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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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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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难道他不睡不成?还给他留一盏灯不成?

“喳!”

扇子拍蚊子——一喳便悟,用不着想。他的头上也有蚊子,然而不管。

“喳嗒!”

扇子滚到地下来了,没有捏稳,睡着了——稍想了一下。然而王二嫂一翻翻下

来了,起初四火毫不知,等待忽然——

“嘁哈嘁哈……”

那么起来屙尿!

“轰辍!”

打雷。

闪。

“轰轰!”

打雷。

“呼呼。”

四火打鼾了。四火毫不知。这样今天过了。过了一天又一天。不过半月工夫,

四火这才实在没有办法。王二嫂动不动打瘌痢,打得王二嫂巴掌红,瘌痢屁股红。

四火说王二嫂是打气,是打他。也只好不论。出去,回来。回来,出去。回来,白

日就躺在门口树脚下睡觉。一天,睡觉醒来,大瘌痢一屁股黄泥巴摆在四叔面前,

瘌痢们和土作盘筵,四叔打他一巴掌。瘌痢倒不在乎,掉转头来同四叔玩。

“四叔,我妈说你不要脸。”

四火打一个呵欠。

又一天,睡觉醒来,听得张妈妈在那里咬舌,或者是张妈妈把他喊醒了也未可

知。张妈妈的鸡被谁偷走了一只。张妈妈喊得甚费气力,叫人想到人是应该有舌头

的,舌头不应该有毛病。

“那一个短阳寿的!害我!偷我的鸡!”

四火既然醒了,也还不起来,躺在那里学舌:

“偷你的□(从尸从穴)!”

(应该声明:此地是著者遵照唐有壬先生的写法,四火只不过故意把音变了一

下。)

于是讲一个故事自己听,以醒瞌睡——

“一个咬舌婆,一天晚上,深更半夜里,有一个人摸到她家里去,把她的鸡偷

走了,把她的鸭子也压死了,还朝她的墙上屙一泡屎。第二天清早她爬起来,一看,

鸡不见了,鸭也压死了,墙上还屙了一泡屎,她就跑到大门外一喊!一喊:‘是哪

一个短寿的!夜里跑来偷我的□(从尸从穴)!把我压也压死了!还要屙一泡屎我

的床上!’大家听见了都跑来了……”

“我可怜!害我!偷我的鸡!”

1929年9月

小说 去乡

——S的遗稿

病里作客,渐渐有点不能耐了,于是想到回家。吃了老母的几天茶饭,我的心

算是从来没有这样温暖过了,但那米是借来的,分明的偷偷听到,于是我又去作客。

母亲的心事我是知道的,“三岁上丧了父亲,这副倔强脾气!”然而除了坐在

桌子旁边,望着我一粒一粒的把饭吃完,可能说一句阻挡的话吗?

“儿呵,病——”我的伞却已经拿在手上,一步一步的跨出门槛了。

我没有同我的邻舍打招呼。儿时差不多不分寒暑昼夜伴着那般哥儿姐儿在上面

游戏的稻场,也未曾博得我眼睛的一瞥。而我打算掉头,掉头看一看母亲含眶未发

的——怕接着就印在我的足迹了罢?——我哪里又有这大的力气呢?

这样,我已经出了我的村庄,在荒冢累累的野原上走。

我真是飘飘欲仙,仿佛身子是没有重量的。而又有点悚然,——青天绿草,这

才照见了可怕的憔悴!陡然一阵咳嗽;颤抖而微细的声音,跟着眼光远及于天际,

——“后面在喊我哩!”……

我感到的是怎样亲切之感呵,——立刻消失于泪海之中了,——这时我还未掉

头。

远远草坡上,正是白发的——

我顿时觉得要转去,而我的声音不能为我传报,亮晶晶双眼,却明明映着那挥

挥的手了。

“母亲呵,你的系念,照护儿的前程。”

我已经到了码头。

围住我的,四五个舟子,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无目的的伸头四顾,在要开

橹的一只,舱首是女——

“S先生!上京吗?”

我凄惨的笑了。

“萍姑娘!——回家?——几时来的?月半?——啊,中元上坟。”有谁在问

她似的,她回向舱里,咕嗫着。

“一个人吗?”我问。

“不,我的弟弟。”

“上船好久了罢?”

“口茶的工夫。”

朋友,你曾经受过旅路的寂寞么?想一想我这时的欢喜!虽然并不意识着,已

足够使我挺立住,觉到我的存在了。同时我的前进是充满热力的,而义非毅然决然

的同半个钟头以前一样以为是要走路,只抖着精神在预备,——冲口而出的:

“姑娘先走吧,N镇再会。”

待到自己也听见了,船头已经驶过去,仿佛一声要把天喊破,其实是瘦伶怜的

立在港岸。

终于是要走的,何况舟子不住的敦促,——我的心也不是完全的没有凭藉罢?

“N镇再会”,不单单留在耳朵响着?一眼望去,广阔得叫人害怕,而不也可以不望?

只要你紧紧的睡,张开眼睛不就是——

“开船呵,先生!”

我独坐在船舱,视线与水天相齐,望去蜡蜒一般的平伏着四五只,想认记一只

出来,而分不清哪是在前,哪是在后,——我的孤单总算是牵连住了,舟子一声,

“那位姐姐是先生的亲戚吗?”我才掉转身,抬一抬眼光,再是答:

“邻居。”

看出了这两个声音并不比摇橹那样不费气力罢,舟子不再问我,而我这才听见

橹声了,慢慢的问他:

“赶得到那头的午饭不呢?”

“顺风倒快哩。像这——怕要太阳落山。”

我不自觉的朝他凝视着,我的奄奄一息不能伴着他的橹声而延续的凝视着,截

然的又掉过去,自己听见了,——齐滴在衣衫,自然,也瞒不过他,世问上有什么

比憔悴的面庞所含住的眼泪更为晶莹呢?

水面已经宽阔了许多,前乎我们的,也趁这当儿参差在湖上,——舟子呵,你

们足靠着鹰也似的攫搏的眼光并不互相告诉的循着自己的路径吗?

洋洋湖水渐渐成了一片绿,不消说,是芦柴。船只也渐渐的少——隐没了,我

就一只一只的跟着踪迹,左右流视,这却搅起了喜悦,仿佛几时看水鸟蘸水,——

最后一转,什么也不见!——绿丛里望见了孤帆!——“不,那里也是哩!”——

这明明乘风而来了。

“难道欢喜者伴来的都是欢喜?——几时再载着我的笑容奔向——”

那白发,那挥挥的手,突然又浮在我的眼前了。而脱芦而出的,迎面飞来,船

头上坐着一人,解开胸襟纳凉,——搀起一条水线,过去了,宏亮的话声,却还留

有余响。

“你们当中,有以我的故乡当作旅舍的吗?我想是没有的。”

自然,我并不能掉头,然而我望见了他们的前程:水的尽头是山,山是青的,

天也是青的,在山的尽头,——不,中间还有云,白的云,三岁时候,玩的糖寿星,

一个一个的摆在那架上,指着母亲要买,正是那样;两岸又望得见村里,低在地上

只不过一球黑林,在冒烟——

“嗤……”

这一声——船已经进了芦柴,——似乎又停住了,因为不再响。仔细听,虽然

响,是风。我于是掉头——

舟子果然蹲在船板,寻觅什么。

“先生,我认识您。”

“你——你认识我!?你怎么认识!?”

我真是咬住了我的牙关,发出这声驳诘,——其实比话声还快的掷过去的眼光,

已经为我释然了。

“不上十天工夫,我不是从那头载先生回来吗?是不是?要像那天——那天先

生正赶到家吃饭罢?是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又低下头寻找,随就对我坐着。

我好容易吐一吐气,得了转变我的眼睛的地方了。

那是他的烟筒。自然,他并不是拿出来做认识我的见证,——他何从知道,我

曾经默默地赏识过,的确是这样一个红得发亮的古老的竹根。

这,我立刻也以为可喜,——只是一暂呵。

“为什么总是回来才——”

我没有说完,他在一口气吸下去。

“什么?先生。”

“没有什么。”

他依然是吸。

“母亲呵,你想探一探儿的消息吗?最好是来访他,他收进了儿的笑,儿的—

—”

我伸头到舱外,站在船头朝来处——怎的,阴沉沉的!不见青山,不见白云,

简直同刚才——不过心里知道那里不是我的去向,另外那扬帆骄傲的指示我也有跟

我而来的罢了。

我只得又来搜视芦柴。原来并非连成一片,一丛丛有带水之隔,——那里也在

吹烟哩!……

“是——”我要昂头叱咤了,茫茫草莽,喊出我的萍姑娘来回答!这个勇气我

是有的,萍姑娘也决不抱怨我唐突,——谁不可怜我呢?

于是我又掉头,用询问的眼光看舟子,而他放下烟筒:

“走,先生。”

“我是说,那里不也有人吃——”

“是的,这就叫做‘中路停’,我们来往,多要歇息一会的。”

“请你问一问,看是不是——”

啊,不是,我们只听了声音就知道。载那位姐姐的是我的侄儿,好孩子,茶烟

什么都不来。

“唉,我的舟子,你那粗糙而皱摺的面额,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藏住了

天时人事多少?”——其实我没有出声。

他慢慢的一句:

“先生,您睡一睡罢。”

我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我怎忍耐得住呢?——我更何须忍耐呢?

“睡吗?不!平素我坐船老是睡,此岸紧接彼岸,今天,老翁呵,我要为你倾

吐,——我受载了许多人世的哀愁,他就成了鲜红的花,开在我的心上,我的血一

天一天的被他吸干了,所以现在——”

“先生,您——”

“老翁,这我更难受了,你不要——我为什么最后还来赚你的眼泪呢?我是一

个孤儿,在这世界上大天计算我的行止的,只有我的母亲,最近的十年当中,我挨

她住过七天,就是——”

“是的。”

“老人”眼泪是要把我的心都湮了的,请——我真算是福气,最后又遇见了我

的萍姑娘,那位姐姐,她比我大一岁,小孩时我们常伴在一块。早年她跟她的男人

在C城开锡店,你知道,我们乡里是有许多人跑到C城寻生意的。还有她的母亲,现

在是不在了,最是赏识我的聪明,简直比自己的姑娘还爱。我只身住在京城,我的

脾气坏,也没有爱过什么女子,可是我时常想起我的萍姑娘,想起她的笑,她的话

音,她的——我就为她祝福,——我老是这样的,捧着一副虔心,寄念天下诸般孤

弱。

“先生,您还是年少——”

我们突然好像落在深坑了!——失却芦柴的合奏,前面又是汪洋。

我再讲不下去,他也歇一歇手,揩抹着脸,——此时我向着船头躺卧,——静

听橹声继续。

不消说:我终于睡着了。

N镇是县境极西边界,去C城也有半日的水程。我们决定就在这晚走夜船,——

其实我只是唯唯而已,萍姑娘又坚留我同坐一只。萍姑娘的心事,我是知道的:虽

说是初秋天气,夜深露重,毕竟要比陆上为冷,——我的行装,除了一个手提的小

包还有什么呢?

吃过饭,我们在久于相识的饭店主人执住的豆一般的灯光之下,一步一提心的

踏上船了。

我最后下舱,舱板好像一片白,——萍姑娘打开她的被囊来垫坐了。我靠船尾

这一头,萍姑娘的弟弟紧挨萍姑娘,偏斜的对我。

“漆黑的!”

小人儿用了细小的声音发出他的愁闷,回答的却从我的背后:

“‘十九二十边,月出二更天’,——一会就亮。”

这明明是很生疏的送到我的耳鼓,而我的心动弹了,仿佛有意来告我:又在开

头!

“萍姑娘,难道我们不欢喜吗?我记得你曾经要我叫你一声姐姐,我不叫;我

叫,你笑——”我转到这样的思想,——萍姑娘抚摩她的弟弟:

“睡一睡好不呢?靠我兜里。——明天清早不就到了吗?”

接着我们两个谈话,——饭店里只即时即地的讲几句,因为我不愿把我这样形

貌惊扰萍姑娘的平安,并不坐在一块。我说,“我的母亲知道姑娘来了,一定要留

姑娘安住几天的。”萍姑娘抱歉的笑,“我就是忘记不了奶奶!——家里实在不能

耽误一天,烧了香,顺便在舅家歇了雨夜。先生这一提——”模糊当中,似乎是把

衣角牵到脸上。我呢,本有点生气,要急促的拦住,结果依然馒慢一句:

“姑娘,不那样称呼罢。”

“阿弟就跟姑娘过日子吗?”萍姑娘没有话回了,我又问。

“是的,就在店里做学徒,——阿母丢下他,只有五岁。”

我是想从萍姑娘得到什么的,现在萍姑娘的话,萍姑娘的笑,都给我听见了,

反而使得我在搜寻,从我的并未干枯的脑海远远的一角。

笑上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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