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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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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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唉,老书记,你取笑我。”李顺大难为情地说,“这可是‘楼上楼下’,搞‘新农村’。我到今天才晓得,原来这农村分新旧,就在这房子上。倒不在集体化不集体化。”

老书记轻轻地嘘了口气,说:“唉,有话你就说清楚点吧。”

李顺大笑笑说:“自然,说给你听听没关系。不过也不能知法犯法。从前我说过楼房不如平房适用的话,已经当反动言论批过了,现在看了这种样子,倒还真有点想法。蛮好的屋,有的还是新的,倒又拆了再造,何必呢?有这个力气,不好把田地种种熟吗!这种事情,阳间里人不敢说,阴间里鬼看了也要盯白眼呢。”

听了这“反动”话,老书记不但不驳斥,反而点了点头,严肃地搭腔说:“‘何必呢?’你问得对。告诉你吧,有人想把这个当上天梯。你倒也明白,晓得集体化是新农村的根本,可是人家搞起复辟来,公社这个组织形式也是可以利用的。你的眼睛还要睁大些。你看看吧,贫下中农吃了二十多年苦造了点房子,一声拆就得拆,还管群众死活吗。可是公社不仍旧是公社!”

李顺大听了,虽有所悟,也不能完全领会,只得张开嘴巴,睁大眼睛,尊敬地看着这个老人,默默无言。

老人愤怒地哼了一声,也不再说,低头看了看小女孩,指着李顺大说:“叫公公。”

小女孩亲热地叫了一声。李顺大大为感动,连忙敲下一块糖塞在她小手里,称她是最乖最乖的小囡。他今年五十四岁,一个拾破烂的外乡人,还第一次有人叫他公公,这给了他非常有力的鼓舞,竟把别的念头都冲淡了。

从此以后,他同老书记交了朋友。



到了一九七七年春节,李顺大带了几块糖去看老书记,才知道老书记重新上了任,又在区里办公了。李顺大喜出望外,把糖给了小固,吃了小因妈烧出来的点心,兴冲冲就往区里跑。他觉得如今有了区委书记做朋友,总弄得着造屋材料了。

老朋友一见面,果然十分亲热。可是一提到材料,老书记沉吟不语,打起嗝顿来,弄得顺大心也一颤,觉得不妙。只听老书记慢腾腾地说:“老弟,你的困难,我都知道。从前你唱希奇歌,我十分赞成。现在你我总不能做希奇事了吧。”

李顺大忙说:“老书记,别人不做,我也不做。现在不是还通行吗,为什么唯独你我不做,岂不太吃亏!”

老书记笑笑说:“十一年混乱,积习难改。现在应该拨乱反正了。否则的话,建设国家的计划,就成了空话,别人做,我们是不能做的。全区干部来说,第一应从我改起,群众来说,先从唱希奇歌的人改起,你说合理不合理?”

听了这番话,李顺大心里糖罐醋瓶,一齐打翻,一方面感到书记要同他一起带头整风,不禁自豪;一方面又想到好不容易交了个大官朋友,竟又不能拉私人关系,不禁怅然。他经过“文化大革命”,也学得很乖了,不愿吃这个亏。想了一下,振振有词道:“老书记,你讲的道理我眼帖,不过,话说在前头,叫我不做希奇事,一定照办。你可也不能动摇,不要以后碰到交情比我深的,面子比我大的,就帮他开后门,让别人笑我同你白交了一场。那我是要造你的反的。”

老书记哈哈大笑,拿过纸笔,迅速把顺大的话写了下来,说:“我念一遍,你听。”他念了,和顺大讲的一字不差,然后说:“你拿去请人写在一张纸上,贴在我的办公室里。”

李顺大愕然道:“我不,这不是要你的好看!”

老书记说:“哪里哪里,这才叫帮了我的大忙,我还真怕有大面子的人来开臭口呢!你贴了这个,就不用我作难了。”

李顺大高高兴兴真地照办了。

到了一九七七年冬天,李顺大家忽然忙碌起来。老书记刘清同志,在那位“文革”主任出身的砖瓦厂厂长身上做了点工作,让他把李顺大的一万块砖头退赔了,公社革委会也批准了李顺大的申请,同意供应十八根水泥行条。那位好心的供销社营业员,通知李顺大,现在椽子已经敞开供应了。这一次,李顺大的房屋,会有把握造成了。要运回这么多东西,李顺大一家四口,哪里忙得过来,只得把妹妹、妹婿、儿媳妇的兄弟妯娌都请来帮忙,摇船的摇船,推车的推车,连年老的亲家公也高高兴兴地流了几身汗,大大热闹了一番。

不过,在高兴的时候,也还发生了一点扫兴的事情。运回那一万块砖头,曾经过一些波折。大船停在砖瓦厂,人家不发货,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你的桁条还没有买,砖头拿回去白堆在那儿没有用,再等等吧。”李顺大同他吵了个脸红耳赤,说桁条已经落实了。那个人却比李顺大更懂李顺大,一口咬定他没有桁条。幸而他的亲家公跑来,凭自己买过砖头的经验,暗地里告诉李顺大什么叫“桁条”。李顺大这才恍然大悟,马上到供销社买了两条最好的香烟送过去,这才皆大欢喜,砖头下船。后来到水泥制品厂运桁条,李顺大再不用别人开口,就散发了一条香烟,免得人家说他还没有买到椽子。

做了这些腐蚀别人的事,李顺大内心惭愧,不敢告诉老书记。但是他的灵魂不得安宁,有时候半夜醒过来,想起这件事,总要骂自己说:“唉,呢,我总该变得好些呀!”

“漏斗户”主

“漏斗户”主

欠债总是要还的。现在又该考虑还债了。有得还,倒也罢了,没有呢?

陈奂生背了一身债,不是钱债,是粮债。近十年来,他年年亏粮,而且越亏越多。他约摸估计,等今年口粮分下来后,还清债,连做年夜饭的米都不会有。但是,宁可没有吃,还是一定要还的。他总是这样对老婆说:“我们已经是‘漏斗户’了,还能再失掉信用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很平板,但心里却禁不住要颤抖,他真愧对老婆孩子,自己没有养家活口的本事。他力气不比人家小,劳动不比别人差,可他竟落到了这个地步,在人面前连头也抬不起。

同他相好的一些人,都替他着急,常常忍不住要替他叹息说:“奂生呀,到哪一年你才够吃呢?”

陈奂生听了,总是默不作声,别人也就不说了。因为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

年轻的时候,陈奂生有个绰号,叫“青鱼”。这是赞美他骨骼高大,身胚结实;但也有惋惜他直头直脑,只会劳动,没有打算的含义在里面。他往往像青鱼一样,尾巴一扇,向前直穿,连碰破头都不管。性格未免有点危险。这几年来,在“青鱼”上面,又被加上了“投煞”两个字,成了“投煞青鱼”。这就不仅突出了他的性格,而且表明了他的处境;他确实像围在阿里的青鱼,心慌乱投了。常有这样的情形:他和社员们一起从田里劳动归来,别人到家就端到饭碗了;而他呢,揭开锅一看,空空如也,老婆不声不响在纳鞋底,两个孩子睁大眼睛盯住看他,原来饭米还不知在哪家米围里、他能不心慌乱投吗!

“漏斗户”主是不好当的,哪个“漏斗户”主不是“投煞青鱼”呢?亏了粮,要能借得着吃也真不容易。每年分配,各人都有自己的一份粮,谁也不特殊;若要借,不肯的人会说:“你不够吃,我就够吃吗?”这句话,陈奂生不知听过多少遍了。集体的储备粮,年年有得借一些,但是有时间性,总要到快要农忙的时候才借。其他时候想借就难了,有的干部会说:“别人够吃,为什么独你不够?”这句话,陈奂生也不知听过多少遍了。这些人似乎都认为陈奂生是傻瓜,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而陈奂生却奇怪他们为什么老爱念这种“紧箍咒”,却不肯看一看简单的事实。世界上每一个人的情况本来不是一样的,为什么竟说成是应该一样的呢?

但是,他总是体谅他们,他们是有他们的难处。大多数干部通常是为他尽力的,曾经替他豁免过一百五十斤借粮,年底里也往往有一点经济照顾;不过他们只能做职权范围内能做的事。他们有时候对他态度不好,其实也有替他烦恼的情绪在里边。现在粮食没有过关,无法满足他的要求啊。有的人这样对他说:“亏粮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有一大批人呢。如果光是你一个人,倒又容易解决了。”这种话虽然并不实惠,他听了却也有些心安,不但不埋怨“也有这个问题”的那一批人连累了自己,倒反欣慰有许多同伴。此外,心底里也有一个模糊的疑问,却又塞在胸口说不清楚而不惬意。那疑问大概是说:“为什么牵涉到了一批人的问题倒反不去努力解决?”

一九七一年本来大有希望,因为这一年又重新搞“三定”了。当时陈奂生还只是个“新生”的缺粮户,仅仅是因为老婆过门时娘家“忘记”把她的口粮带过来造成的。那时候,关心他的人劝他说:“奂生,你应该去把口粮要过来,不好客气哪!”他却极动感情地回答说:“他们连人都肯给我,这点粮叫我怎好开口呢?”这句话把劝说的人也打动了。他们都清楚,奂生确实是一无所有,他父母生下四男四女,女的嫁了不说,三个男的都和女的一样嫁了,单留他一个养老。而他尽了一切责任以后,父母却只遗留给他一间破屋,拖到三十四岁才算找到了这个对象,他对岳家感激不尽,还提什么粮不粮呢?况且岳家并非故意为难新女婿,也是实在拿不出来啊!可是想不到,老婆生过脑炎,有后遗症,不大灵活,不大能劳动,这就成了大问题。但事已如此,奂生却能想得通,他觉得这个女人如果十全十美,他也没有条件同她配对了。因此,有些关心的人劝他应该钳制老婆下田劳动时,他为难地说:“她是个没用的人,嫁了个我这样的男人,也算得可怜了,我怎能再去勉强她呢。”如此,别人除了感动以外,就只有叹息了。女人呢,也晓得体贴奂生,虽然不大会做,但据岳母来后的观察,则说:“比做姑娘的时候会多了。”这已足够他高兴。以后就是生孩子,三年两个,不巧又都生在正月里,按当地的规定当年的口粮没有供应,于是粮食又亏了一层。七一年是增产的,按年初的“三定”分配,生产队除了公粮、余粮、平均口粮、饲料粮和种籽以外,还多四万六千斤超产粮。照“四六”开的办法,国家购去四成,计一万八千四百斤,其余的二万七千六百斤,应该留队作为社员的劳动奖粮。陈奂生的工分是五百四十七工,占总工分的百分之二点三,得到的奖粮数是六百三十四斤八两,已经足够使他踢开“缺粮户”的帽子了。想不到这竟是骗骗人的,结果仍旧照“有一斤余粮就得卖一斤”的公式处理了。真是吊足了胃口,骗饱了肚皮。

“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陈奂生心里有疑问,但是不肯说出来,怕人家笑他饿昏了,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可是毕竟也还有不买账的人提出来了。得到的答复却更不买账:你们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吃不掉还卖黑市吗?还是贡献给国家好!

陈奂生听到了,心里并没有服,他明明是不够吃,为什么偏要冤枉他吃不掉呢?

这也罢了。偏还有雪上加霜的事情来。公社派到生产队里来的那位“包队干部”(好大的口气,惊人的名称,眼里还有群众吗?)为了争取产量达到一千斤,稻子轧下后不晒太阳就分给了社员,等到晒干可以上机加工的时候,一百斤只剩下八十九斤。面对这个事实,陈奂生毛骨悚然,他不愁自己少分了粮食,而是担心这样一来,大家的口粮更加紧张,他就更难借到了。

于是,他禁不住要叹口气:“唉——!”

这一声长叹,偏偏被他的堂兄、小学教师陈正清听见了。

“还叹什么气?”陈正清似恼非恼地说,“现在,‘革命’已进入改造我们肚皮的阶段,你怎么还不懂?连报纸也不看,一点不自觉。”

“改造肚皮?”陈奂生惊异了。

“当然。”陈正清泰然道,“现在的‘革命’是纯精神的,非物质的,是同肚皮绝对矛盾而和肺部绝对统一的,所以必须把肚皮改造成肺,双管齐下去呼吸新鲜空气!”

“能改造吗?”陈奂生摇摇头。

“不能改造就吃药。”

“什么药?”

“蛊药,是用毒虫的口水炼成的,此药更能解除人体的病痛,你吃下去就发疯,一疯,就万事大吉!”

“唉,老哥,你真是……还有兴趣寻我的开心!”

“是正经话。”正清大声说,“就是我们办不到!”

是的,办不到。那就做“漏斗户”吧。

可是,使陈奂生耿耿在心的,偏偏就是某干部在拒绝借粮后骂了他一句:“你这个‘漏斗户’!”

“这个帽子是哪里来的?”他常常忿忿地想,“这是富人嘲笑穷人,地主嘲笑农民。共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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