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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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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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帽子是哪里来的?”他常常忿忿地想,“这是富人嘲笑穷人,地主嘲笑农民。共产党的干部,能这样看待困难户吗?我种了一世田,你倒替我定了个‘漏斗户’的罪名。你就只晓得我粮食不够吃,却不晓得我一生出了多少力!”然而,时间一长,这种忿忿也没有了,陈奂生彻底认输,当上了“漏斗户”主。

陈奂生越来越沉默了,表情也越来越木然了。他总是低着头,默默地劳动,默默地走路。他从不叫苦,也从不透露心思,但看着他的样子,没有一个人不清楚,他想的只有一件东西,就是粮食。有些黄昏,他也到相好的人家去闲逛,两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默默坐着,整整坐半夜,不说一句话,把主人的心都坐酸了,叫人由不得产生“他吃过晚饭没有?”的猜测,由衷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而他则猛醒过来,拔脚就走,让主人关门睡觉。这样的时候,总给别人带来一种深沉的忧郁,好象隔着关了的大门,还听得到夜空中传来他的饥肠辘辘声。

陈奂生的思想虽然并不细密,但也能感受到这种无言的同情,他和相好的人一同默默坐着的时候,他总觉得别人也在想着他心里想的事情。如果这时候他说一句“再借几斤米给我”的话,他总是发觉对方早就准备好了尽量使他满意的答复。他又是感动,又是惭愧。他和他们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他们的经历(包括他们自己和祖辈)使他们的感情都早同旧社会决裂了。现在,在新社会里,许多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他却愚蠢地没有找到。尽管这样,他还是一点没有办法怀念过去,能够寄托希望的只有现在。所以他一刻也没有失去信心,即使是饿得头昏目眩,他还是同社员们一起下田劳动,既不松劲,也不抱怨。他仍旧是响当当的劳动力,仍旧是像青鱼一样,尾巴一扇,往前直穿的积极分子,这使同情他的人十分心痛。但是,也并非所有的人都能理解这种美德,刻薄的人却说:“他还能不做吗,不做就更没有吃了。”

而且还不止此!陈奂生本来是勤快而乐于助人的,别人央求他帮忙做一点事情,他几乎从未推倭过,历来如此。谁也不否认这一点。可是他也有一点嗜好——吸烟。在他有钱买烟的时候,别人请他做事,请他吸支烟,谁也不以为奇,决没有人认为他帮助别人做事是为了一两支香烟;因为他劳动的代价决不是那几支烟能够抵消的。但是,到他当了“漏斗户”主,无钱买烟的时候,刻薄的人却竟会这样说:“只要给他一支烟,他能跟你转半天。”甚至一个星期只烧一顿米饭,背后也有人指责他“有了就死吃”,“饿煞鬼一样,吃相真难看”。因而就说这种人不值得同情,是“提不起来了”的。为了使这个结论有绝对的权威,就牵牵拉拉地说到“猪也养不壮”,“鸡鸭养不大”,“新衣裳穿上了身也不晓得换,一直到穿破了才歇”等等。真同一个笑话里责怪穷人“没有米吃为什么不吃肉”的那种混蛋逻辑一样。

看来,当了“漏斗户”主。名誉也能轻易毁掉的。

陈奂生能说什么呢,自己吃苦果,自己最晓得滋味。他的思想本来是简单的,当了“漏斗户”主之后,这简单的思想又高度集中在一个最简单的事情——粮食上,以至于许多人都似乎看透了他的脑筋。可是,谁也没有意识到,正因为他想粮食的事情想得比别人多,他的见解也就很丰富,只不过是没有能力把那些萌动的思想表达清楚罢了。他不相信“粮食分多了黑市就猖撅”的说法,认为像自己这样的人家也有了余粮的话,就不会再有黑市了。在口粮紧张的情况下,他不相信用粮食奖励养猪是积极的办法,因为大部分社员想方设法养猪的目的已是为了取得奖粮来弥补口粮,小耳朵盼大耳朵的粮食吃,养猪事业是不会有多大发展的。他不相信“有一斤余粮就得卖一斤”的办法是正确的,因为它使农民对粮食的需要,同收成的好坏几乎不发生关系,生产的劲头低落了。他不了解国家究竟困难到了什么程度,为什么到了已经有许多人家寅吃卯粮的情况下还不放宽尺度?这样下去,农业生产不会上,只会落。最后,他还不相信分配口粮的办法是完全合理的,因为它只考虑了一般情况而不考虑特殊情况。他自己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假使他能无粮食之忧——哪怕稍微紧一点也无妨——那么,他就会有成倍成倍的力气去进行劳动。他做梦也指望自己能像英雄那样去大干一场,爹娘生就他一副好身材就是为了和大地搏斗的;当然也希望鸡鸭成群,猪羊满圈。却想不到竟被“漏斗”箍住了手脚,窝囊得血液都发霉了。用不到别人说闲话,他自己都觉得不争气,自己都觉得穷困在拖着他堕落。他向来心地光明,从不偷偷摸摸;可是,这几年来,忙于奔走借粮,工分比别人少做了一些,负担又重,分配时不大有现金收入了;因此不得不从不够吃的粮食里面再拿出一点来,卖了黑市价,换几斤盐回来煮菜吃。他做这种事,真觉得比做偷儿还心虚,万一被人发觉,他就再也借不到粮食了。就会被许多人更看成是“提不起来”的户头了。但不干又不行,粮不够,瓜菜代,瓜菜里总得放点盐啊!所以,为了稳当起见,仅仅卖五斤米,他得天不亮就动身,赶到远离家乡的市场上去出售,以免碰到熟人。他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总觉得像有人拿着保险刀片在一小块一小块地割他的心,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否则盐钱哪里来?搞副业吗,已被判为资本主义道路了,他还有点自尊心,不肯犯这个“错误”呢。

“漏斗户”主真难啊!特别是那些还有自尊心的“漏斗户”主。

有一天晚上,陈奂生终于忍不住了,他跑到小学里去找堂兄陈正清老师,想请他写封信给报社,反映反映他的情况。

陈正清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不能写。”

“为什么?”

“在社会主义社会里,根本就没有你说的这种事实。”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还会骗你吗?”

“我知道你不骗我,”陈正清忽然生气道,“可是你不懂,事实是为需要服务的,凡是事实,都要能够证明社会主义是天堂,所以你说的都不是事实,我若替你写这种信,那就是毒草,饭碗敲碎不算,还会把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的!”

陈奂生吓了一跳,忙说:“不写就不写吧,你别恼,我不害你,”说着,拔脚要走。

陈正清一把拉住了他,原想笑着向他道歉,却忽然湿了眼,悲怆地说:“熬不下去啊,特别是我也懂一点……”

艰难的岁月啊,只有那些不仅关注上层的斗争,而且也完全看清陈奂生他们生活实情的人们,才会真正认识到林彪、“四人帮”把国家害到了什么程度。

陈奂生没有这种觉悟,他也没有心思去考虑这样大的大事,但陈正清也终于努力使他懂得一点,他比以往更明白,他是不该吃这样的苦头的。他弄不清也没有能力追究责任,但听了那么多谎言以后,语言终究也对他失去了魅力。他相信的只有一样东西,就是事实。

“四人帮”粉碎了,他的平板的脸上也出现过短暂的笑容,但跟着肚子里一阵叽咕就消失了。他还是当他的“漏斗户”主,最相信的还是事实。

尽管陈正清的情绪变好了,同他讲了好几次充满希望的话;也尽管陈奂生信任他,但却实笃笃地问道:“现在你能替我写信了吗?”

这就把陈正清难倒了,即使形势变得如此之好,他也还没有胆量把陈奂生的情形在社会上摊出来。因为有许多的人还不肯承认这种现实,而且似乎也和当前的大好形势不相称了。尽管中央领导同志已经明白地指出我们的国民经济已濒于垮台,但一个小人物也说这样的话却照样会被某些人指责是对社会主义的攻击。这就是当代的玄学。

看到正清如此为难,陈奂生平板的脸上自信地笑了,他说:“还是再看看吧。”

这句话,使他有足够的资格当“漏斗户”的代表。

一九七六年冬季分配过去了,一九七七年又过去了,一九七八年夏季分配又过去了,双季稻的前季稻又分配了,一切如旧,政策不动。陈奂生的“漏斗”里又增亏了一个数字。唉,有什么仙法能改变他的情况呢,从前不是有人已经对他讲过吗,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大批人的问题啊。

陈奂生认为这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自己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可是有一点,只是一点点,陈奂生却又着实不满,大家明明知道,双季稻的出米率比粳稻低百分之五到十,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替农民算算这笔账。他陈奂生亏粮十年,至今细算算也只亏了一千三百五十九斤。如果加上由于挨饿节省的粮食也算这个数字,一共亏二千七百十八斤。以三七折计算,折成成品粮一千九百○二斤六两。可是十年中称四双季稻六千斤,按出米率低百分之七点五计算,就少吃了四百五十斤大米。占了总亏粮数的百分之二十三。难道连这一点都还不能改变吗?

陈奂生却不想说出来,因为这太小算了,真是只有他这样饿慌了的人才会这样小算。而且这又不是欺他一个人。按照他历来的看法,只要不是欺他一个人的事,也就不算是欺他。就算是真正的不公平,也会有比他强得多的人出来鸣冤,他有什么本事做出头椽子呢。

“还是再看看吧。”他肚里寻思,不敢再想下去,也看不到希望。

他看不到希望是对的。原来希望竟在他身后追赶着他,不在他的前面要他去追赶。

有一次,陈正清告诉他说:“要搞三定了。”他马上想起了七一年,坚决地摇摇头说:“空心沥团。”

“你不相信吗?”

“还是再看看吧。”他说,心里想:饿倒也罢,别再引诱我去想肉的味道了。

“你看好了,这次是一定的。”陈正清努力要说服他。

奂生闷闷地回答说:“再饿了一年看。”这意思是说,“三定”作为计划,也只有到七九年春才会制订,制订后会不会兑现,要到七九年冬才见分晓。远着呢,猪还没有生下来,倒想吃肉了!

秋忙过去了,分明是继夏熟大丰收以后的又一个大丰收,一大堆一大堆的粮食耀花了大家的眼睛,可是,陈奂生却在想着今年的年夜饭米去向哪家借。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陈正清从学校回家,兴奋地大声对奂生说:“看你再不相信吧,今年就要照七一年的三定办法分配!”

这个声响是巨大的,即使不能把奂生心头的冰块融掉,也该把它震碎了。但震碎的冰块仍旧是坚硬的,他不愿意上当,也高声回答说:“说得太好听了!”

陈正清笑了:“我不来和你争,横竖是眼前的事情了。”

“看看再说吧。”他还是那句话。

可是,晚上他睡不着觉了。“要是真的呢?”这个念头缠住了他。但在别人面前却不肯问起,怕给人家笑。

谣传却愈来愈多,终于很快就证实了,队长传达三级干部会议公布的分配办法,同陈正清说的一模一样。陈奂生的心激动了,甚至一想到这件事就颤抖,他的希望炽烈地猛烧起来,又怕万一再被冷水泼灭。十年来额三倒四,倏忽万变的政策在他心上的投影还那么清晰而乱七八糟,使他迷信地感到“七一年”这三个字不像好兆。生怕再被一场恶梦缭绕。他强忍住心底的健羡,告诫自己说:“还是再看看吧。”

几天之内,生产队的方案造好了。在造方案的那几天,会计家里出出进进的人流整日不断,有的人一天去了七八次,最后会计只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工作。但是一个总的数字大家都知道了,照七一年“三定”算,今年生产队超产了六万七千一百斤粮食。

“六——万——七——千—————百斤”,这个庞大的数字立即成为统治全体社员思想的权威,成为田间、场头、饭桌上。枕头边的唯一话题。每一个当家人都在灯光下拨着算盘珠子约摸估道计算着自家将会分到多少粮食,算完一遍又一遍,一遍一次惊怪地诧异是不是算错了,似乎不是他们自己在拨动算珠,而是有一个童话里那样可爱的神仙在暗中帮他们加到了一个巨额的数字。就这样他们反反复复地做着这个游戏直到深夜,在普遍的喜悦中共同忧愁着没有足够的容器盛放那么多的粮食。

酷热的炎夏被人们认为将有一个严寒的隆冬,但是到现在为止却一直很温暖,天气的变化当然也难预料,说不定也会出现冻结大地的酷冷;可是不管它冷到什么程度,也不能影响人们心中早开的鲜花了。大家感到现在已是春天,大自然只得无可奈何。

就在这样的暖冬里,一天上午,在背风向阳的地方,社员们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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