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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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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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又去坐监,反费盘缠。况且本省比监里又好中,算计不通。偶然在朋友前露

了此意,那下首该贡的秀才,就来打话要他让贡,情愿将几十金酬谢。鲜于同又

得了这个利息,自以为得计。第一遍是个情,第二遍是个例,人人要贡,个个争

先。

鲜于同自三十岁上让贡起,一连让了八遍,到四十六岁兀自沉埋于泮水之中,

驰逐于青衿之队。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怜他的,又有人劝他的。那笑他的他也

不睬,怜他的他也不受,只有那劝他的,他就勃然发怒起来道:“你劝我就贡,

止无过道俺年长,不能个科第了;却不知龙头属于老成,梁皓八十二岁中了状元,

也替天下有骨气肯读书的男子争气。俺若情愿小就时,三十岁上就了,肯用力钻

刺,少不得做个府佐县正,昧着心田做去,尽可荣身肥家。只是如今是个科目的

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谁说他胸中才学?若是三家村一个小孩子,粗粗里

记得几篇烂旧时文,遇了个盲试官,乱圈乱点,睡梦里偷得个进士到手,一般有

人拜门生,称老师,谭天说地,谁敢出个题目将带纱帽的再考他一考么?不止于

此,做官里头还有多少不平处,进士官就是个铜打铁铸的,撒漫做去,没有敢说

他不字;科贡官,兢兢业业,捧了卵子过桥,上司还要寻趁他。此乃按院复命,

参论的但是进士官,凭你叙得极贪极酷,公道看来,拿问也还透头,说到结末,

生怕断绝了贪酷种子,道:‘此一臣者,官箴虽玷,但或念初任,或念年青,尚

可望其自新,策其末路,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调。’不勾几年工夫,依旧做起。

倘拚得些银子央要道挽回,不过对调个地方,全然没事。科贡的官一分不是,就

当做十分。悔气遇着别人有势有力,没处下手,随你清廉贤宰,少不得借重他替

进士顶缸。有这许多不平处,所以不中进士,再做不得官。俺宁可老儒终身,死

去到阎王面前高声叫屈,还博个来世出头。岂可屈身小就,终日受人懊恼,吃顺

气丸度日!”遂吟诗一首,诗曰:

从来资格困朝绅,只重科名不重人。楚士凤歌诚恐殆,叶公龙好岂求真。

若还黄榜终无分,宁可青衿老此身。铁砚磨穿豪杰事,春秋晚遇说平津。”

汉时有个平津侯,覆姓公孙名弘,五十岁读《春秋》,六十岁对策第一,做到丞

相封侯。鲜于同后来六十一岁登第,人以为诗谶,此是后话。

却说鲜于同自吟了这八句诗,其志愈锐。怎奈时运不利,看看五十齐头,

“苏秦还是旧苏秦”,不能勾改换头面。再过几年,连小考都不利了。每到科举

年分,第一个拦场告考的就是他,讨了多少人的厌贱。到天顺六年,鲜于同五十

七岁,鬓发都苍然了,兀自挤在后生家队里,谈文讲艺,娓娓不倦。那些后生见

了他,或以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为笑具,就而戏之。这都不在话下。

却说兴安县知县,姓蒯名遇时,表字顺之,浙江台州府仙居县人氏。少年科

甲,声价甚高。喜的是谈文讲艺,商古论今。只有件毛病,爱少贱老,不肯一视

同仁。见了后生英俊,加意奖借;若是年长老成的,视为朽物,口呼“先辈”,

甚有戏侮之意。其年乡试届期,宗师行文,命县里录科。蒯知县将合县生员考试,

弥封阅卷,自恃眼力,从公品第,黑暗里拔了一个第一,心中十分得意,向众秀

才面前夸奖道:“本县拔得个首卷,其文大有吴越中气脉,必然连捷,通县秀才,

皆莫能及。”众人拱手听命,却似汉皇筑坛拜将,正不知拜那一个有名的豪杰。

比及拆号唱名,只见一人应声而出,从人丛中挤将上来。你道这人如何?——矮

又矮,胖又胖,须鬓黑白各一半。破儒巾,欠时样,蓝衫补孔重重绽。你也瞧,

我也看,若还冠带像胡判。不枉夸,不枉赞,“先辈”今朝说嘴惯。休羡他,莫

自叹,少不得大家做老汉。不须营,不须干,序齿轮流做领案。那案首不是别人,

正是那五十七岁的怪物、笑具,名叫鲜于同。合堂秀才哄然大笑,都道:“鲜于

‘先辈’,又起用了。”连蒯公也自羞得满面通红,顿口无言。一时间看错文字,

今日众人属目之地,如何番悔!忍着一肚子气,胡乱将试卷拆完。喜得除了第一

名,此下一个个都是少年英俊,还有些嗔中带喜。是日蒯公发放诸生事毕,回衙

闷闷不悦,不在话下。

却说鲜于同少年时本是个名士,因淹滞了数年,虽然志不曾灰,却也是泽畔

屈原吟独苦,洛阳季子面多惭。今日出其不意,考个案首,也自觉有些兴头。到

学道考试,未必爱他文字,亏了县家案首,就搭上一名科举,喜孜孜去赴省试。

众朋友都在下处看经书,温后场。只有鲜于同平昔饱学,终日在街坊上游玩。旁

人看见,都猜道:“这位老相公,不知是送儿子孙儿进场的?事外之人,好不悠

闲自在!”若晓得他是科举的秀才,少不得要笑他几声。

日居月诸,忽然八月初七日,街坊上大吹大擂,迎试官进贡院。鲜于同观看

之际,见兴安县蒯公,正征聘做《礼记》房考官。鲜于同自想,我与蒯公同经,

他考过我案首,必然爱我的文字,今番遇合,十有八九。谁知蒯公心里不然,他

又是一个见识道:“我取个少年门生,他后路悠远,官也多做几年,房师也靠得

着他。那些老师宿儒,取之无益。”又道:“我科考时不合昏了眼,错取了鲜于

‘先辈’,在众人前老大没趣。今番再取中了他,却不又是一场笑话。我今阅卷,

但是三场做得齐整的,多应是夙学之士,年纪长了,不要取他。只拣嫩嫩的口气,

乱乱的文法,歪歪的四六,怯怯的策论,愦愦的判语,那定是少年初学。虽然学

问未充,养他一两科,年还不长,且脱了鲜于同这件干纪。”算计已定,如法阅

卷,取了几个不整不齐,略略有些笔资的,大圈大点,呈上主司。主司都批了

“中”字。到八月廿八日,主司同各经房在至公堂上拆号填榜。《礼记》房首卷

是桂林府兴县学生,覆姓鲜于,名同,习《礼记》,又是那五十七的怪物、笑具

侥幸了。蒯公好生惊异。主司见蒯公有不乐之色,问其缘故。蒯公道:“那鲜于

同年纪已老,恐置之魁列,无以压服后生,情愿把一卷换他。”主司指堂上匾额,

道:“此堂既名为‘至公堂’,岂可以老少而私爱憎乎?自古龙头属于老成,也

好把天下读书人的志气鼓舞一番。”遂不肯更换,判定了第五名正魁,蒯公无可

奈何。正是:

饶君用尽千般力,命里安排动不得。本心拣取少年郎,依旧取将老怪物。

蒯公立心不要中鲜于“先辈”,故此只拣不整齐的文字才中。那鲜于同是宿

学之士,文字必然整齐,如何反投其机?原来鲜于同为八月初七日看了蒯公入帘,

自谓遇合十有八九。回归寓中多吃了几杯生酒,坏了脾胃,破腹起来。勉强进场,

一头想文字,一头泄泻,泻得一丝两气,草草完篇。二场三场,仍复如此,十分

才学,不曾用得一分出来。自谓万无中式之理,谁知蒯公到不要整齐文字,以此

竟占了个高魁。也是命里否极泰来,颠之倒之,自然凑巧。那兴安县刚刚只中他

一举人。当日鹿鸣宴罢,众同年序齿,他就居了第一。各房考官见了门生,俱各

欢喜,惟蒯公闷闷不悦。鲜于同感蒯公两番知遇之恩,愈加殷勤,蒯公愈加懒散。

上京会试,只照常规,全无作兴加厚之意。明年鲜于同五十八岁,会试,又下第

了。相见蒯公,蒯公更无别语,只劝他选了官罢。鲜于同做了四十馀年秀才,不

肯做贡生官,今日才中一年乡试,怎肯就举人职,回家读书,愈觉有兴。每闻里

中秀才会文,他就袖了纸墨笔砚,捱入会中同做。凭众人耍他,笑他,嗔他,厌

他,总不在意。做完了文字,将众人所作看一遍,欣然而归,以此为常。

光阴荏苒,不觉转眼三年,又当会试之期。鲜于同时年六十有一,年齿虽增,

矍铄如旧。在北京第二遍会试,在寓所得其一梦。梦见中了正魁,会试录上有名,

下面却填做《诗经》,不是《礼记》。鲜于同本是个宿学之士,那一经不通?他

功名心急,梦中之言,不由不信,就改了《诗经》应试。事有凑巧,物有偶然。

蒯知县这官清正,行取到京,钦授礼科给事中之职。其年又进会试经房。蒯公不

知鲜于同改经之事,心中想到:“我两遍错了主意,取了鲜于‘先辈’做了首卷,

今番会试,他年纪一发长了。若《礼记》房里又中了他,这才是终身之玷。我如

今不要看《礼记》,改看了《诗经》卷子,那鲜于‘先辈’中与不中,都不干我

事。”比及入帘阅卷,遂请看《诗》五房卷。蒯公又想道:“天下举子像鲜于

‘先辈’的,谅也非止一人,我不中鲜于同,又中了别的老儿,可不是‘躲了雷

公,遇了霹雳’!我晓得了,但凡老师宿儒,经旨必然十分透彻,后生家专工四

书,经义必然不精。如今到不要取四经整齐,但是有些笔资的,不妨题旨影响,

这定是少年之辈了。”阅卷进呈,等到揭晓,《诗》五房头卷,列在第十名正魁。

拆号看时,却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覆姓鲜于,名同,习《诗经》,刚刚又是那

六十一岁的怪物、笑具!气得蒯遇时目睁口呆,如槁木死灰模样!早知富贵生成

定,悔却从前枉用心。蒯公又想道:“论起世上同名姓的尽多,只是桂林府兴安

县却没有两个鲜于同,但他向来是《礼记》,不知何故又改了《诗经》,好生奇

怪?”候其来谒,叩其改经之故。鲜于同将梦中所见,说了一遍。蒯公叹息连声

道:“真命进士,真命进士!”自此蒯公与鲜于同师生之谊,比前反觉厚了一分。

殿试过了,鲜于同考在二甲头上,得选刑部主事。人道他晚年一第,又居冷局,

替他气闷,他欣然自如。

却说蒯遇时在礼科衙门直言敢谏,因奏疏里面触突了大学士刘吉,被吉寻他

罪过,下于诏狱。那时刑部官员,一个个奉承刘吉,欲将蒯公置之死地。却好天

与其便,鲜于同在本部一力周旋看觑,所以蒯公不致吃亏。又替他纠合同年,在

各衙门恳求方便,蒯公遂得从轻降处。蒯公自想道:“‘着意种花花不活,无心

栽柳柳成阴。’若不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性命也难保。”乃往鲜于“先辈”寓

所拜谢。鲜于同道:“门生受恩师三番知遇,今日小小效劳,止可少答科举而已,

天高地厚,未酬万一!”当日师生二人欢饮而别。自此不论蒯公在家在任,每年

必遣人问侯,或一次或两次,虽俸金微薄,表情而已。

光阴荏苒,鲜于同只在部中迁转,不觉六年,应升知府。京中重他才品,敬

他老成,吏部立心要寻个好缺推他,鲜于同全不在意。偶然仙居县有信至,蒯公

的公子蒯敬共与豪户查家争坟地疆界,囔骂了一场。查家走失了个小厮,赖蒯公

子打死,将人命事告官。蒯敬共无力对理,一径逃往云南父亲任所去了。官府疑

蒯公子逃匿,人命真情,差人雪片下来提人,家属也监了几个,阖门惊惧。鲜于

同查得台州正缺知府,乃央人讨这地方。吏部知台州原非美缺,既然自己情愿,

有何不从,即将鲜于同推升台州府知府。鲜于同到任三日,豪家已知新太守是蒯

公门生,特讨此缺而来,替他解纷,必有偏向之情。先在衙门谣言放刁,鲜于同

只推不闻。蒯家家属诉冤,鲜于同亦佯为不理。密差的当捕人访缉查家小厮,务

在必获。约过两月有馀,那小厮在杭州拿到。鲜于太守当堂审明,的系自逃,与

蒯家无干。当将小厮责取查家领状。蒯氏家属,即行释放。期会一日,亲往坟所

踏看疆界。查家见小厮已出,自知所讼理虚,恐结讼之日必然吃亏。一面央大分

上到太守处说方便,一面又央人到蒯家,情愿把坟界相让讲和。蒯家事已得白,

也不愿结冤家。鲜于太守准了和息,将查家薄加罚治,申详上司,两家莫不心服。

正是:

只愁堂上无明镜,不怕民间有鬼奸。

鲜于太守乃写书信一通,差人往云南府回覆房师蒯公。蒯公大喜,想道:

“‘树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若不曾中得这个老门生,今日身家也难保。”

遂写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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