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废名文集-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的洞隙瞧过去。老妇人收折晒在架上的白布被包,坐下草地,反复展平;随又等候

什么,掉头向街。由街走进一个中年妇人,肩膀搭着棉絮,腋下挟的是紫褐色的被

面。这妇人很苗条,细小的脚,穿着灰鞋;棉絮铺在地上了,老妇人清检别的零星

衣件出去,她一个人屈着身子,手里拿着针线,忽上忽下。太阳渐渐西偏,她的头

发渐渐由闪烁转到墨黑;草更显得绿,被更显得白,被面的紫褐映着苍黄的脸,令

我远远感到凄凉了。

以前,傍晚我便回家,芹坐在当户的矮凳,便于早一点相觑,我再有别的牵挂

了,回家之先要登城,——毕竟是乡镇,沿城可以登览。我的两次晤面的小朋友的

屋,后有一块小园,横篱七八步,便是城墙。灌菜割菜,每次看见的,都是小朋友

的祖母;母亲呢,当言由园进屋的门口做针黹,回答婆婆,眼睛才略为一眨。

是风暴之后。我穿着夏布短褂,很有几分凉意,当着正煮午饭的时候,回家添

衣。我的小朋友的很少打开的前门这时也打开了,小朋友嗡嗡哭着,母亲很窘的一

旁站着:

“上街买盐!”

“我不去,你去!”

我不能止步,只得慢一点走;心想,祖母呢?——祖母的声音果从后喊到前了。

距离我家不远的时候,小朋友又笑嘻嘻的走来我的后面,愈是深的水荡,愈是

高兴的踏下去。我说,“鞋子湿了,回去母亲要骂!”不知道是被我说失了体面呢,

还是当心母亲的骂,他也就走上没有水的地方了。我告诉他,“耍一耍罢,这是我

的家”;我是怎样欣慰而悲哀呵,他答着我:“不,母亲等盐。”

这是过去的一个半年的事。现在我在北京,还时常羡念那半年的我,但也不能

忘记我的小朋友,以及小朋友的祖母和母亲。

1923年9月10日脱稿。

小说 四火

四火本来在乾顺猪肉店捉脚。猪肉店的伙计分两等,一是掌屠刀的,称师傅,

一则叫捉脚。捉脚,等于打杂。猪从豢户的猪案里赶出来,以致抱上肉凳——已经

不是猪而是肉了,都只有捉脚的卖气力。不但猪正在杀的时候要他捉猪的脚。

四火姓王。他也有三间茅屋(他只有一个嫂子,侄儿三个,又还小,茅屋,所

以口头上人家都说是四火的茅屋),堂屋占了一间大的,居中,有天地君亲师位,

王氏堂上历代祖宗,九天东厨司命。还有一条贴在一边,是总是发财了,但都等于

无有,因为烟尘。然而到底是红纸。烟尘等于无有,因为都是,反而不见。四火总

是偷油而已。偷油也确乎发财。捉脚偷油,算不了什么,犹之乎裁缝偷布,你自己

莫谈国事——这当然是破一个谜儿猜猜,叫你小心。偷油,当然是偷猪油,猪油贵,

故举之以概其余,所偷尚不止此,猪肠,猪血——总之凡属猪的,除了猪粪,无所

不偷(按,猪粪别有愉者,不过不是在这场合,盖与胡适之先生拜金主义的拾煤渣

的老婆子可以相提并论,牧猪场上常常看见一两个老婆子拿着家伙追踪几只猪,便

是她们)。

乾顺有两位主顾,与乾顺同在一条街上,都是堂客——似乎无须声明,顾主而

是堂客,其为寡妇无疑,一张氏,一赵氏。这个却得首先声明:猪肉店的顾主分为

两种(指豢户而言,吃肉者另算),一卖毛猪,这就是说以猪卖,经了经纪的手称

它一称,赶出门算干净,只付钱来;其二活猪不过秤,宰了再称,猪肠猪血豢户拿

回去,不计斤两,而油也当肉称,称了也准其拿回,扣总数。前者猪一斤钱二百四,

后者肉一斤钱三百。张家大嫂同她的五岁的小姑娘,吃不了什么,“拿回来倒不够

分人!”猪血拿回来煮熟了要端出几碗给邻家吃。也何苦让人家偷?计猪一只。赵

二妈计肉。她有两位令郎,大的不过十一,而另有女婿。而且,赵二妈自己爱猪肠。

而且,“省吃省喝,喂一只猪,吃它一个便宜油!”——哪里有三百钱一斤的猪油

卖呢?语云:“有错买的,无错卖的。”那么反正这里是该屠户吃亏!

闲话少讲,且说四火。四火,不待说,是欢迎赵二妈的。赵二妈的狗儿,也格

外欢迎四火。他一天不上学了。杀猪是天刚破晓,头一天晚上四火把猪赶了去。狗

儿跟了猪尾巴叫:“哈哈哈,真会捉!”却不是说四火捉脚,是此刻一把捉住猪尾

巴。猪不捉不去。赵二妈远在一旁喊,“莫把我的鸡赶跑了!”鸡飞狗跳墙。赵二

妈寂寞得很。狗儿通宵不睡也行,赵二妈要他早点睡,还要再三说:

“明天早晨不用我叫吧?”

“一天亮我就起来!”

说着比一比手势,简直要一大为天。

“他不称得平平的,我就说他为屠户——你想他不为屠户吧?”(“他”是指

陈七叔,猪经纪。“你”非是指妈妈,当然也不必说不是,是泛问的口气。)

“多嘴!这你也管得了——人家几时不公平?为屠户?”

但先是一巴掌。不公平就为屠户,非为屠户乃为狗。赵二妈的大意实如此。

“你只要看四火,眼睛莫离开他。”

狗点头。但又是——

“四火哥他不偷我的油。”

又一巴掌——

“你晓得什么?”

狗又点头。

终于还是赵二妈轻轻的拍狗屁股——

“狗,狗,起来。”

一面替自己梳头。

狗一夜做了猪梦。懵懵懂懂的,但根本上知道不是叫他起来上学。睁开眼睛—

—灯还没有吹熄。

当然非昨夜的灯。赵二妈今天起来点的。

有子万事足,赵二妈望着她的狗走近乾顺的门,吃一点亏似乎也是可以的。

猪主照例必得去,正如别的买卖一样,三人当面——合经纪而为三。陈七叔本

来兼做狗的干爹,己有一年之久,狗儿忽然很自重的否认了,小东人大有闯下滔天

大祸之势。他听了许多坏话,讲他妈妈的——这个太出乎题外,只好不谈。简单一

句:孩儿若去说公平,倒把为娘挂了心。

“狗。”

陈七叔先到了,端了烟袋向狗儿打招呼。

狗不答。不答即是不承认干爹。

“我们杀猪,你来干什么?”乾顺的师傅问。

“我不来,看你敢不敢杀!”

这个杀,是一刀把猪剖开,猪刮了毛挂在钩上。早已过了四火捉脚的时候。师

傅那么说,屠刀捏上了手。

“当然不敢,回头我说五十斤,你说一百斤,那我可赔不起,你干爹也赔不起。”

乾顺的掌柜说。

“七叔,今天不要做干爹呵,公平公平。”师傅真是行其所无事,且剖且说话。

“干爹不吃饭!”

陈七叔鼻子里一句,且笑。

这个,可难解。而且,干爹的话,狗儿绝对不听。猪经纪当然靠屠户吃饭。师

傅歇了一歇手,瞄七叔一眼。这一瞄,屠户的眼色,却不是有意来耽误工夫,瞄得

人心寒:“七叔,你没有良心!”

狗儿两眼不离开他的四火哥,四火蹲在那里守候,默无言语——耳朵可听?说

时迟,那时快,四火尽猪之所有而空之了,就以他的怀抱。

“你妈妈叫你来看四火,怕他偷油,是不是?”又是师傅说。

狗儿嗤的一声笑——

“不是。”

一跳跳到四火的胁下去了。

“尿胞呢?尿胞呢?”

“等一会,等一会儿就是,我说给你就给你。”四火口若悬河——说得快。

他们两人昨天预约了,预约猪的尿胞。尿胞这东西——是的,著者几乎忘记了,

既不经称,又没有听说那一个豢户拿尿胞回家,大概都是捉脚的拿去做人情,即如

我也曾经得过两回尿胞,都是捉脚的给我的。小孩子总喜欢玩。

狗儿就鹄立以待。

“我说给你就给你。”四火又一句。他到底不是师傅,未免手忙脚乱。

“我有一个好尿胞,给你,要不要?”师傅说。

狗儿就掉一掉头。又回转去,扯四火一下——

“给我!”

“不要急,等一等。”

狗儿又如命——四火哥突然拿什么向他手上一塞:

“好吧好吧。”

狗儿喜出望外——正是猪尿胞!眉飞色舞,对干爹也笑了几笑。

连忙又光顾他的四火哥——不见四火。

四火在大街上。店外街旁,放着一个大木盘,四火傍着木盘翻猪肠。两匹狗,

伸了舌头傍盘舔,甚且舔到了盘子里去。非是舔猪粪,猪肠子里翻出来的猪粪。屠

户的狗——一匹就是乾顺的狗,其他一匹不详——吃不到猪粪头上去。

“狗!狗!”四火踢狗,狗绊了他的脚。

狗儿捧了尿胞来了。

“四火哥,我吹不起来,你替我吹一吹。”

他以为四火一定比他吹得大。刚才刮了毛的他的猪就是四火吹得那么大。他一

向佩服四火哥吹猪,暗地里纳罕。

四火不顾狗儿而说:

“你看,我一手的粪——Ter!拿回去,叫你妈妈给一根线你,吹起来用线把它

缠住,抛球玩。”

“ter”所以喝狗,狗又近来了——我们且把他们留在街上来谈别的。

王二嫂,四火之嫂,系一个收生婆。一天,她洗三回家——谁家的毛头生下地

三天了,她又去,去把毛头洗得干干净净,拜大地,拜祖先。未拜之先,干净了以

后,王二嫂一手握了两个鸡蛋:“滚滚头,头戴顶;滚滚脚,脚穿靴。”这个毛头

当然不是丫头。这两个鸡蛋滚来滚去滚到王二嫂的荷包里去了。她洗三回家,过张

妈妈门口。张妈妈与四火为邻,是摆摊子的,卖花生,卖烟卷,卖盐鸡蛋。一见王

二嫂,张妈妈笑迎道:

“回来了。”

(这里又得声明:明明白白的“回来了”,是著者写的,张妈妈是一个咬舌,

回读若肥,余类推。)

王二嫂趋而赴之。

张妈妈站起来俨然知道是要办了她的耳朵来就她的话。王二嫂就咕嗜咕嗜了一

大堆。更一句,但已经冷落了张妈妈的耳朵,声音嘹亮——

“妈妈,你说好笑不好笑?”

妈妈连听连点头,但实耳边风而已。张妈妈只摆摊子,不管闲事。方其耳边话

时,王二嫂连说连眨眼。

“喂——”

险些儿忘记了,一声“喂”,一手插进荷包,掏出来——张妈妈先看见,两个

蛋。

“妈妈,你就只给四十。”

妈妈一眼看破了蛋,然后——

“晚上给你。”

“不忙,不忙。”

王二嫂望见她的瘌痢跑来了,第二个不忙已经开步走了。

张妈妈放在盐水里浸它一浸,是一百计。盐蛋六枚一个。

王二嫂要吃晚饭,张妈妈来了。

大瘌痢小瘌痢团在那里吃桌子——捏了筷子占了天地君亲师位面前的一张八仙

几的三方。

王二嫂尚在厨房,厨房即王二嫂的房。

“妈妈,你来了?”

王二嫂双手端出一钵。

“猪血。”

张妈妈自己告诉自己,自己请坐,大瘌痢坐着的一条板凳。

瘌痢的筷子一齐下去,张妈妈似乎一无所见,筷子亦似无声响。

“把了葱?”

张妈妈眼见葱,葱亦钻鼻子。

“把了一点葱。妈妈,你尝一尝。”

王二嫂一看是空手,赶忙去拿筷子。瘌痢都是各管各,不过方其取筷子时,大

瘌痢助了小瘌痢一脚之劳,大瘌痢踮起脚来够得着。

“妈妈,你尝一尝——就只晓得吃菜,去端饭!”

下半句当然是喝瘌痢。妈妈接了筷子——

“好,好。”

多了一块东西,“好”却要算张妈妈最分明的咬出来。

“没有打酱油,把点酱油怕好一点。”

“灯。”

此一“好”时,嘴里又只有舌头。孔子曰:富而无骄易,贫而无谄盖难。

看官如曰:张妈妈是馋;谄者王二嫂,她要卖鸡蛋。我亦无话说。

张妈妈递筷子给王二嫂——王二嫂是不由己的接过来,因为没有一句再尝,一

嘴凑近张妈妈的耳边。此回屈了一点身,亦不十分入耳——

“妈妈,简直流了我一身冷汗!这堂客,一连两胎——云云云云云云云云云……

你说好笑不好笑?”

与之连接——

“不忙不忙。”

张妈妈拿出了四十了。双钞两枚。大瘌痢连忙掉过头来,但筷子不放手。

掉过来瘌痢挨一栗——

“吃你的!”

凿了瘌痢,手插荷包——王二嫂。

天作保来地作保,

陈桥出现龙一条,

昔日打马过金桥,

偶遇先生把卦摇,

你说孤王八字好,

到后来必定坐九朝。

到今日前言果验了,

你比诸葛凤雏算得高……

在外四火是也。只是三个瘌痢没有听。

“四哥回来了。”

“四火,店里回?”

张妈妈打招呼,四火则已进门。

王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