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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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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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比诸葛凤雏算得高……

在外四火是也。只是三个瘌痢没有听。

“四哥回来了。”

“四火,店里回?”

张妈妈打招呼,四火则已进门。

王二嫂迎上前去,四火一手递阿嫂。

“油。”

王二嫂的眼睛告诉王二嫂。张妈妈的眼睛也看见了,她与四火之间是王二嫂,

她以背向她,为她遮了四火。

王二嫂风车一般的车进厨房——看官将着急,问能有几步的路程?曰,王二嫂

半夜三更起来小便,固亦如踏脚踏车之踏其文明脚,而茅厕,马桶而已,尚在间以

内。在先就介绍过,阎内亦即厨房。

“四火,几时替我也留一点,你卖给面馆卖多少钱,我也出多少钱。”

张妈妈同四火当面讲话。

“你们总以为我得了好多!你看,分到我名下就只有这一点。”

说话时一吊猪油不知挂在哪里,但张妈妈实看见了,这一点实在不多。

四火是酒醉回来。

四火之一落千丈,是此夜过了不久的事。

简单一句:四火的差事革掉了。在先在别几家肉店里“一共混过好几年”(四

火常是这样君子不重的说),革掉了才到乾顺,这一革,简直没有希望。偷油总不

至于影响他的职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屠户说不出?

在先也并不阔,言其服装,六月天更只一条裤,现在亦不过依然不阔。世态炎

凉,人心不古,见乎阿嫂一人。起初也还好,但四火已不免寂寞之感了。一日大街

回来,口唱孤王酒醉桃花宫——还是朱颜吗?当然不是。赤脚,六月炎天,太阳底

下的石头大概很不容易踏下去,走得很像一个贼晚上在暗地里走路,探走。陈七叔,

警察,正站在那儿,他大概也很无聊,叫四火一声:

“四火。”

四火也光顾他一下,然而不答,还是走路。大瘌痢端了一碗饭站在门口吃。王

二嫂也在门口。门口有一棵树。望见四火。妈妈塞孩儿一拳。痢痢赶忙进去了,四

火佯不见。

“四哥,煮饭今天晚上米怕不够,晚上煮粥吧。”

“米不够炒油饭吃。”

“这是怎么说呢!?我同你侄儿背了你叔叔炒油饭吃不成?我娘儿们可怜!头

上有天!”

四火冷冷的那一句,王二嫂喊破了喉咙。王二嫂恼羞成怒,四火自讨没趣。

“侄儿是我的侄儿,我难道就不疼不成?他要吃点什么,我做叔叔的难道还争

嘴不成?背地里偷吃偷喝,成个什么样子?教坏了孩子。”

四火这一说时,王二嫂紧紧的把嘴闭住了,心里很喜欢。大瘌痢已经又出来了,

空手,赤条条的,张开眼睛莫名其妙,但紧紧的闭住他的油嘴。

没有他的座位,四火又踱出去,口唱:

“怕只怕五丈原嗳嗳嗳嗳嗳……”

嗳得不可收拾。诸葛忧天也。

一走走到城隍庙,城隍庙的石头上面睡午觉。四火既然到了城隍庙,则城隍庙

不可以不写。城隍庙分上下殿。下殿只有两个“城隍庙的差人”——大家都是这样

累赘的叫,但又叫“二百钱”,分立两旁。一位做了一个二百钱的手势,问你要二

百钱,所以连那一位一齐叫做二百钱,其实那一位是手拿旱烟袋抽。因此,衙门口

的张和气绰号二百钱。但或者因为先有二百钱的衙门口的差人再有二百钱的城隍庙

的差人也说不定。然而张和气的二百钱确是跟着城隍庙的二百钱来的。男妇老幼一

见张和气——当然本城的熟人,乡下人岂敢?张和气见了父老昆弟,以至于团头王

八贼,也真是为人要学刘奉三,和气生财做大官。一见张和气,就叫二百钱,一叫

二百钱,则张和气与城隍庙的差人,二而一,一而二了,不知道到底记得是谁。城

隍庙的二百钱——这是专指那一位做手势的,凑巧也是一个麻子。那么张和气是麻

子。此刻二百钱的跟前睡着王四火。六月天睡午觉这一块大石头上面真凉快。

城隍庙的上殿,当中,当然是县城隍。排立两墙者一共有八位,老爷正在升堂

打板子的样子。这八位,有一个也是麻子,一个是塌鼻,一个是歪嘴,其余的记不

清,不是记不清,我写不出那毛病的名儿。诸位的形色——如果要逼真,请就近到

中央公园卫生陈列所看一看那几副患梅疮的面孔。著者昨天恰好去参观一次,所以

这样说。当初塑神像的不知缘何这样胡闹令人不起好感。未必是年代久远的关系。

确乎有好几十年未加深漆。但这个给我有大大的好处,曾经在城隍庙烧了一回香,

至今不敢同人打官司,凡事退一步想,自己拷问一下。

城隍庙的和尚这时正在和尚的房里抽他的大烟——抽大烟?四火缘何不去把他

抓住?岂不是一笔财喜?要知道,和尚有他的来历。即如刚才,四火未进来以先,

石大先生娘子来了,穿了石大先生娘子的裙子来烧香。今天原来是七月初一。统共

计算,穿裙子城里只有两位,石大先生娘子算第一个。石大先生抽大烟常在城隍庙,

县长——如今叫县长,县长常在石大先生的家里打牌。这一说你自然没有话说了。

石大先生家距城隍庙不远。城隍庙的和尚做的点心比厨子还做得好吃。这并不是说

石大先生家里有厨子。有时也有厨子。刚才,石大先生娘子来烧香,上殿以前打一

个招呼:

“和尚在家吗?”

“先生娘子来了?”

和尚出来了,笑得不可以再笑,一眼就见——但不知是先见石大先生娘子的青

绘裙子呢还是先见石大先生娘子的一双小脚?总之这两件东西很少见。小脚岂少见?

但石大先生娘子的青绉裙子恰恰拖到石大先生娘子的小脚,所以地球上只有石大先

生娘子的小脚了。石大先生娘子的脸皮也搽了粉。

“菩萨保护!”

和尚双手接过石大先生娘子的一份城隍庙香纸说。石大先生娘子也说。

石大先生娘子大概站不住脚,不是走路缘何也循环踏脚?这是城隍庙,她的大

先生常来:这样汗流得意,得意忘形,进香是来求菩萨,是来作揖,出门曾几何时

居然忘记了。和尚放了炮,炮响了,这才一扭弯,跑到当中跪下去,头上还插了花。

和尚也看见了。为什么耽误了一会,又回到原地方,等候石大先生娘子起来。头上

还是插了花。言照样再看。石大先生娘子叩首不肯起来。起来,要走路——

“再到天后官去。”

“歇一会,喝点茶。”

“不,不——和尚,你不要信你大先生的话,他总说没有菩萨,连天上雷都不

是菩萨!没有菩萨人人都进香做什么?”

“菩萨保护,保护大少爷明年添一个孙子。”

你道和尚忽然记起了什么,望着石大先生娘子头上插的花?记起今年正月里石

大先生在城隍庙整躲了一天半,石大先生娘子同石大先生吵架,说不该又到婊子那

里去。后来是石大先生娘子亲自上城隍庙来,然而石大先生已经走了。和尚送了石

大先生娘子出了下殿,回进去,抽大烟。所以四火躺在那里打鼾,和尚并不晓得。

四火睡了好大的工夫,四火也不晓得,一睁眼,听得里面放炮,还不打算起来,但

听得和尚嚷——

“这不行!这不行!”

和尚手下立刻多余了一个四火了。和尚也是刚刚出和尚的房,听了外面放炮。

原来来了一个乡下汉子进香,自插香,自烧纸,放了炮正要拧鸡头,和尚一眼瞧见

了,一双手跑去拦住他——自然是脚跑,而手拦,“这不行!这不行!”四火也拦

住他:“不行!不行!”于是那汉子把鸡一搂,搂在怀里,对了他们两位轮了眼睛

看,发抖。

“你有什么你说!”

“人家的牲口跑到他的田里吃了粮食,他说是我的牲口!说是我害他!我只有

一个孩子,凭城隍老爷!他一锄头把我的猪打死了!有理说不清!求城隍老爷开眼!

他有两个孩子!我只有一个!师父!”

师父解劝道:

“我看你是一个老实人,哪里会害人?你也不要生气。进了香就算得事。拧鸡

头不是玩得的!我出家人总是劝人好,冤仇可解不可结。”

汉子没的话说了,又掉过去听四火一篇——

“师父说的不错,你要听人家劝。你良然不是害人的人,然而你的猪到底跑到

他的田里去了没有呢,你不也是不晓得吗?是不是?——那你这一下不是害了你自

家吗?”

四火看得出他的道理战胜了,连忙加那一句。连忙又接下去——

“今天你喜得师父看见了,要不然的话,吓,你自己说的,你只有一个孩子!”

“我看你这个人将来还有好处,今天你就信我的话,回去,晓得吗?”

“多谢师父。”

“你的鸡,既然烧了香,拿回去不得,你就放在庙里。”

“你将来还要发财。”

“多谢师父。”

结果他赤脚探走了。不知他的下文如何?城隍庙立刻有了一只黄毛公鸡。而四

火伸手问和尚借钱。他说:

“今天实在没有办法。”

和尚说:

“你不要同我打主意。”

“二百五不好听,给我一个张和气,多了我也不要。”

有一句俗言:“二百五,卖屁股。”

“你的算盘打就了,这个鸡就算他一斤半,顶多值四百钱,你就要一半。”

“话不足这样说。今天给我一个面子。”

四火也得罪不得,和尚给了他一个面子,二百钱拿走了。走出城隍庙,他要小

便,就朝那“君子自重小便远行”的地方,一个拐角,小便一下。一下未了,背后

有人喊他:

“王四火!”

一看是马旺火,警察。这可不由得四火不答了,马旺火板起他的警察的面孔。

四火好笑——

“你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不准你屙尿!”

四火更好笑——

“这是干什么?”

好笑,歇一会,把裤子重新扎一下。

“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

“不准你多说话!跟我走!”

四火不肯白费气力,而马旺火要带四火走——这里且得补一笔,有一条警察署

的告示贴在小便远行的旁边,只贴了三天,“此处禁止便溺,如违带署罚办”。因

为到了一位新署长,是一个学生出身,见了这个城市太不讲究清洁。所以马旺火要

带四火走。四火也就有点舵转不过来。幸亏卖麻糖的吴细叔走来了,上前解劝。马

旺火说明原委。

“好好,算了,算了,都是眼面前的几个人。”

于是吴细叔插在当间,他们两位隔了吴细叔吵嘴。

“你是狠你就跟我走!”

“跟我走!走到九江去了王八你晓得吗?”

“四火,这就是你的不是。”

然而四火走了。气坏了这一位警察,吴细叔一把拉住他。马旺火的女人去年冬

天跟人逃了,所以四火这样下场。拿了二百钱那里去混了一大半天?我们所晓得的,

他走张大嫂门口路过的时候喝得脸红。这位张大嫂就是首先就介绍过的那个张大嫂,

寡妇人家。四火过路,一个挑大粪的也过路。今天真是多事之秋,四火一碰把一桶

的大粪碰泼了许多。四火只碰了挑大粪的一下,而大粪就碰泼了。张大嫂同她的小

姑娘正在那里吃饭,张大嫂就不吃饭,跑出来一把拉住挑大粪的。

“你走!看你走得脱走不脱!”

拉住了怎么走得脱?然而挑大粪的想一脚走脱。

“你把我怎么样?又不是我有心碰泼的,是他碰了我一下。”

指四火的背。

“我不管许多,你把我的门口扫干净!”

扫干净算不了什么,挑大粪的就放下他的担子。

“你给一把扫帚我——没有扫帚我怎样扫呢?”

“啐你妈的脸!我给扫帚你扫大粪?”

“不要开口就骂人,我不是今天上街的乡下人,多不说,这条街我一天要走两

回。”

于是他走回路了,丢下他的大粪。

“我不看你是一个寡妇人家,算不给你扫。”

且走且低头说。他也知道张大嫂是寡妇人家。四火早已走得不见了,落得干净,

他怕张大嫂把他也拉住,寡妇人家,谁都不敢惹,尊重。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这位挑大粪的为什么走回路呢?不远,他刚从那里挑粪来,又回到那里去,那个人

家的茅厕里他放了一把扫帚。那么他还得来回一趟。

四火回家很晚,王二嫂统率了三个瘌痢早睡了。睡了王二嫂的破蒲扇没有放手,

喳喳不休,蚊子太多。留得大门未闩。四火轻轻一推开。还咳他一声。天上打雷,

打雷不下雨。四火趁着电光一倒倒到他的竹床上睡下去了。言其北窗之外电闪而已,

不然难道他不睡不成?还给他留一盏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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