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春明外史- 第8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谁知这一卷东西寄来之后,那毕波丽上午一封情书,下午一首新诗,接二连三的来。余瑞香看了,气得要死。她便暗暗的和史科莲商量,用什么手续来禁止他。史科莲道:“那有什么难,把他所来的信,都放在一处,寄给他的校长,由他校长怎样办。”余瑞香道:“那样不好,一闹出去,就满城风雨了。”史科莲道:“你既然不愿闹出去,没有别的法子,只有不理他的一着,他老写信来,你老不理他,他还不算了吗?我还有一桩事和你商量呢,你借一条纱裙子给我作一作客。”余瑞香道:“你到哪儿去?”史科莲道:“你还不知道吗?今天是李冬青老太太的生日,我去拜寿去。我以为梅双修早已告诉你了,所以并没问你。”余瑞香道:“我一点儿不知道。这是怎办,临时买什么东西送她?史科莲道:“她原为怕人送礼,所以不肯告诉人,我们就去拜寿得了,不要送礼。”余瑞香用手指头,将史科莲额角上一戳,笑着骂道:“你这小东西,现在和她一鼻子眼出气,连你姐姐都看做外人了。”史科莲道:“并不是我帮她说话,当真是这样子。”余瑞香道:“为什么老太太生日,我不知道一点影儿,你偏知道。”史科莲道:“这可冤屈死人,我若知道你不知道这事,为什么不告诉你?”余瑞香道:“这且不管,你送什么东西?”史科莲道:“李冬青说,那天我办一点儿家乡菜,随便请几个客,你来玩玩可以的,可不要送礼,你送礼我就恼了。所以我听她的话就没有送礼。”余瑞香一顿脚道:“嘿!你这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儿?你送礼去,她当真会恼吗?”史科莲听她这样一说,也笑了。两个人说话各自修饰了一会,余瑞香只穿了一件直罗的旗袍,穿一双露花黄色的皮鞋。史科莲道:“到人家去拜寿,为什么反穿得老实起来?”余瑞香笑道:“穿老实些罢,省得又去和女孔夫子开雄辩会。”两个人雇了车子出了前门,又在南货店和果局子里买了两大包东西,然后才到李冬青家里来。

她们走进院子,却见小客室里一片谈笑声,余瑞香站在院子中间,喊了一声“密斯李”,李冬青听见喊时,却从上面房间里出来。笑道:“密斯余也来了,请里面坐。”她们走进屋里,只见六个女子,一大半是女学生装束的人,坐在屋里嗑瓜子说笑话,见她两人进门,都站了起来。除了梅双修外,李冬青一一介绍,乃是江止波,李毓珠,朱韵桐,杨玛丽,杨爱珠。这其中以江止波女士,最是令人注意。剪着短短的头发,挺着胸脯,穿着一件仿佛西装的没领褂子。一口云南官话,议论风生。那杨玛丽和杨爱珠最说得来,几句之间,总夹着一句英文,那杨玛丽谈起来,却和余瑞香认识,在比国学校,还同过一个学期的学呢。余瑞香和大家谈了几句话,站起整整衣裳,笑着问李冬青道:“伯母呢?”李冬青笑道:“你是不是要拜寿?我们还讲这种俗套。”余瑞香笑道:“这要算俗套,我们做什么来的?”李冬青道:“这不过是个热闹意思,大家坐在一处叙叙罢了。若是真要磕头拜寿,那真成了演戏了。”余瑞香道:“就是不拜寿,我们也请寿星老一块儿坐坐。”李冬青道:“前面客厅里,还有几位客,她老人家在那里谈世道人心,谈上了瘾,舍不得走呢。”说着她便来请她母亲到后面去。这客厅里,有何剑尘夫妇,有杨杏园,有李冬青弟弟的校长方子安,有李冬青南方来的母易方好古,有梅双修的哥哥守素,和她嫂嫂朱映霞。大家散在四处坐着,陪李老太太闲谈。李老太太坐在一张矮些的软椅子,小麟儿站在她面前,她牵着小麟儿的手,抚摸着她,却和众人说话。她见李冬青来了,便问道:“是谁来了?”李冬青道:“是余小姐和史小姐。”李老太太道:“她们这老远的路,也跑了来,我去看看。”说着,和小麟儿进去了。

李冬青在她母亲坐的地方坐下。她的下手,就是朱映霞。便问道:“你的画,越发画得好,我讨了好几回,总不肯替我画一张。”朱映霞道:“我的作品,实在太幼稚,不好意思送人。你若一定要,哪天请到我家里,我把练习的画稿,全拿出来,随便你挑几张。”李冬青心里,老这样想,听说图画学校都要画模特儿的,难道女学生也画吗?这个疑团,早想打破,如今朱映霞叫她看画,正中其意。便对朱映霞道:“好极了,哪一天,我一定去奉访。我不懂,密斯朱这样好的画,怎样不在报上宣布一两张?”朱映霞笑道:“固然做艺术家的人,像卖文章的人一样,不能不出风头,如若不出风头,你的名字没有人知道,永远没有饭吃。但是我还没有出风头的程度,如若勉强去出风头,一来就把招牌砸了,以后就不好办呢。我看许多诗家,东西还没有成熟,马上就想出风头,结果,弄得招牌很臭,以后生意不好做了。而且报馆里的人,都是有党见的,你和他没有关系,他哪里会和你鼓吹?”她这样一篇带议论带譬喻的话,虽是无心之言,却好像完全影射着杨杏园。李冬青脸对着朱映霞说话,却不住用眼睛转过去,时时考察杨杏园的态度。杨杏园始终只是微笑地听着,并不觉得奇怪。那朱映霞的未婚夫梅守素,在一边冷冷的看见李冬青有些不安的样子,脸上的笑容都是勉强的。便笑着对朱映霞道:“你不要信口雌黄了。”说着,用手一指何剑尘和杨杏园,笑道:“现坐着两位新闻记者在这儿,你公开的说人家有党见,太不客气了。”杨杏园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新闻记者就常骂新闻记者,何况外人?密斯朱刚才说的话,实在很透彻,我也是想出风头,程度不够的一个。因为新闻记者,宣传他的名字,犹如商家宣传招牌一样,是饭碗份内的事。”梅守素笑道:“诚然,我们学艺术的人,真不如你们新闻界,都是被动的鼓吹,不能自动的鼓吹。”李冬青道:“不然吧?那些图书展览会,也是被动的举动吗?”方子安笑道:“这一句话洞中症结,梅先生没有可说的了。”梅守素笑道:“密斯李是个文学家,所以她说起话来,总和文学家张目呢。”李冬青听了,倒不好意思。杨杏园道:“密斯李自然是个文学家,但是我却绝对不敢承认,和我张目的话,更是谈不到了。”李冬青道:“杨先生不承认是文学家,就不承认是文学家罢,又何必下一个转笔,先说我是文学家,而且还下了‘自然’两个字。”何剑尘道:“杏园这话,并不是阿私所好。”他说到“阿私所好”这四个字,杨杏园在一边,偏偏留心听了,望了他一眼。何剑尘却一点儿不觉得,依旧往下说道:“现在女学界,有新智识,旧文学又极有根底的,哪有几个?密斯李这个文学家招牌,是可以挂的。”李冬青笑道:“若照何先生这样说,我不但可称女文学家,就是文学博士,也叫得过去。反正关起门来起国号,谁也管不了。”何剑尘道:“关门起国号,是密斯李自己愿意这样。若是肯把作品在报上宣布,社会上一定和你上尊号的。”方子安道:“密斯李的作品,为什么不让宣布?”何剑尘笑道:“这个我早知道了,密斯李是因为报上的假女士太多,不屑和她们为伍吧?”杨杏园笑道:“你这话,适得其反。密斯李正因为怕人家知道她是真女士,所以不投稿。”朱映霞问李冬青道:“这话真的吗?”李冬青道:“真的。我觉得我们要在报上发表文字,没有什么可说的。说出去了,容易惹麻烦。就是诗呀,词呀,无非发表自己的情感,最容易自画供状的,报上登出去了,也不妥当。”何太太在一边笑着对何剑尘道:“你们大家说什么文学家,我倒想起一桩事来了。这里的人,除我以外,不都是文学家吗?今天寿酒,何不行一个酒令?我在小说上看见行酒令,老是这样想,几时我们也来玩一回试试看,总是没有机会。今天不是很好的机会吗?”何剑尘道:“你这个提案,倒也很好。”朱映霞在一边早听见了,笑道:“何太太这话,我很赞成。李老太太今天也是很高兴的,我们就是喝一个醉,她老人家决不讨厌。”李冬青听了,也鼓起兴来,问道:“行什么令?”何太太道:“若要我加入,只有一样我合资格,就是击鼓催花今。”何剑尘悄悄的对杨杏园笑道:“你瞧,她也知道击鼓催花今。看了几本《红楼梦》,到这里来出风头。杨杏园也悄悄的笑道:“岂有一个文学家的夫人,连击鼓催花也不懂的?”何剑尘微笑轻轻的道:“是呀,文学家总有文学家相配呢。”杨杏园没有理他,掉过头去对方子安道:“这击鼓催花令总要人多才有意思,我们这里,似乎人还少了。方君以为怎样?”李冬青道:“后面还有一班客呢,若是她们也能加入,有十几个人,那就有意思。”方好古摸着胡子道:“里面全是小姐们,怕不赞成吧?”梅守素笑道:“在你老人家看起来,以为是不行的,其实,现在男女在一块儿宴会,平常的了不得,何况来的都是亲戚朋友,那更不成问题了。”李冬青笑道:“虽然这样说,我得失去问问她们。”说着,她就到上边屋里去,把行酒令的话,对大家报告。史科莲先笑起来,说道:“这是很有趣的,这令怎生行法?”余瑞香道:“你就先忙,大家还没有议好呢。”这里几位小姐,都是比李冬青新过去几倍的人,李冬青都赞成男女来宾会宴,她们还有什么推辞?杨玛丽和杨爱珠两个人,外国文都是极好的,中国字认不了多少,平常写一封信,还要找借书翻字典,而今教她们来行中国古典式的酒令,那不是难事吗?所以她两人听了这话,很是踌躇。不过她们也不肯失这个面子,也不愿说不来。先由杨爱珠笑道:“若真行起酒令来,我是要受罚的哩。”朱韵桐道:“这话怎么讲?”杨爱珠道:“我不会作诗呀。”朱韵桐道:“行酒令也用不着做诗。”朱韵桐原是一句无心的话,这好像说杨爱珠连酒令也不懂,杨爱珠未免脸上一红。朱韵桐觉得她的话太冒失了,脸上也是一红。两人都怪难为情的。李冬青在一边看见,心里想到:“人家总说女子容易害臊,我是不觉得,像她这两人,这样害臊,真可以代表那句话了。”便上前拉着朱韵桐的手道:“他们行击鼓催花令,我这里哪来的鼓,我看还是改别的令好。”朱韵桐道:“那也很容易的,我瞧你那屋子里,不是有架风琴吗?叫一个人去按风琴就算打鼓,那还斯文得多呢。”李冬青笑道:“好!就是照你的话这样办。”便忙着把风琴先抬了出来。

原来李冬青家,虽无应门五尺之童,现在因为她舅舅方好古来了,又带着一个听差,所以家里热闹些。她舅舅原是李冬青嫡母的胞弟,因为李冬青的生母和嫡母,向来很和气,所以她舅舅,也把李老太太看作自己的妹妹一样。他在南方游宦多年,和北京不很通消息,后来打听得李冬青母女和家庭脱离关系,他就常寄钱来接济,这次亲自到北京来,又要和李老太太作寿。都是他怜惜她母女孤苦的好意。这天方好古在馆子里叫了两桌席,本只请几个极熟的客,谢谢人家常常照顾冬青母子之意。冬青又藉此约几个老同学叙一叙,所以有两桌人,好在有刘妈和她舅舅的听差招呼客,她也很自在的,也是她几年以来最快活的一天。这时女客都依允了行酒令,她很高兴,就在客厅里摆了两张圆桌子,请大家分别入席。一席是李老太太和小麟儿作陪,同席的是方子安,方好古,何剑尘,何太太,杨杏园,梅守素,朱映霞。一席是李冬青作陪,同席的是梅双修,余瑞香,史科莲,朱韵桐,江止波,李毓珠,杨玛丽,杨爱珠。大家入了座,何太太先说道:“还是我先发言罢,请李先生作令官,就请发令。”这一句话说完,大家鼓掌。李冬青笑道:“我是主人,哪里好作令官?”梅双修道:“作主人和令官有什么冲突?你只管做你的。”李冬青道:“你有所不知,主人对客,是很客气的,一作令官,就不好了。酒令大似军令,那要赏罚分明,照令而行的。”大家都说:“那是自然,决没有人家说主人翁失礼的。”李冬青笑道:“这样说,我就不客气了。”便对大家道:“小麟儿在这里也吃不了多少东西,我派他到院子里去做鼓吏。要吃什么,可叫刘妈来要。”小麟儿很高兴的道:“行,我就去。什么叫鼓吏?”李冬青道:“你在院子里接风琴,在这里的人,就把一枝花,你递给我,我递给你。设若你的风琴停了,花在谁手上,谁就喝酒。我叫你按琴,你就按琴。”小麟儿道:“那我很明白,你叫我不按,我就不按。”他这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说道:“那才好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