——我耐得住的。”

“搭起来怪闷,这样睡可以。”

我横躺在阴影之下了。

这港我曾经走过不少的次数,却还未留心他的方向,现在我计算计算月的起落,

希望我这里老是阴影,——倘若照到我的而上,萍姑娘不害怕我是骷髅吗?

我哪能熟睡下去呢?一呼一吸,疑心吹动了萍姑娘淡绿的衣裙。——既然答应

了是睡,除了静静的听,似乎又没有别的方法了。

“姑娘呵,不怪我好哭,高秋冷月,那里有这样一声笛呢?——你的清脆的咳

嗽!”

月——嗳哟,我没有算到,船是要转弯的!我只得把眼闭

什么盖住了我的手,我的——我挣扎,——眼开了。

萍姑娘端端正正摄进了月下的我的面庞,留下——是她的被包罢。

我们听到鸡叫:听到C城第一足音,一直到上岸,萍姑娘说:

“S哥,一路家去。”

我说:

“多谢姑娘,我去住旅馆。”

1925年6月

小说 文公庙

文公庙供奉的是韩文公。韩文公青袍纸扇,白面书生,同吕祖庙的吕洞宾大仙

是一副模样。最初是王大奶同她的孙女儿晓得“文公菩萨”就是韩文公——话是这

样说:“不错,韩文公,文公庙的文公菩萨就是。戏台上还唱文公走雪的戏哩。”

不错,真个的说对了。县志载得有,接着城隍庙叙文公庙,二庙盖同在东门,叙明

了昌黎韩文公。祖孙二人都喜欢“韩湘子度叔”的唱本,孙女儿唱,祖母听,“韩

湘子度叔”上面有“韩文公”,而且,“谪贬潮阳路八千”。渐渐知道的也就多了,

文公庙烧香的还是少。这一位老太太同这一位小姐初一十五不断的来烧香。

张七先生久在文公庙教书。文公庙的和尚——和尚文公庙至多只能有一个,无

须再加区别字,恰巧又有这一位张七先生,简直有口皆碑。和尚老成。张七先生呢,

“先生不回家”,即是说不耽误学生上学。每年总有十几个学生,年年有不来的,

年年有新来的,读到“离娄”就不来了,去学生意。有一回王大奶烧了香抽了一张

“家宅”,请张七先生念给她听,先听为快。张七先生正在那里嚷:“读熟了背!”

不嚷就听不见了。可怜的是孩子们,有的快要读熟了。王大奶刚刚站到门槛以外,

张七先生连忙离开他的先生的位,刚刚走到门槛以内,自然不用得走了。接了签又

回去,回去戴上眼镜,首先说,“家宅,上上。”王大奶听了念完了,要赶回去看

媳妇打米煮饭,米桶放在她老人家自己的房里,还要对张七先生说一句道:

“七先生,文公菩萨就是韩文公,好不伤心,谪贬潮阳路八千,四九寒天,多

冷。”

七先生点头。实在他不关心韩文公,没有听清楚,晓得是说这个庙里的菩萨。

王大奶开步走了,叫七先生不要送,七先生要送,走了还要问:

“瘌痢今天来了没有?他爸爸昨天晚上要打死他!总是逃学。老五那东西委实

也太拙,现他有孩子!哪一家孩子不贪玩?”

老五者,王太奶之令侄,瘌痢的爸爸。瘌痢来了,“自羲农,至黄帝!自羲农,

至黄帝!”是瘌痢嚷。他此刻连先生也不在眼中了,他的大奶进了他的学房,同先

生说话!张大火以下(张大火是最大的一个),皆大喜欢,不过他们是帮王瘌痢喜

欢还是他们自己喜欢,颇难得分清。总之王癞痢的大奶来了,又走了。

可怜,十几双眼睛,高低不差多少,一齐朝着学门的方向往外望,嘴也差不多

是一样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读得没有气力了。学门外是一方天井,哪里还望

得见走出了大门的王大奶?有的坐得偏于一角,自始就没有望见王大奶,望得眼睛

是黑。先生进来得那么快,张大火刚刚下了位要去拍王长江的脑袋瓜,倒惊坏了自

家,下了位又一屁股坐上去了。都是高声一唱,张大火更是高声一唱:“寡人有疾!

寡人好色!”先生也听清楚了。先生的步子总是慢,但一点也不显得疲乏,仿佛他

的路程是绕行地球一周,永远迈开他的慢步。

张七先生绰号张驴子。张大火以下在外淘气,坐在茶馆里的人便道:“告诉张

驴子打你的屁股。”他们只印了“告诉”两字,害怕。说话者,待他说了,作用在

“张驴子”,起了张七先生的印象了。张七先生脸皮黑,眉毛又生得恶,学生怕他

怕这个眉毛,一板子打下来了倒不怕。真的,到现在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张

七先生的学生还记得张七先生,是因为张七先生的眉毛,一放开这个眉毛,张七先

生没有了,张七先生多年死去了。然而,就是当面一个人,五官缺少了一官,虽然

只缺少这么一点,就不像一个人,世上也就没有这样一个人。戴上先生的眼镜,先

生简直不可怕,且可乐,先生怕他的眼镜了。俨然是,张大火以下都不亦乐乎,看

先生戴眼镜。张七先生的眼镜不常戴,请他干什么才戴。比如刚才替王大奶念家宅。

最普通的是写“天作之合”。婚书。有的慎重其事,请七先生上他府上去写,“贴

七先生一餐饭”,大多数则是亲自拿了红纸帖子上文公庙来。眼镜有一个眼镜盒。

眼镜盒有了三十年,新媳妇为新郎做的,皂角的形状,“给布的”,什么绘布,张

七先生自己也说不清,他当初也没有问他的先生娘子,下垂一绺红丝,当然早已不

红了。张七先生的先生娘子给七先生留下的纪念,还有七先生的一双鞋,这个,七

先生打开箱子,分外的伤心,“好好的死去了。”当时有眼镜盒没有眼镜,教书也

不在文公庙,在乡下自己的村里。眼镜只买了十年,先生娘于是不能晓得的了,花

五百钱,从湖北汉口来的一个叫卖眼镜的玻璃匣子里头买了下来。话说这一位卖眼

镜的年年有一个时候还是见他背了他的匣子沿街卖,一天,经文公庙过,站在门口,

放下匣子,“歇一会儿。”张七先生也走出来了,看眼镜,问价钱。

“这样的两串,这样的一串二。”

“当先五百个钱,如今那就要贵那么些?都还没有我的一副好。”

张七先生显得他得意。卖眼镜的就背上他的匣子走了。他一点也不显他的失意,

且走且说了一句:“这位老先生一副眼镜要用他一生。”这时和尚走出来了。和尚

他总是忙。煮饭他倒费不了多大的工夫,一会儿就看见他端了他的饭吃,他忙菜园,

虽然他的菜卖不了钱,也不多;忙着上楼,上了楼就不看见他下来,楼上动得响;

忙着舂米,他的米是一次春就,不说一年,一季是要吃的,所以这一天就只看见他

忙了;忙着买盘香,他要买那“顶干顶干的”,不顶干又回头换,或者先几天去定

着,来回是空手,而是买盘香,来回二十里。向来他同十里铺的万盛香店通买卖,

乡下东西比城里好。十里铺,倘是从东门口计算,十里。文公庙到东门口还有一里

半吧。他的庙,“一个月也没有两个人进香”,他晓得——是他说的他不晓得吗?

但他的庙一年三百六十日点盘香。盘香的功用盖等于取灯儿。文公菩萨面前长明灯

也长明着,不能拿菩萨的灯来点火,“一点点熄了呢?”还有许多事要忙。他走出

来,手上的扫帚还没有放下,刚刚吃了饭扫一扫厨房,听得门口有人说话,就走出

来。出来只看见七先生站在门口。虽然不能说他看见,因为他的眼睛不大看得见,

但说他看见七先生是可以的了。他一看见七先生就是七先生。七先生是打算进来,

看见和尚来了又不进去了。

“那个卖眼镜的又来了。”

七先生告诉和尚。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湖北佬没有一个好东西,先生你再也莫买他的眼

镜!”

“都赶不上我的一副好,要一串二两串钱!”

七先生的得意和尚看不见了,捏了他的扫帚转身要进去,又转过来,猛的一下

钉了七先生的脸向上看,七先生比他高一些——原来是有话说:

“七先生,你看怎么样,王小毛那孩子我劝你老人家再也莫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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