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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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的陶醉-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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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伙计,我看咱俩谁也不会再生谁的气了。如果咱们要吵架,从前有的是时间,咱们早吵够了。可是你看,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大家都忘记了时间,这就是问题。不过也许这样反而更好些。”——他抚摩着孩子的头发,眼里掠过一道慈祥的光,“也许他取了我的名字就得不到幸福了呢。”

现在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在同孩子接触之后,他的脸上恢复了某种稚气的神情。他完全心平气和地、抱着真诚的和解态度向女主人走去:“非常抱歉,太太……我知道我不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客人,我看出我同弗兰茨说话您心里并不是很愉快的。不过请您想想,我们曾经有两年时间互相在对方头上捉虱子、互相刮脸、在同一个饭桶里打饭填肚子、在同一个烂泥潭里摸爬滚打,有过这样的关系,要叫我们在一起时一本正经地讲些文质彬彬的客套话,那不是地地道道的自欺欺人吗?人要是遇见了过去的战友,当年的老话就出来了,可能我刚才是稍稍剋了他两句,不过这仅仅是因为我有那么一小会儿有点火气罢了。但是他和我都知道,我们两个谁老见不着谁心里都是别扭的。我只好请您多多原谅了,您希望我现在赶快下楼走人,我能理解您这种心情。说老实话,我理解。”

他把她的心思一丝不差地说出来了。内莉竭力掩饰心中的不快:“不,不,不论您啥时来,我都是高兴的,而且有个人同他说说话,对他也有好处。您哪个星期天来吃午饭吧,我们全家都会很高兴的。”

但是,“高兴”两个字说得有气无力,听起来显然不完全是真心话,而且在握手时他也感到她的手只是在冷冰冰地应酬一下而已。然后,他默默无语地向克丽丝蒂娜告别。短短的一瞬间她觉得他好奇地、亲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向屋门走去,接着弗兰茨也跟上来。

“我送你到大门口。”

他们刚一走出去,内莉就使劲把屋里窗子全部推开。“瞧他们把这屋子弄得乌烟瘴气的,都快把人憋死了。”她略带几分歉意地对克丽丝蒂娜说,一面把满满的烟灰缸重重地往窗外铁皮挡板上一扣,当啷一声,跟她自己的声音一样尖利刺耳。克丽丝蒂娜理解她为什么这样激动。姐姐是想使一个猛劲推开窗子,好把陌生男子带进屋来的一切统统清除出去。她像看一个不相识的人那样看着姐姐:她变得多么冷酷无情,多么瘦弱、干瘪啊,而以前的她是多么灵巧、多么敏捷!这都是贪财的结果呀,现在她是把她的男人当成摇钱树死死抱住不放了。她甚至舍不得把他分一点点给他的朋友,要他完全归她所有,顺顺从从、老老实实地工作,节衣缩食,以便她很快成为区长夫人。克丽丝蒂娜现在第一次用轻蔑和憎恶的眼光看着她以前一直非常尊重、常常言听计从的姐姐,因为她对不合自己心意的事一概不懂,也不想懂。

幸而弗兰茨这时回来了。他回到楼上时,姐妹俩都一声不吭,屋里空气又充满火药味。他带着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走近两个女人,轻手轻脚地踏着碎步,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踩进泥坑似的。

“你又在楼下没完没了地站着同他扯了半天吧!好,这下子我可高兴了,今后咱家像今天这样的愉快大概是少不了啦。人家要是到了楼下,当然会乐意上来找点甜头尝尝的。”弗兰茨惊愕万分地站住了。“唉呀,内莉……你这是怎么了,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要是他真想到我们这里来要什么东西,不是早就可以来了吗?我的地址他是可以从政府机关人员通讯录上面查到的。难道你不明白,他恰恰是因为境遇不佳才不愿意来找我的吗?他完全知道他需要什么我就会给他什么呀。”

“是呀,碰上这号人你可是个大施主哟!你爱同他会面我管不着,随你的便。可是要到咱们家来我可不欢迎,你瞧瞧这儿,他的烟卷儿烧的窟窿,再看看这地下,他连靴子上的泥也不蹭一蹭就进屋了。你这位好朋友,我还得费劲替他打扫!哼,要是你乐意和他来往,我决不阻拦。”

克丽丝蒂娜攥紧拳头,她为姐姐感到羞耻,也为姐夫感到羞耻:他低声下气垂手站着,无可奈何地动动嘴,一心想对扭开身去把脊背冲着他示威的妻子做点解释。这种气氛真叫人无法忍受。于是她也站起身来:“我也得走了,要不就赶不上火车了。耽误你们这么长时间,可别生我的气。”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姐姐说,“过些日子再来吧。”

她说这话的语气,就像对一个生人道日安或晚安一样,纯粹是客套。姐妹俩之间现在有了隔阂:一个恨叛逆犯上,另一个恨对方好逸恶劳。

克丽丝蒂娜走下楼梯时,蓦然间心里隐隐约约感到:那个陌生男子会在楼下等着她。她力图排除这个念头,对自己说,那个男人不过出于好奇随便看了自己一眼罢了,连一句话也没有同自己说过。——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再见到他;但是,不管她怎样想,这个念头却紧紧缠住她,而且顽固得出奇,每下一级楼梯,它的确定性就增加一分,直到最后几乎成为确定无疑的信念占据了她的身心。

所以,当她刚一走出大门就看见那件灰色斗篷在街头飘拂,看见那陌生男子带着腼腆不安的神色站在自己面前时,她实际上已经一点不觉得吃惊了。

“请原谅,小姐,我冒昧地在这儿等着您。”他说话的声音突然变了,仿佛他还有另一种声音,这第二种声音腼腆、窘迫、含蓄中带几分惊讶,不像先前的声音那样生硬、严厉和咄咄逼人了。“可我一直担心您是否……担心您姐姐是否会生您的气……我的意思是,因为我同小弗兰茨说话很不客气,而您……而您又同意了我的看法……我现在也觉得不过意,刚才是把他数落得太厉害了……我知道,在别人家里,当着生客的面,那是很不应当的,不过请您相信,我毫无恶意,恰恰相反……他是个好人,是个老实人,是个非常够朋友的人,是个挺好挺好的人,世界上很难再找到他这样的……的确,当我突然再见到他时,真恨不得马上跑过去抱住他,在他脸上吻个够,或者用什么别的方式表达我的喜悦,正像他对我表示的那样……可是,您知道,我当时不好意思……当着您,当着您姐姐的面我不好意思这样,两个人那样动感情,在别人眼里是显得很可笑的……正因为我感到不好意思,当时才对他那么凶……这不是我的本意,这确实并不是我的本意。然而我一看见他坐在那里,胖乎乎的,为他那个像样的洗澡盆、为他那杯咖啡和那台留声机沾沾自喜,就不知怎地违反自己的本意,忍不住想戳他两下,刺他两下……您没见过他从前出门在外时的样子呢,那时他是态度最激烈的一个,每天从早到晚不讲别的,只知道大讲革命,大讲砸碎旧世界建立新制度,而现在呢,我一看到他那副循规蹈矩的样子,那副疲疲沓沓、圆头圆脑的模样,对一切都那样心满意足,对老婆、孩子、他那个党和他公寓住宅①,以及住宅阳台上的盆景,他是那样自我陶醉,那样一身小市民气……看到这种样子,我真没法不生气,禁不住要捅他几下,而您姐姐当然也就以为我是妒忌他,因为他日子过得这么好……但是我向您发誓,他日子过得好我打心眼里高兴,我所以训了他几句,……那不过是……那不过是我想和他寻寻开心,拍拍他的肩膀,拉拉他的胳臂,或者拍拍他那圆肚子,拍打拍打我的小弗兰茨罢了,另外我只是不好意思当着您的面……”

①公寓住宅,这里指市政当局分配下来的住房。

克丽丝蒂娜不禁莞尔一笑。她什么都明白,也完全懂得他对她那个循规蹈矩、胖墩墩的姐夫寻寻开心,敲打敲打,来一点善意的讥诮是出于什么心思。“哪里话,”她安慰他说,“我当时就明白了您的意思。是呀,他真是高兴得有点手舞足蹈,弄得人有些难堪,他恨不得把您伤在嘴里才好呢。我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是会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

“这……您说这话我真高兴。您姐姐呢,她并没有看出这一点,或者说她也许正好看出,弗兰茨一见到我马上就变了样……变成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原先她根本不知道我们两个曾经像囚犯一样被关在一间牢房里,黑天白日地圈在一起,所以我们相互间非常了解,他的妻子也未必有我这么了解他,她根本不知道,我想让他干什么都行,他也是想让我干什么都行。这一点他的妻子是感觉到了,尽管我想掩饰,装出似乎我生他的气或是嫉妒他,但她仍然感觉出来了……我承认,也许我的火气太大了些……但我谁也不妒忌,我指的是这样一种嫉妒心,就是说,想成为那种只愿自己过好日子而让别人去过苦日子的人……我愿人人都幸福愉快,当然,有一点……有一点不能怪我,换了别人也同样不能责怪,因为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就是说,当你看到别人有一个安乐窝时,往往会想……为什么我不是这样呢……您不会误解我吧……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为什么不是我而是他,……我……只想说,为什么我不能也同他一样呢。”

克丽丝蒂娜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她旁边这个男子丝毫不差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思,这种心思整个下午以来,一直门在她的胸中。他把自己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东西,十分明确地说了出来。不去夺走任何人一点东西,只想得到自己应有的权利,得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真正的生活,可不要永远只是屈居旁人之下,被摒弃在生活的大门之外,别人坐在温暖的房子里,而你却两脚站在雪地里受冻!

他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停止不前是不愿再同他一起走下去,想同他告别了。于是他有点迟疑地站在她面前,并且已经举手去摘帽子了。她的目光随着这只手的动作扫视了他的全身,然后又迅疾地看了一眼他那双质量低劣、破旧不堪的鞋和没有熨过的、裤边已经磨得发毛的裤子,她明白,这个性格刚强的男子所以在自己面前感到腼腆不安,纯粹是因为他穷,因为他衣衫褴褛。猛然间她又看到了站在宾馆门前的自己,又感到当时提着箱子的手感到的那种颤抖,于是她完全理解他的局促不安,仿佛她同他调换了身子一般,而且立刻感到有帮助他——实际也就是通过他帮助自己——的欲望。

“我现在得去火车站了,”她一边说,一边有几分得意地注意到他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不过如果您愿意陪我走走……”

“啊,当然,非常愉快。”他那由于喜出望外而霍然明亮的声音,又使她心里感到十分舒坦。

现在他可以和她并肩走了。但是他仍在不断向她道歉。“我刚才在他们家真够荒唐的,太气人了,真不该那样做。我不该尽顾同弗兰茨说话,把您姐姐撂在一边,一点儿也没想到她,而她终究是他的妻子,我又是同她初次见面。我应该做的是,先问问孩子们的情况,在学校成绩可好,上几年级了,要不就随便问点什么同他们两个都有关的事情。可我当时不知怎么一看到他就激动起来,把别的都忘光了,我一下子觉得心里踏实了,身上暖呼呼的,他终究是谁一了解我的人,是我惟一的知己呀……这倒不是说我们志趣完全相投……他和我完全不同,比我善良得多、老实得多……还有,他的出身经历也和我完全不同,对我追求的、真正希望得到的东西,他是一无所知的……可是不管怎么说命运把我们拴到一起了,整整两年时间我们天天在一起、夜夜在一起,而且完全与世隔绝,好像在一个孤岛上……我所关心的事,恐怕没有哪一件能对他讲清楚,可是无论如何他比任何别人都更愿意体会我的意思。我们根本不需要说话,我们只需要面对面坐着就行了。我一走进他的房间就知道了他的一切——也许比他自己知道的还要多些,而他也很快记起了我的为人……所以他才那么窘态毕露,好像干什么坏事让我抓住了似的,感到羞愧……羞愧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那个肚子,或者是因为他自己变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顺民……在我们想到了那段共同经历的一瞬间,他又一下子变成原来的他,他的妻子不见了,您也不见了,我们真恨不得你们两人都不在场才好,这只是为了我们好说话,如果那样我们可能一直不停地说下去,通宵达旦——是呀,这种情形您姐姐当然感觉出来了。可是,自从他知道我还在,我也知道他还在,我们两个心里就都热呼呼的,我们两个都感到,如果现在谁有什么苦处难处,他有一个人可以去找,有一个人可以痛痛快快地谈谈心里话了。因为别人是不行的——唔,这一点您不可能理解,恐怕我也很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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